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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望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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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雪兆冬年,帝京内难得下起了雪。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宁王府内虽然正主人不在,可是从宫里赐下的东西一点不少,整个王府内忙的热火朝天。寒竹院外红梅吐芳,星星点点的烈焰色掩在一片翠竹林中,绿中缀红分外漂亮。屋里烧着碳鼎,烘的满屋子暖意融融,书桌前,阿宝端姿正坐,金枬颜站在他身后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笔教他写春联。
“绿竹别其三分景,红梅正报万家春。”端正的隶书,字字饱满圆润。
“颜哥哥的字好漂亮。”阿宝咬着笔杆子,不无羡慕的看着面前左右两行春联。
金枬颜笑着将那幅春联放到一旁的桌上,又拣了大红纸出来,“要写好字是没有捷径可以走的,唯有天天多写,多练,日久才能见成果。”
阿宝坐在椅上扭了扭身子,托腮看着正在裁纸的金枬颜,叹了一大口气,“我的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写得那么好呢?”不需要和金枬颜一样,能跟他老爹比比也好。
“假以时日,阿宝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将裁好的一张菱形红纸铺在阿宝面前,“刚才那副对联,你来写个横批。”
阿宝应了声好,执笔在砚台里沾了浓墨,一本正经的垂腕在纸上端正写下了四个字“春回大地”字虽不太好看,但隐约已经有了些风骨,正如金枬颜所说假以时日,他必能写一手好字。
“颜哥哥,我们多写几幅吧,等过年的时候我们到处去贴,阿爹回来看到后一定会很开心的。”阿宝兴高采烈的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堆着红纸的桌前开始东挑西拣。
没想到这场仗会从年中直接打到了年关,昔日的赵国战神这次算是碰到了颗硬钉子,突厥士兵十分不好拿捏,又由于地势所限,前线大军不可避免的陷入了苦战。
金枬颜端了杯茶走到窗下,茶雾暖暖拂面,带着茶叶馨香的味道。屋外碧油油的湘妃竹上压着一层积雪,瑞白晶莹。
他不知道前线战况如何,但他明白赵吟这一战必定艰难,此时他只希望这场战事快些结束,他能安然回来,随后他们能去桃花坞,能去岭南,带着阿宝一起,踏遍天下好山好水。
他忽而一愣,被这番念头惊到,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真的期盼着这种惬意无拘的日子?是他真的变了?还是赵吟使得他变了?
“王爷来信了。”屋外传来元宝咋呼的大嗓门。
阿宝大呼一声就往门口扑,正好和进门的元宝撞成一堆。
“给我拉,给我拉。”阿宝踮起脚就想抢元宝手中的信函,元宝拿信的手举得高高的,就是不让他抢到,戏谑道:“小公子,你看得懂字嘛?”
阿宝白他,撅嘴:“笨元宝,我识字的!”
元宝喜欢这个没架子爱玩闹的小世子,真把他当成自己弟弟一样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应该先给大人看,这是礼貌。”
阿宝偷偷瞅了金枬颜一眼,三两步的蹭到金枬颜身旁,抱着他的腰撒娇道:“颜哥哥读给阿宝听么。”语声谄媚还不够,硬是再眨了两下圆溜溜的大眼睛,十分可爱的摸样。
“好。”对于这个宁王府的活宝,众人都是捧在手心里的,金枬颜将他抱在臂弯里,走到一旁椅子上坐下,阿宝挪了下身子舒服的靠在他怀里。
元宝递上信,退站到一旁伺候着,金枬颜倒出信笺展开,赵吟的一行草书矫若游龙,状似连珠。阿宝看傻了眼,还真是一个字都看不懂。
金枬颜读信,一个字一个字吐字清晰,偶尔会带出几声笑音。赵吟从他们的衣食起居叮嘱到保暖养生,再到春节过年,啰嗦了两大张纸都在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老爹好婆妈哦,写信都抓不到重点。”阿宝撇嘴,朝天翻了个白眼。
金枬颜莞尔,亦是点头,他们过得怎么样自然会写信告诉他,何必他再来唠叨一番呢?倒是他的境况只字不提,空惹人担心。
“一切皆安,勿念。”信纸最后写了这六个字。
“洋洋洒洒几百字,就这几个字才是重点啦。”知道老爹很好,阿宝笑了开来。
窗外开始飘雪,晶莹的雪沫子落到窗台上,化成了水珠。
“哇,下雪了,元宝我们出去玩!”阿宝从金枬颜腿上扭下来,拉着元宝就往外冲,兴致高昂的准备大干一场。
“元宝,照顾好他。”金枬颜忙叮嘱元宝,阿宝这小子玩起来太疯了。
“公子放心,我知道。”元宝的声音从老远处传来。
金枬颜捧着信笺细细的再看了一遍,这才将信折好塞回信封中。走到书架前他抽出一只木匣子打开,里面放着厚厚的一叠信,他将手中这封也放了进去,合起,锁好,再放回原处。
本来是打算多写几幅春联的,没想到阿宝这小鬼没耐心,才写了两副就溜出去玩了,金枬颜走到桌前,研磨提笔,准备再写几幅。
“红梅铮骨傲雪,桃李笑颜迎春”
阿吟,来年春你可能回来?
