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非遗从榫卯开始》乌和

66、金臂钏

　　“地狱变相图？”

　　张开率先瞪圆了眼睛，先一步出声。

　　裴椋声音落下的那一刻就引发了弹幕一阵的诡异沉默，显然无法平静，在金臂钏上雕刻地狱变相图？

　　这有是什么大胆又荒诞的创新？

　　而且，“这地狱变相图又是什么？”

　　叶拆握了握手里的水杯，下意识发问。

　　“我猜着应该也是大佬之前的什么佛教题材一类，之前雕刻过的金漆木雕不就是有一个百鬼图吗？”张开在旁边不负责的揣测。

　　裴椋没回答这一句问题，而是从旁边卡槽取了工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开始取出金块。

　　她率先将金块融入了一些其他金属加固硬度，然后分割成薄厚粗细一致的金片，缠绕敲打出大致的形状定型，如手臂一般一层层盘旋缠绕而上，难掩金色光泽。

　　像是黄金塑造而成的金藤蔓，有一种沉静的美感。

　　裴椋紧跟着抽刀。

　　这把錾刀极为细，毕竟一层缠钏也不过是半指宽度，层层叠叠向下缠绕，而裴椋需要用刀尖在其上刻画出完整的鬼怪地狱。

　　地狱变相图中十八层地狱，这也是她最后选择了金臂钏作为主承载体的一大原因，刚好缠钏为多层缠绕，能够对上地狱的“十八层。”

　　则需要一层层往下刻画。

　　錾刻的刀工几乎运用到极致，只从几点带过，转瞬连薄薄一层的绒毛都被刻出来。

　　小鬼一出就已经叫蓝鸟倒吸了一口凉气，实在是裴椋刻画太过于逼真，几乎将鬼怪的狰狞神态都刻画的淋漓尽致，连带着极细的刀尖将毛发在金片上剔出，神态面孔更是栩栩如生！

　　【感觉之前的百鬼图跟这个一比还是弱爆了，什么才叫真鬼真狰狞啊！】

　　【确实，之前的百鬼图黯然失色，地狱变相图还得看这个。】

　　【这两者要表达的都不是同一意思吧？这么一比能比吗？这不是作弊？】

　　弹幕则是开始争论探讨起来。

　　小鬼作恶受业火之苦。

　　衣着锦袍者跪坐于狱中，这为“将金胄杂于桎梏”，即是在人间作恶多端的高官显宦，一样逃脱不了刑罚，被带上手铐脚镣关进地狱。

　　锦绣衣袍端坐者，下一刻照样不也是狼狈不堪惨叫连连？

　　另一半端坐，另一半面孔如同鬼面獠牙。

　　【讽刺到位了。】

　　【发现细节点了，这一层的地狱之苦没有刻画鬼怪之恐怖面孔，反而是刻画的挺整洁，锦衣端坐看起来与之前的小鬼像是两个极端，但锦袍者照旧在下一刻还是露出狰狞面孔。】

　　【这一层是讽刺人性之恶吧？确实挺大胆的，当时封建社会敢讽刺这个。】

　　裴椋转了转手腕，一根根捋平凸起青筋的手指关节，反而答非所问的回答起了开头的问题。她声音下落，如同串珠落盘，显得有些低沉徐缓，带了点沙哑的意味。

　　“地狱变相图传为吴道子壁画，用到墙壁三百余间，变相鬼怪地狱，无有同者。可惜后世毁坏遗失，再也未见其真容。”

　　“本来要表达的意图也是相差不大，描绘地狱的苦难和惩戒，叫人惧罪修善。”

　　裴椋顿了顿，又开口玩笑道：“所以你们不用拿百鬼图跟这个相比，因为实际表达意图不同。”

