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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大漆茶盘 ...
时值孟秋,暑气依旧。
傅均行溜溜达达在什刹海附近的街巷里,打算出其不意,去火神庙拜访两位师兄,讨教些办法。
不想二位师兄临时上南面赶场法会救急,恰好不在庙里。
他感叹声缘分未到便告辞了,打算在附近走走,说不定能碰上自己的缘分。
前段时间,傅均行特地把本门秘宝琢磨开光,斋戒科仪,时间仪式与虔诚程度半分不差,准备等缘分到的时候再把它交出去。
不过……丑了点,和他画的符似的。
希望对方别嫌弃。
毕竟那天他送给郭帅辟邪开运小葫芦的时候,就让对方笑得折个跟头。
“这玩意儿才像个巫毒娃娃!你是想让我诅咒谁啊!”于是那坑坑洼洼的玩意儿一直被摆在郭帅床头当“以恶制恶”的丑萌神兽。
傅均行有几秒钟委屈。
他是真心希望自己这个单纯想要谈场恋爱的兄弟不被烂桃花和小人坑啊!
可对方若不信,这保佑的效力便减弱不少。若是正不压邪,会让兄弟多吃点苦头。
唉,叫不醒不信的人,又有什么办法呢?
走街串巷、漫无目的地逛胡同也颇有趣味。
傅均行在东边南锣鼓巷的地界绕了绕,觉得人有点儿多,便走过地安门的十字路口,从“里九”走到了“皇城四”范围里的胡同。
老北京的胡同口常种着遮阴的槐树,亭亭如盖,蝉鸣、鸦噪、雀啼,不绝于耳。
偶尔有从墙里伸出来的泡桐枝丫,还挂着椭圆形的果实——到春天时,这些紫色的花也格外好看。
砖墙与道路经过修整干净不少,虽然巷子还是狭窄了些,两旁随机堆着自行车、三轮车、大花盆,还有几乎靠上墙面的汽车。宽的地段勉强能过车,窄的也就只能俩人侧过身。房子就是这样,没办法变的。拆了的话,少的面积怎么补?人肯定是不乐意的。
景区胡同的外观确实比外头普通胡同的精致点儿,而且不让走车,不像这边,开车的都得是老司机,否则绝对挤得过不去。
傅均行叹口气,拍拍道袍上被过路汽车蹭到的灰,拐进一条只能走人的小巷。
两面墙高高的,如同要将中间的人死死压住。因为这小巷子不对门,也实在窄得很,两边倒是干干净净,没堆任何东西。
他满不在意地穿过小巷子,沿着唯一的路前行。尽头疑似无路,只消拐个弯儿。
失焦的视线蓦地穿过敞开的大门,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忽然加快。
一双白皙有力的手就像是深夜中的白月光,倏然照入他的眸子。
左手捏着个黑色油亮亮的盘子,右手拿着沾了漆的刷子,一下下的,正娴熟地在盘子上抹着。
亮晶晶的漆微微泛着褐色,被来回翻飞的刷子均匀涂抹开,为本就透亮的盘子添上几分崭新的灵动。捏着盘子的手关节处颇为明显,手背上凸出的筋将这双光洁如瓷、细嫩如笋、劲瘦如竹的手勾画得更加立体。
可谓是锦上添花。
欣赏艺术品,更是在欣赏艺术家。
傅均行整个人是放空的,呆呆地站在门口,看向那有些文气的小伙。
溪钟捏盘子的手被灼灼视线烫得更紧。
他他他,他是谁啊,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得有五分钟了吧,怎么不说话?是客人吗,应该不会是同行吧?
想是这么想,自己好像也没办法开口问什么,今天的活儿还是得做啊。
溪钟低着头,默默把刷好的漆盘放到旁边,在标签上记了两笔,不然这是第几次髹,还真是记不住。
随后他用松节油清理掉手上沾的一点点漆,拿过旁边已经髹漆推光完毕的纯黑色、光亮亮的荷叶形大漆茶盘,将荷花手稿和拓蓝纸小心地用胶带固定在正面,用圆珠笔再次描摹手稿,来将图案重绘到漆盘上。
初开的荷花舒展着柔软的花瓣,有几分婉转可人,那花杆儿却笔挺着。拥有棱角、富于变化的粗线条参差在荷叶之间,疏密相间,格外清俊,优雅。
描摹结束,溪钟掀开上层的纸,看见漆盘上留下的淡淡痕迹,十分满意地摸过V口刀,沿着痕迹,在漆面上刻下流畅的线条,粗细深浅,一气呵成。
接着是打点,以点带面,用点的疏密关系展现面、虚实与转折关系。
溪钟拿着惯用的钉子,按着蓝色的痕迹“嗒嗒嗒”地打着,打一会儿,看钉子不够尖,还得用砂纸再打磨打磨。
呀,那人居然还在看!而且还走近了,目瞪口呆的,是撞了邪?
