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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混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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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是修罗场,血池中沉浮着许许多多破碎的脸孔,有些是陌生的,有些却又十分熟悉,眉目温顺的是蒋少尉,脸上有道三寸疤痕的是王先锋,鄂下有颗痣的是蔡上将……浓稠艳炙的血湖中只能看到他们一张张脸浮在水面,安静且无声。
他站在血池边,脚下一步一步迈开,行踏在血水上,脚上却没有沾染到湿濡,反而像是踩着团团烈火,炙热的温度瞬间灼遍全身。三千将士的脸孔被踩在脚下,分明与他隔开两个世界,他应该害怕畏惧的,可心中却只觉得悲凉,木然的立在血池中央,周围的世界全是红,绯红,深红,浅红,紫红……,交织成一片天罗地网,兜头罩了下来。
一只血手突然从血水池中探了出来摸上他的脚踝,他低眉看去,那张娇美可人的脸庞是他从小呵疼如同亲妹的女子,而他却亲手遏断了她年轻鲜活的生命。
“来吧……殿下……来吧……。”女子的吟喃声既轻且柔,麻麻的灌入人心。
金枬颜依旧低头望着她,脸上却绽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
夜入了三更,赵吟才处理好军务,估计明日一早大军就能进入抚州城了,想到马上就能有张舒服的软床睡觉,他心情不禁大好。正打着哈欠走在回行帐的路上,有个小兵嘎子急匆匆的朝他跑来。
“元帅,元帅……。”小兵嘎子如同一阵风似的刮到赵吟面前。
赵吟身后左右两名亲卫忙护身在他面前,将那小兵嘎子挡在三尺开外。不过赵吟看着那张气喘吁吁的脸,睡意一下子跑光了,他排开两名亲卫,跨步上前抬手拽着小兵嘎子的衣襟拉到身前,黑着脸问:“是不是太子又出事了?”
“殿下,殿下突然发起了高烧,军医说……。”小兵嘎子很没用的再次被赵吟这张罗刹脸吓到了,觉得自己服侍那位金国太子真是九死一生的事。
赵吟不待他把话讲完已经将他甩下,阔步往金枬颜的行帐走去。
还是早上那三位军医,这次不用赵吟发飙,他们已经很自觉的配了药在喂金枬颜。等赵吟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那碗药已经被喂掉了小半碗,不是喂入了金枬颜的口中,而是顺着他的唇角流到了一旁托着的绢帕上,他似乎根本就没喝上。
军医们见赵吟到来忙将药碗茶盅,帕子往榻旁一搁,起身作礼。
赵吟径自坐到软榻边,手往金枬颜额头上一摸,顿觉掌下火烫,像是触到了块火炭。
“怎么烧成这样?”赵吟皱眉,看着那张苍白滴汗的容颜,又开始心疼了。
“太子的风寒来的凶猛,不过喝了药后睡一晚,应该无碍,只是……。”
“说话别说半截!不然本帅也让你变成半截!”赵吟心情烦躁,最恨他们这些人说话吞来吐去,黏黏糊糊的。
军医一抖,不敢稍有踯躅的回道:“只是太子似乎不肯喝药,这就比较棘手了。”
赵吟将手探入被衾中摸上他的手背,眉头顿时打成麻花,他的身上滚烫滚烫,而手足却冰凉,看来这病的可不轻。
清醒的时候金枬颜不得不受他的威胁,不敢再起死意,可潜意识中他还是一心求死的,如同现在。
“想死?门都没有。”赵吟恶狠狠的伏在他耳边磨牙,大概也听到了他的话,金枬颜长长的睫毛抖了下。
赵吟拿过搁在榻旁矮几上的药碗,往嘴中灌了口,另一只手扣住金枬颜的下颚,指上使力迫他不得不张开嘴。俯身,他将口中含着的药汁悉数哺入他的嘴中,他眉头深蹙,意识虚软时仍旧不肯吞服药汁,赵吟发狠,舌尖牢牢抵住他的舌头,让药汁沿着喉咙顺利下咽,挣扎中仍有药汁从唇畔滴落,不过大部分都喝了下去。
三个军医见赵吟如此强势,手段是有的,暧昧却是铁板钉钉的,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大家都低着头只当没看到。
如此往复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一大碗药终于是喂的差不多了,赵吟将手中药碗丢开,先用茶水漱了口,再到脸盆边绞了温热的帕子将金枬颜脸颊上脖颈上的药汁悉数擦拭干净。这一折腾,已夜近子时。
“药已经喝了,还有什么要做的?”他抖了抖袖问。
军医赶忙答:“只要晚上不着风寒,次日一早烧退了的话就无碍了。”也不知是不是帐内火地龙烧得太旺,三名军医背脊上已经汗湿透衣。
“既然如此,这儿没你们的事情了,下去歇了吧。”赵吟开始打发人。
三名军医听了赵吟的话如蒙大赦,忙躬身作揖,提溜着药箱子三步并两步的出了帐子。
赵吟不放心金枬颜,看他现在乖乖躺着好像挺安分,也不晓得晚上会不会踢被子,所以赵吟做了一个决定。
他脱了身上衣袍,精赤着上身坐上软榻,刚掀起被衾一个角,帐外又有煞风景的声音诺诺响起,“元帅……。”声音听着挺耳熟。
将人招进来后赵吟想起来他是谁了,“半夜三更瞎嚷嚷什么?”虽然他赤膊撑膝坐在榻前,不过那气势还是有的。
小兵嘎子垂着脑袋站在帐子前,弱声辩解道:“小的是来伺候太子爷的。”这还是赵吟当初对他耳提面命的,一定得要衣不解带的侍候金枬颜,饿了不准,伤了更不准,侍候不好的话他是要倒霉的。
赵吟想起这茬来了,却大手一挥:“今晚由本帅侍候着,用不着你了。”
“啊?”小兵嘎子诧异的抬起头,神色夸张不知是喜是惊,堂堂三军元帅,宁王府的王爷可曾伺候过人?小兵嘎子疑惑,单细胞脑袋不怕死的迸出疑惑,脱口就问:“万一太子晚上起夜,又万一太子晚上要喝水,元帅能伺候不?”