“阿嚏阿嚏”赵吟坐在帅帐中拥着狐裘捧着手绢连打了两个喷嚏。
帅帐被人从外掀开,草原上的冷风呼呼倒灌入内,差点吹得赵吟桌案上纸张乱飞,赵吟一手拿起镇台将书纸压住。
“元帅,该用药了。”进来的人是萧泽,手中捧着碗冒着热气的黄汤水。
赵吟吸了吸鼻子,语声嗡嗡,“我又没病,煮碗姜汤就成了,老让我喝药。”说话间,他又打了个喷嚏。
“这也算没病?”萧泽忍着笑,将药碗放在他面前。
“许是有人想我了呗。”赵吟捧起碗,吹了几口气。
萧泽扶剑深思,继而点头,“皇上肯定很念着元帅。”
赵吟喝着苦涩的汤药,兀自窃笑。
这药苦的就像用黄莲汁熬出来的,苦的掉渣,赵吟咂了咂嘴,就手拿起一旁茶杯灌了几口香茶,这才觉得口中涩苦味道淡下去许多。
“夷冲回来了没?”赵吟抿了抿唇,问道。
“夷将军带领的前锋营还没有回来。”萧泽摇头。
说起来赵吟加夷冲的组合应该是霹雳无敌的强,但没料到突厥兵居然异常狡猾,加之在平原作战,无势可依,无险可用,只能用兵力对兵力。要真是硬碰硬倒也不怕,可是突厥却化整为散,以小股的骑兵来滋扰赵军。突厥常年活跃在草原上,本就是游牧民族,对此地风物特别熟悉,但赵吟却不可能跟着他玩,赵军若拆散,那就真的完了。曾有一段时间赵吟真被搅得一个头两个大。
突厥有张良计,赵吟当然也有过墙梯。他们爱玩阴的,赵吟奉陪到底,正好让这帮突厥人见识一下外号‘雷霆’的夷冲手段有多厉害。
夷冲麾下的骑兵特点在于速度快,行动敏捷,作战力强,他的这五千亲骑可不比突厥差,在赵吟和夷冲的联合扫荡下,突厥也收敛了狂劲,不敢嚣张了,平静了好一段日子,可最近似乎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恩,没事了,你去忙吧。”赵吟揉了揉鼻子,开始翻看军报。
萧泽接过碗,却没离开,呆杵在赵吟身旁。
“怎么?还有事?”赵吟停下手中动作,转头看他。
“其实……”向来直肠子的萧泽开始吞吞吐吐,一副不知该如何启齿的尴尬样子。
赵吟挑眉,似笑非笑,“我想呢平时都由军医直接送药过来的,怎需劳动你这位上将。八成是猜拳输了被他们撺掇来的吧?”
萧泽耳根子烧红,只能一个劲的呵呵傻笑。
“是不是想问,我们什么时候行动?”赵吟靠着椅背,双手环胸看着萧泽。
萧泽点头,回复严肃的样子,“将军们都很想知道元帅何时动手,我们在这草原上盘桓了二个多月了。”萧泽没好意思说,其实他们都快憋不住了,很想好好同突厥打一场。
赵吟明白他们的心思,起身走到帐内另一角的作战沙盘前,偌大的木盘上堆着形状各异的山丘,丘地上插满了大大小小红白绿色的旗帜,赫然是此处方圆数百里的地理模型。
赵吟信手拔了一面小旗,在草原的某块地方画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圆,手中小旗不偏不倚的正插在圆的中央,萧泽目光顿闪,激动道:“元帅是准备动手了?”
