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5、问渠 ...
-
江蕖难以置信,朝元竟会是谢广臣。
明明她印象中,谢广臣是武将出身。他虽是文武兼备的奇才,但江蕖从未想到谢广臣能力卓尔不群到,同样可以凭一己之力摘取文状元之名。
这怎么可能?!
从古至今,考取文状元,又武举高第的人屈指可数,皆为不世之材。
即使谢源在旁人眼中没有同时高中,可江蕖清楚他竟是能够做到如此地步的——
前世中武举魁首之人,竟在相差无几的年纪,以文状元及第的身份,重新出现在江蕖的视线中。如何不令她惊惧?
纵使明知谢广臣此人注定不可能默默无闻,可没想到会带来如此大的震惊。江蕖以前的性格总有几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她对朝政并不关心,就不会对谢广臣所作所为过分好奇。
当然,纵使有好奇心,照旧未必能实现——谢广臣作为陛下的心腹,许多机密要事就是江蕖也必须时时规避。
同样的,她对谢广臣的家世不比常人了解更多。
根由其一是谢广臣从不主动坦言自己的家世,始终讳莫如深。虽然身上流淌兰氏血脉,却从未享受过它带来的半点荣光,反而无端背负起罪臣之后的污点。
这对任何一位有望出人头地的俊秀而言,必定会是心底最深处的痛点。
其二,便是江蕖私以为这在体谅丈夫的难处:不刻意追问,就不会触及对方痛楚;又认为英雄不问出处,本身对此就没有太过在意。
而在谢广臣册封侯爵之后,声势愈盛,朝堂之上讨伐的动静消停不少,几乎没人再敢以他的身世作为诛胁。
不经刻意提及,江蕖都快忽略了这一点。
很多时候,外人纷纷称赞他们夫妻二人婚后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可那层体面之下是怎样的,只有各自心中有数。
平心而论,谢源对她不可谓不尊重包容,可他的体贴并不温和,总是冷冰冰的,理性而克制;仿佛面前不是可以促膝相谈、耳鬓私语的发妻,只是风雨共济的同舟人。
江蕖与谢源结发四年,对枕边人却根本称不上熟悉,谢源大抵亦是如此。他想要对自己有所隐瞒,甚至无需刻意编造谎言,因为江蕖不知情、不关心,而谢源同样,不会期待江蕖的回应。
所以,谢源真正的本事有多少,江蕖从未探明。
如今骤然听闻谢源为文举状元,江蕖竟至大惊失色。
她根本不知道谢源在文仕上一样出色。
世上若有第二个人知晓江蕖和谢源的前世经历,恐怕根本不敢相信这曾是一对夫妻?!
细细想来,夫妻之间,能走到这一步,真不知道是有缘无分,还是情浅缘深。
孰对孰错?实难分辨。
·
·
江琚走上层层石阶,到最上面的宽阔平台上。
江蕖独自眺望栏外景观,直到江琚近到咫尺,方才回神。
他们此时位于公主府内最高建筑,恰好对应签身所指:“碧云天共楚宫遥”。
江琚自上而下,从凤凰楼最高处俯瞰,更深刻体会先前所处园林只是偌大公主府内小小一块;重重阊阖与琉璃面宫墙交互贯行,形成大晋万里国土上最巍峨的大朝正宫。
“在想什么?”
江蕖明显心不在焉,脸色竟见几分憔悴苍白。
江琚不由追问:“你怎么了?是身子哪里不适?”
“没什么.......”停顿了下,“许是刚才风大了些,不打紧。”
这可不像没事的样子,江琚担心地直皱眉。
江蕖竭力抚平异样,故意转移话题。
“二哥有见着温小姐么?”
江琚果然被套进去了:“没有。能不能见着本就随缘,我不在意这些。”
江蕖勉强笑道:“你和她都不乐意,真要强求,随的也不会是‘良缘’。”
“看样子,你倒是先和她见过了?”
“远远的见了一面。”连招呼都没打。
江蕖抬眼:“要听实话吗?”
江琚当然想听,江蕖肯定是站他这头的,说的必然是中肯的话。
江蕖道:“是个不好说话,不容易相处的。”
江琚本就无多的心思又凉了半截,兴致缺缺;一看到江蕖无奈的表情,又觉得好笑:能让江蕖都讨不了好的人,真是不多见!
兄长江琼之前迫于温惠耳提面命,只得特意找了趟江琚,让他无论如何也要和温宝沂见上一面,回来好有个交待。谁知稳住了江琚这头,温宝沂却根本不配合,早早离席,眼下不要说见面,连她人在何处都找不到。
江琚暗自庆幸:大哥这下可怪不得我了。
江蕖迟疑一会,终于道出最想问的事,“.......据闻方才,闻喜宴上众宾也过来了。”
“是。”江琚说,“只是太子殿下到了不一会儿,便有仆射请太子回东宫。三皇子也跟着去了,剩下的长官、进士们因两位殿下离席,不多时就都散了。”
公子们跟新科进士属实不熟。进士中逾半数出自寒门庶族,跟园中的世家公子本就格格不入。再者考生们遭多年不仕、陆沉下位并非少见,好些进士早就过了朝气蓬勃的年纪,看着一群年轻人寻踪觅奇,却失了当年那份心境。
于是太子移驾不久,闻喜宴上众宾跟着散了。
江蕖佯装不知情,“那三位一甲,二哥也见着了吗?”