　　百鬼图是中元节的团圆，描绘百鬼群像的一场相聚，还有人鬼距离的相近，意喻先人团聚，刻画的当然不会太狰狞恐怖。

　　地狱变相图则完全相反，正因为想表达的是惧罪修善，所以鬼怪神态惨状务必要叫人望而生俱。

　　能够下十八层地狱的也自然是罪大恶极之人，谈不上面孔和善。

　　裴椋说着后颈和耳根已经出了薄薄一层汗，她刀尖雕刻出粗形沦落，紧跟着握紧指节，指尖因为紧攥而泛白通红。

　　她殷殷目光落在金片之下。

　　突然开口。

　　“与这幅变相图相伴其实还有一野史故事。”

　　当时有一年轻后生皇甫轸与之齐名，也擅鬼神，赵景公寺南中三门东壁上绘画地狱变，本来是邀请了吴道子来主持长篇壁画。

　　但他醉酒多日，一连七日都为动笔，又顶着宁王和皇帝观礼的压力，住持迫不得已之下只能转去邀了皇甫轸，吴道子这才全然酒醒，此时离时限剩下了三日。

　　但要在三日之内画完长篇壁画难度何其之大？

　　还要与一年轻对手相比较。

　　蓝鸟忍不住问：“那后续呢？”

　　“后续？”

　　裴椋音调低下来，重新勾起旁边的錾子开始雕刻。

　　刀尖下落寥寥两笔勾勒出小鬼的仓皇，运用夸张手法进行修饰，人物动态动作饱满，哪怕是一个小鬼瑟瑟的动作也跟着在刀尖下呈现。虬须云鬓竖立飞动，

　　冥狱不可视，毛戴腋流液。

　　她抬起面孔，似乎是在看着眼前已经雕刻到三分之二的金臂钏。

　　离展出还有一天，吴道子尚未动笔。赵景公寺的人慌了，皇甫轸与人斗械死了。

　　离展出还有半天，而吴道子终于开始动笔作画，不眠不休状若癫狂。

　　画中的鬼怪神态狰狞，变状阴惨，叫人不寒而栗，惧罪修善！

　　裴椋刀尖宛如振翅鸣响，也跟着錾刻上匆促几刀，刀刀下落，却是越刻越顺。

　　哪怕闭上眼眼前也几乎能够浮现出全部的构图画面，完全沉浸入状态，跟随着刀尖在其上勾勒完了全图！

　　直到最后一层，刀尖骤停！

　　“嗡——”明明只是錾刀的一声铮鸣，转过去却像是脑子里的一声巨大阵响拉回神志！

　　蓝鸟这才跟着醒了醒神，深呼出一口气，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经看到了最后一层，她下意识震惊道：“这引导性也太强了！”

　　其上画面刀痕清晰，连带着小鬼的动作面孔各不相同，惨叫声与审判齐响，手臂上的绒毛都跟着被刻画出，在刀尖之下，却犹如下刻脱壁而出！

　　人物动作张力十足，反而创造出了夸张而强烈的视觉效果。

　　叶拆对上小鬼的惊惧双眼，似乎也被拉入阴森地狱，周围阴冷和滚烫的温度叫人身处冰火两重天。

　　裴椋却在此刻睁开眼，那一双如同白化蛇一般有力的手臂冰凉，后颈覆盖上一层潮热的气息，随即拿过旁边的毛巾擦了擦指尖，撇去掉落的金屑收集起来。

　　顿了顿才继续出声开口道。

　　“在壁画开作的前一天，皇甫轸横死。死因是当街与人械斗。第二天吴道子不眠不休灵感挥墨而出，即画出鬼神之作，壁画上神鬼脱壁，栩栩如生。”

　　“赶在最后时限之前，一气呵成完成了这一副惊世画作。”

　　裴椋卷起袖口，抬起眼看向弹幕来。这道声音慢条斯理，却显得叫人不寒而栗，说的更为随意接上续篇。

　　蓝鸟下意识跟着问：“谁干的？”

　　她问完就觉得喉咙口舌有些发干，这其中的关联要说不是又太微妙了点。

　　“具体没来由，野史而已，只是为这幅画增添了一部分的玄幻色彩。”

　　“后世不负责任的猜测也是大把。譬如，刻画惊悚是因为心生鬼怪。”