赵吟万没想到一个小兵嘎子居然敢来质疑他的能力,先是一怔后又磨牙,阴恻恻的笑,“怎么?本帅难道还比不上你细心周道?”
小兵嘎子诚惶诚恐低头,声音挺淡定:“小的不敢。”
“那还不滚边儿去!”赵吟想吼,不过顾忌到身旁的人,还是尽量克制压低声音。
小兵嘎子“哦”了声,脚下一滑溜出了大帐。
这下是真正清静了,赵吟按了下额角,然后掀被上床。金枬颜的身体烫的要命,脸都有点烧红了。大概是由于赵吟身体比较凉靠着舒服,他不由自主的往赵吟身旁挪了挪。
他千年难得那么温驯的靠在他的怀中,虽然是意识模糊下的行为,不过也够赵吟乐的了,他手一把横过金枬颜的腰身,手指轻抚着他的背脊,而金枬颜滚烫的额头正抵着赵吟的锁骨,蜷缩着的身体如同一个孩子。
梦中的修罗场骤然消失,有一双无形的手拽着他的双臂将他拖离那片血池。是谁的手如此坚定不移而又刚强有力,他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只能靠着本能去攀附,探索。
赵吟本来抱着他就睡不着,现在金枬颜自个儿展臂回抱住了他,整个人窝在他身前,几乎差点逼死了赵吟。
“哎,我可不是什么君子。”赵吟叹息,本想与他隔开一点距离的,没料到刚挪了一点,怀中的人居然不安的动了动,没办法的赵吟只能继续将这团烧在自己身上的火拥在怀中,空闲的一只手掖着被衾把他唔得密不透风。心中悲哀的想,明明看得到摸得着,却吃不到嘴里,这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寒冬腊月里,城郊外的风凌厉如刀,刮在皮肤上生疼。小兵嘎子蹲坐在帐子外,手中拿着一粒石子借着月光在沙地上画井字格玩,比起手持枪戟笔挺站在门口守卫的两名士兵,他委实有点蔫。
“咦,你不是尉迟将军麾下那个小兵么,怎么蹲在帐子外?不用侍候太子吗?不怕元帅责怪下来?”年轻男子清扬爽朗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夹带着一串问句。
小兵嘎子抬起头,就着一点月光看清那个仗剑而来,英姿飒爽的年轻将军,他站起身拍了拍手抱拳,嘴角微不可觉的撇了一下:“小的见过萧将军。”
萧泽右手抱着一坛酒,走上前来,继续问:“你怎么不在里面侍候?”也不待他回答,他又自顾自的说道:“莫不是被太子赶了出来?”
小兵嘎子继续抱拳,无精打采的说:“萧将军英明,不过赶小的出来的不是太子而是元帅,小的不敢擅离,怕半夜元帅找人侍候,唤不到人。”
萧泽意味深长的“哦”了声,眼光往帐幕上一飘,然后笑吟吟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真是辛苦你了。”
“这是小的分内之事,谈不上辛苦。”他回的本份。
萧泽点了点,转身走了,可怜的小兵嘎子继续蹲地画圆圈和叉叉,过了小半会儿,身前的月光被骤然挡去大半,他抬起头来,却看不清那个背月站着的人。
“夜晚风大,喝碗酒去去寒。”熟悉的声音,是那个去而复返的萧泽。
小兵嘎子愣了半晌,这才犹豫的抬手接过那只盛满酒的瓷碗,清冽的酒味馨香扑鼻。
萧泽再次转身离去,修长健朗的身形在月光下直挺的像棵压不倒的松竹,踏着潋滟月色越走越远。
小兵嘎子低头嗅了嗅酒香,小心翼翼的抿了口,顿时犹如吞了一簇火下肚,沿着喉咙直烧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