溪钟有点脸红,恨不得把人请走关上门,又觉得不太礼貌,可这时候白大姐也不在,估计也没什么人能赶过来来解围,只能抿着嘴,任那人盯着,心说:你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他还是戴上了一次性手套。
其实对他这种从小碰漆,被漆咬了上百回,如今早已经习惯,极少再过敏的人,完全可以选择不戴手套。只是他怕呀,这个人别突然和他搭话,要握手什么的,那可来不及收拾。
或者是这人对漆艺感兴趣,但是和我一样内向,不敢问,看着偷偷学,回头真的直接上手摸了漆,那可就惨了。
算了,先戴上手套吧。
操作上早已经熟能生巧,戴不戴,也只是手感不同。
溪钟深吸口气,沉下心。
用生漆擦过一遍,再去除多余的漆,稍等十五分钟。趁此机会,把漆盘边缘的图案再确认,准备好一会儿镶嵌用的螺钿。
时间差不多后还要再髹生漆,髹完之后,还是去除多余的漆,再均匀地撒上金粉,用木块垫着纸一遍遍地揉擦,把金粉揉进纹路中未干的漆里,把纹路之外的金粉通通擦去,只留下刻痕中的金泥……
这就是“戗金”。
因着技艺熟练,溪钟顺手在茶盘边缘勾画好脑海中的图案,直接涂了胶,开始“点螺”。
他用尖头镊子夹着细小的薄螺钿片——也就是螺壳、海贝等具有华丽颜色变化的碎壳片——逐步组合粘贴到茶盘边缘,形成水花似的效果。最后再罩层黑漆,涂罢送入阴房,待阴干后再细细水磨。
朴素与华丽自然地融为一体,丝毫不显得突兀。
即使还是半成品的状态,傅均行已经能想象出成品的雅致。
绝不奢靡,绝不小气,一切都恰到好处。
仿佛是高傲的文人,仿佛是巧夺天工的天然溶洞。
如此布局,如此技艺,惊为天人。
而成就它的人,拥有着一双无与伦比的绝妙双手,灵巧而敏锐,硬气,也秀气。
真应了师父所见,傅均行站着盯了他俩小时。
眼前的小伙子贴完亮晶晶的薄片儿,放下手中物件,微微抬头,举着手,一脸怂巴巴的表情僵在那里。
傅均行一年到头心如止水,大大咧咧,难得有如此动心的时候。
他低着头看,忽而冲动地哈下腰,以难以克制的虔诚姿态握住对方的手,就像是一个激动的小粉丝终于近距离看到了偶像,想求个握手签名似的,无比热切。
“神仙哥哥!你的手也太好看了!我的个无上天尊祖师爷!简直绝了!”
溪钟惊恐地挣脱开。
“有……有漆,会……会过敏!”
登徒子还没反应过来,反而弓着背,委屈地“啊”了一声,还是问句的语气。
“你,会……大漆过敏!”溪钟磕磕巴巴地解释,“几乎所有人,都会……过敏!别挠,别破,就,不会留疤痕!不要再,再碰我!”
好像花费了他极大的勇气,脸憋得通红。
“抱歉……我就是一时情不自禁……”傅均行打个哈哈,赶紧道歉,试图转移话题,“嗯,我看出来了……你的这件作品值得五万。”
溪钟垂眸,指尖往掌心里收收,“抬爱了,只是个茶盘,不值的。”
虽然都是小物件,终究也倾注了那么多精力,一遍又一遍地刷涂、打磨,在自己心里也是宝贝。而最终能售卖的合理标价,可能根本不足以衡量这些努力。
更多的,只是满足自己对艺术的追求吧。
傅均行眯着眼睛看了看,“这应该是一套荷花茶具,包括茶盘。用了金银,彩色,还有雕刻的各种技艺……”
溪钟瞪大眼睛,“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很高级,所以一定很值钱。唔,十天之后吧,我会再来这边玩的!到时候你就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了。”
他愣住的样子真可爱,像是小鹿斑比。
“那也……不值这么多的。”
“值得的,瞧好吧。”傅均行自信地笑笑,准备要离开,却发现身子发僵,特别是这逛了一个钟头,又傻站了俩小时的腿。
“您要走了?”溪钟一愣。
“想让我留下?”傅均行似笑非笑,不动声色,慢慢抬抬腿,跟四肢不协调的小丑似的,姿势十分滑稽地挪动着。
“不,没有……”溪钟恍然,低下头憋笑。
傅均行也不装了,龇牙咧嘴道:“笑吧笑吧,看你做东西,太吸引人了,腿都硬了!”
“对……对不起……”
“没事儿,不怪你,我脸皮厚,不怕你笑话,而且你笑起来很好看。以后多笑笑。”傅均行抬起僵硬的腿,抖了抖。
溪钟突然叫住他,“等等,你……你用油洗一下漆!已经,已经变色了!”
傅均行后知后觉地看向自己的手。
指腹,大鱼际小鱼际,表面有点棕色的痕迹,周围都泛着不太自然的粉色,像是酚酞遇碱变红的那种艳粉。
溪钟叹口气,忙忙叨叨地换掉手套,抽张纸巾,在上面滴了些植物油,立刻钳制住对方的手腕,“别动。”
他皱着眉头的样子可认真了,手上也确实很有力气,隔着手套被捏住的时候,真是让傅均行大气都不敢出。
纸巾轻柔地擦过傅均行的手,擦去漆痕,擦湿皮肤。溪钟认真得像是要补救错误的孩子。
他拉着傅均行去洗手。
“您洗手最好用凉水。这几天吃清淡,别喝酒。万一发起来了,用硼酸水或者炉甘石涂一些……或者奔医院,开点抗过敏药。痒的话千万不能挠!”
水凉凉的,舒服得很。
“我知道了,谢谢你关心。我叫傅均行,你叫我阿均就好……十天后,我会再来拜访的。”傅均行粲然一笑。
“我,我叫裴青简,字溪钟。”溪钟讷讷地回答一句,收回手,这才仔细打量傅均行。
别说,他身量高挑,长得挺好看,有点像戏台上唱戏的白面小生,又穿着蓝色道袍,顶个发髻,还有几分仙气。
虽然真的太唐突了,孟浪得很!
咦?他的头发似乎还挑染了一绺亮蓝,斜斜盘进发髻,随着发束扭转,忽而让人想起……花枝招展的蓝孔雀。
(我好像试的时候并没太过敏……不过有人过敏特严重。用油,或者酒精,其实都有清洗作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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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漆茶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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