“你倒是急什么。”赵吟笑谑了他一句,指尖将那块沙丘慢慢拨平,眼中闪过狠色,“突厥王跟我玩这种雕虫小技,实在上不了台面。”
“元帅的意思是?”萧泽紧紧搓着手,斗志高昂。
赵吟一笑,不轻不缓的说道:“直捣他的王廷,让他首尾不得衔顾。”
“元帅,我……”萧泽刚想请战,帐外却突然传来吵嚷声。
赵吟觉察不对,快步走了出去,刚掀开帷帐就有一员大将朝这方奔来,一身战袍浴血,显然是刚经过一番激战。
“那人是夷冲将军麾下的上府别将。”萧泽跟在赵吟身后蹙起了眉头。
“怎么了?”赵吟几步迎了上去,一手挽住那位别将免了他的军礼。
那位将军反手抹了一把脸上血渍,稍许喘了口气后这才道:“夷冲将军带领我们去笕谷扫荡一队突厥骑兵,回来的时候我们突然碰到了他们的大军,夷冲将军命我们不得硬拼。”
赵吟点头,要换作是他也会这么做的。
“不过夷冲将军在断后的时候不小心中了对方一支流矢……”他的话还没说完,赵吟已经大惊,转身就往夷冲的行帐方向冲去。
他的帐外站着不少人,大多都是与他一同回来的亲卫,皆是满身风尘混着斑驳的血渍。见到赵吟后众人各个按剑行礼,赵吟摆了摆手只道:免了。也不停步,直接掀帐走了进去。
夷冲刚被人扶到睡榻上,身上有多处伤口,倒并不致命,反而胸口当心的那一箭却是骇人。夷冲见到赵吟来了,还想强撑着起身,忙被赵吟一肩按下,“都伤成这样了,别乱动。”
军医烧好了刀子来到榻旁准备替夷冲拔箭,赵吟退站在一侧,紧张的看着。
解下他身上厚重的盔甲时,一枚翠玉珏从他怀中掉落,摔在地上裂为了两半,夷冲想俯身去捡,赵吟却早他一步的拾了起来。
玉珏上沾有鲜血,赵吟将左右两块碎玉拼在一起,目中顿时闪过一丝古怪。这是块未经雕琢的羊脂玉,当初在聚宝阁看到的时候,赵吟就有些爱不释手,只因这块玉中呈现出一只天然的貔貅兽,貔貅又名辟邪,是驱邪避秽的宝贝,他本想买下后送给金枬颜的,没想到那老板说这块羊脂玉已经有人定下了,而那个人却是楚朝歌。
“要不是这块玉替我挡了下,恐怕我是真的要去见阎罗王了。”夷冲声音含含糊糊的说,军医正在替他割开伤口,取出装有倒刺的箭矢。
“夷将军说的是,若箭再深个两分,恐怕华佗在世都救不了您了。”军医将沾满鲜血的铁矢弯钩放到木盘里,净了手后开始替他包扎伤口。
赵吟待军医全部处理妥当后,这才坐到夷冲身边将手中那块玉珏递还给他,笑道,“这可是你第一次吃那么大亏。”
夷冲将那方碎了的玉握在掌中,细细摩挲,低眉慨然一笑,“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让元帅见笑了。”
赵吟摇头,压低声音朝他道:“恐怕不是你失手,而是突厥终于有动作了。”
夷冲目光一凛,霍然抬头看着赵吟,“我这次遇到的突厥军队少说也有五六万之多。元帅的意思是,他们要敛散为整,准备和我军一决高下了?”
赵吟勾唇,阴恻恻一笑,“突厥王未必想得太美,难道他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让我们陪着猫捉老鼠么?”
“元帅话中有深意?”夷冲眼睛眯起,虽然这是第一次和赵吟拍档,但是他也知道赵吟用兵奇诡,‘战神’的的绰号绝非浪得虚名。
“不算太深。”赵吟摇了摇指,起身为夷冲沏了杯热茶,夷冲道过一声谢后,接过慢饮,赵吟笃悠悠的又道,“我要先捣他黄龙,待他们方寸大乱的时候再一举围歼。”
夷冲差点被一口水呛死,憋红了脸,咳嗽几声,将茶杯往旁边一搁,急道,“元帅要扫他王廷?若真是这样必然不能用大军,小队奇袭最佳,倘若如此,则战力必须非常强,末将请战。”
赵吟赞允点头,眼中不掩钦赏。夷冲出身武状元,这一路征战凭着功绩坐到今天的位置,果然能力不俗。赵吟只需一句话他已经明白其中所有关窍,萧泽比起他来总显得欠缺一些火候。
“你伤成这样还能领军突袭?”赵吟拍了拍床榻,起身而立。
“元帅,我可以的。”夷冲猛地直身,大幅度的动作扯到了新敷的伤口,疼得他眉头微拧,却硬撑着不露声色。
赵吟摇头,心中早有计较,“这一战我亲自领军,只许胜不能败。”
他字字坚定,沉稳的目光中透出睿智光芒。夷冲知道赵吟一旦作出决定,旁人是很难动摇的,只是,“元帅统领三军,不适合冒险,不若另择他人?”
“你也知道此战凶险,突厥王廷周围必然守有重兵。突厥王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如果是你领军,你成功的把握有多少?”赵吟走到桌畔,转头看向夷冲,五指无意识的轻敲着桌面。
夷冲低头,暗暗估算,“五成左右。”
“而且你还需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是不是?”
夷冲鼓足勇气看向赵吟,“即便如此,仍旧值得一试。”
赵吟看着他,深邃的目光中隐约带笑,“可我有九成的把握,还有那一成和你一样,迫不得已同归于尽。”
“元帅……”夷冲振奋,心中既惊又喜。
赵吟五指齐张,撑着桌面,眼中锋芒一掠,带着皎皎自信。
“半年已经够久,该是和突厥王作个了断的时候了。”
来年春,他要回家,人挡杀人,佛挡弑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