　　裴椋嘴角带笑，言笑晏晏，手下刀尖跟着顿了顿。

　　然而看多了恐怖故事的蓝鸟只觉得头皮发麻，声音在喉咙里梗了梗，“这但凡要不是个野史……”

　　“不是野史吴道子就进去了，这副地狱变相图能不能流传后世更不好说。”

　　裴椋这回真笑出了声，难以抑制的喉腔震动，擦了擦手臂看向屏幕。

　　弹幕也大翻白眼吐槽她的不靠谱。

　　【你怎么不把你脑袋拿出来摇一摇，摇成浆糊也比一半水一半面粉强，这能是真的吗？】

　　【脑补之神。】

　　“这是我的错吗？我不就小小的带入了这么一下。”蓝鸟一边反驳弹幕一边看着屏幕，据理力争道：“而且怎么就不可能是真的了，说不定呢！”

　　“当然，这故事的真实性不可考，无凭无据的也就是一些鬼怪见闻，虚构成分较大，你们听一听得了，此话概不负责啊。”裴椋随意带过去一刀，重新换了一把刀尖，慢慢拿过旁边的錾刀。

　　她低低的叹谓一声，声音有些哑：“接下来继续。”

　　这一刀的形状则……完全不一？

　　“不说了不说了，大佬继续了。”

　　正在据理力争的蓝鸟转回眼在看见这一幕，突然觉得失去了抬杠的兴致，只感觉到热度灼烧的肌肤四肢发热，手心的细汗几乎要渗透掌心，她直接屏蔽了弹幕压低了呼吸，像是怕惊扰脱壁的神鬼，用力握了握后才把手按在键盘上。

　　眼前錾子形状很奇特，似乎是特制的形状，尖端微微一勾有一弯曲点。

　　裴椋却没有过多介绍，只是拿过錾刀，清瘦的背脊微微直起。

　　还差一层地狱收尾——

　　錾刀覆盖在金片之上，最后一层底纹火焰，刀尖弯曲起尖锐弧度，又是一卷曲，勾勒的火海一层层向上翻涌跃起，熊熊燃烧着，似乎是要向上吞没掉人间房屋，妖鬼恐惧两旁不敢靠近。

　　顷刻间便沉浸在一片火海之中！

　　在屏幕的目光之中似乎还能够透过光线折射出内部的一层层金层上的火海，折射出大火痕迹，不知道是该感叹裴椋功底刻画之传神还是该意识幻觉太深。

　　冥狱不可视，毛戴腋流液。

　　“……苟能水成河，刹那沈火宅。”裴椋脑海中不知道怎么的应景的浮现出了这一句，她低声跟着接下下半句，似乎是隔着屏幕也能透过浅淡视线，“据传吴生画此地狱变相之后，都人咸观，皆惧罪修善，两市屠沽，鱼肉不售。”

　　而眼前雕刻完后的金臂钏则在光线之下显出金色光泽，光线流转，游溢出叫人神魂皆失的美感。

　　灯火昏暗，一片火海燃烧的通红正旺，金臂钏上的纹路道道清晰！浅浮雕与阴刻互相结合交错，在光线下折射出面孔深浅，妖鬼神佛，不可逼视！

　　裴椋抽刀放回，猛地重重吐出一口气，握了握手指关节。

　　垂下眼睑扫过视线，将手臂擦了擦。

　　声音沉寂。

　　“地狱变相图，完工。”

　　叶拆声音在乍然听见这一声时终于被唤回，他一身冷汗骤然回过魂，看着眼前在光线下一层层缠绕叠层，折射出面孔般熠熠金光的金臂钏，只觉惊魂动魄，已经不敢再去看。

　　张开已经张了张口：“地狱变相图居然是——”

　　他狠狠吞咽一口吐沫。

　　“居然是……这样。”