江琚刚要开口回答,却突然愣了下。
他竟是忽然间明悟了点什么,揶揄道:“怎么?你是想同我打听谁?”
江蕖的笑意十分勉强,就快挂不住:“我听女使说......”
“说此次朝元的身份颇受诟病,是被除名的兰氏后人......”江蕖不甘,仍要再确认一遍,“这事属实吗?”
得到江琚肯定的回复,江蕖脸色陡然又惨白几分。
江琚忙替她挡风:“既然着凉,还留在这做什么,快点进去。”
江琚一心顾着江蕖意外受凉,却浑然不知妹妹面青唇白的真正缘故。
江蕖无法逃避事实:这就是她认识的那个谢源。
江蕖将手紧攥成拳,前世死于谢源之手,她绝非毫无恨意。天底下任何一人都不可能在面对杀人凶手时无动于衷。如果可以,江蕖也想让谢广臣以命偿还。
可是,她不敢。
......
江蕖最终无力松手。
至少有一件事情江蕖明白。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站到谢源的对立面。
江蕖对谢源的惧意和恨意同样深刻——
她没有信心做谢源的敌人。
·
·
一炷香时间不到,几乎所有公子都对出了下联。没有点学识的纨绔在来公主府之前就打了退堂鼓,剩下敢来的自然都是颇有信心的,顺利答出不足为奇。
公子们走了大半,而官吏们还记着公署内一堆庶务,速速回了礼部去。余下进士们面面相看。
他们走与留都没什么紧要。因为今日公主府不仅邀请王孙士女们游园,赏春乐事,新科进士亦同在受邀之列。
否则为何闻喜宴举办地点不在惯例的琼林苑内,而是在公主府会芳园中。
榜眼张白真稍坐了会儿,率先变躬迁席,众人仿佛瞬间找到主心骨,想离开的跟着起身。
不一会,此处顿时少了许多人,跟一炷香前比,此时这里成了空荡荡的空堂。
谢源正独自往外走,忽然被人从身后叫住。
谢源站定,回头一看,那人已凑上前来拱手而曰:“状元郎请留步。”
谢源对他有印象,故作疑惑:“先辈是?”
那人道:“在下姓严,名充,表字居坪。”
谢源眼底划过一丝了然。
严居坪心中打鼓,见谢源神色冷淡,似毫不关心为何会叫住自己。
好在他的忐忑只是一刻,谢源很快回礼:“谢源,字广臣。”
客套几句后,谢广臣言归正传:“请问先辈有何事?”
而经过一番客套,严居坪逐渐觉得谢源并非表面那般不好接近,不由松下一口气,终于敢借胆表明来意。
“我是来向先辈道喜的。”
“依阁下所言——喜从何来。”
严居坪道:“先辈高中文举,难道不算得人生大喜?”
谢广臣含笑不语。
这副表情落在严居坪眼中,分明是再赞同不过,却碍于颜面不好附和。
于是他更加起兴:“先辈已摘取状元之名,翰林院修撰之位岂非板上钉钉?榜眼、探花两位先辈应属翰林院编修,历代一甲莫不皆循此例。所以说,先辈您又何必自谦。”
“我等学才浅薄,屈居人下,位卑名微,倒也觉得恰如其分并无不妥。然而我等寻常小人岂能与阁下相较?我见先辈文采斐然,兼以性情疏阔,心怀高远,想必圣上与大人们见阁下亦如是。”
严居坪恭维道,“先辈飞黄腾达之时指日可待啊!”
一席话后,谢广臣笑意更深。
这人刚开口,他就大概知晓对方来意,但碍于情面,还是留下来听些中看不中用的恭维话。
可谢源没想到的是,严居坪竟然如此迫不及待地向他示好,言语之中干脆连半点掩饰不加。
这还真是......少见得很。
然而谢源此人一贯行事滴水不漏,接人待物不凭喜恶,只重盈亏得失。
他不刻意揭穿,也没有刻意应承,顺着严居坪的话将其绕过去。
严居坪志得意满,只以为自己一番奉承算是说进了这谢源的心坎,二人关系更进一层。
将严居坪送走后,谢广臣眼含微讽,看着严居坪远行的身影。
本朝进士登第后,同一年及第的进士称“同年”。同年彼此间相互援引、结为朋党,已成宦风,严居坪想要趁此时拉拢自己,实属正常。
可如今各进士尚未即释褐授官,吏部仍在拟取授放官职,等到拟录名单送至内阁……总总流程下来,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决断的事。
严居坪现在就来示好拉拢,未必太过心急,谢广臣垂眸,很好掩饰住那点寒意——如此沉不住气,岂能与之共事?何必与之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