　　眼前的地狱变相图雕刻的功底巅峰造极，一层层的往下顺延，每下一层意味着罪责更重一层，则责罚苦难各不相同。

　　整副画面没有任何一个“刀林、沸镬”的恐怖处罚场面，只有地狱下的人鬼惊惧扭曲的表情和各不相同的动作，但却硬生生看的叫人背脊生汗。

　　地狱变相的变相在于人，不在于地狱。

　　而弹幕还没忘记的一点是，这一副地狱变相图此时被刻成了金臂钏，以一种缠绕姿态，一层层叠起，像是被串起的金环。其上雕刻地狱变相，越往下越是十八层地狱深处，纹路清晰，更别说哪怕是增加了一定的韧性锤炼，想要在金片软层上錾刻也极其的考验刀工。

　　一层层的錾刻纹路在其上清晰可见，几乎连同毛发都跟着雕刻了出来。

　　几乎浮于其上！

　　金臂钏环被戴在在手腕之上只衬得手臂劲瘦修长，犹如藤蔓一层层缠绕其上，而上錾刻图案宛如生光。手背关节绷紧，关节处微微泛白凸起青筋，更叫指尖透过了一半的光，像是越于金光之上。

　　而火海突生翻涌。

　　选用这样一个题材雕刻金臂钏也为“警醒自身之意。”

　　弹幕在沉寂几秒后彻底沸腾——

　　【什么叫做地狱变相图啊！什么叫做火海啊！[战术后仰]】

　　【我在大润发杀了十年的鱼，这会看了大佬的錾刻，被迫放下屠刀！只要好心人再资助我两百九九我即刻立地成佛度化各位！】

　　【前边的禁止玩梗。】

　　【不说虚的，强还是大佬强！一开始还没明白过来为什么大佬为什么要选择金臂钏作为主体，雕刻地狱变相图我懂，但金臂钏是真不明白，换个其他的可能表达也强多了啊？看到后边我才彻底了悟，十八层地狱的交错和延续感貌似还真就用金臂钏这个表达作为贴切，演绎出了新的感受和完全不同变化。】

　　等待齐刷刷一片险些遮盖过屏幕弹幕终于感叹完。

　　叶拆才终于提问：“那最后的一层金臂钏的火焰是什么意思？意味地狱在火海之中吗？”

　　裴椋刚好打开水，拧开瓶盖之后看了一眼弹幕，像是被这一抹金色晃了晃眼：“半对，火宅是佛教词汇，指人间“三界无安，犹如火宅”，意喻众生六苦，而人间如炼狱火宅，刹那六苦超然。”

　　所以裴椋干脆采用了这最后一层的火宅作为收尾。

　　前后呼应。

　　救焚灼于火宅，拯沈溺于浪海。

　　“原来如此。”叶拆还没反应，蓝鸟听完这回答却像是有所领悟，先一步跟着一拍大腿，“我就说我有什么地方没想起来了！”

　　弹幕还真好奇这个说法，翻了个白眼道。

　　【所以你到底有什么地方没想起来，快说。】

　　“还记得前几天直播的那个据说考据了古华夏佛教元素的恐怖游戏吗？”蓝鸟却是回忆着道。

　　【记得，怎么了？】

　　蓝鸟目光抬起，看向屏幕里的金臂钏上雕刻的地狱变相图，舔了舔嘴唇紧跟着道：“你们是鱼的记忆吗？那个恐怖游戏里的最后一关据说就是参照了地狱变相的模式，当时我看评价还有不少人夸过风格独特。”

　　然而两相对比，

　　还不足眼前大佬万分之一！

　　那一层关卡乍一下看着是参考的不错，但是有了正品对照反而是怎么觉得怎么粗糙起来，地狱恶鬼只有惨状却没有更多的现实讽刺意味的展现，全都用在恐怖的处罚上去了。

　　“地狱变相地狱变相，变的应该是人，又不是地狱处罚图，完全找错了重点，整一个大偏移，这也能叫复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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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冥狱不可视，毛戴腋流液。苟能水成河，刹那沈火宅。】 ——升上人
【吴生画此地狱变相之后，都人咸观，皆惧罪修善，两市屠沽，鱼肉不售。】引用自东观余论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所烧，我皆拔济之。《妙法莲华经》卷三
【救焚灼于火宅。拯沈溺于浪海。】《涅槃义疏·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