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集》百事坷乐

22、《上元记事》第四章

　　维沣镇是浮云山下最大的一个镇子，接连官道，客栈商户林立。

　　赭杉军望了望近在眼前的浮云山和步山云麓，不禁拉了拉墨尘音：“回去吧，不告而别这么久，观主该心急了。”

　　“赭杉，”墨尘音在热闹的集市里穿梭，“既然已经不告而别这么久了，那么也不差这么一时半会儿，是吧。”

　　赭杉军沉默了一下，似乎想通这话也有理，便随着墨尘音去了。

　　“想不到苦境的集市如此热闹，”墨尘音在一个挂满脸谱的货摊上挑挑拣拣，“这些面具倒是有趣，吾挑几个，当土产带回去怎么样？”

　　“嗯，不过不知道挑选什么样的。”赭杉军也觉得这些各种花型的脸谱甚是有趣。

　　“简单，”墨尘音笑道，“出来带的银钱不多，吾们四奇一人一个就好。就按照颜色来挑。”说着，他就开始在摊上拣起脸谱来，“这个红白相间和你最配，嗯，这个金黄灿灿的就给金鎏影，这个蓝紫的，上面还画着很像金鎏影发冠的虾子，紫荆衣一定喜欢。至于吾的……嗯……”

　　赭杉军拿起一个面具说：“这个吧。”

　　墨尘音见这脸谱墨蓝相间偏偏在外围被红色环绕，稍稍一怔，便接过来笑道：“店家，吾要买这四个。”

　　卖面具的望着两个如若天人的道者付了银钱离去，不禁摇头感叹这两人的品味真是奇怪，红的牛公、黄的豹精、蓝的虾兵、蓝红的墨猴……万年卖不掉的四个面具这下全被他们挑走了。

　　两人逛了大半日，墨尘音却还是意犹未尽，眼见着日头再度偏西，赭杉军不禁再提回浮云观的事。

　　墨尘音刚想答允转头却见许多人在集市上搭起竹架来，不禁好奇：“等等，赭杉，你瞧，这是要做什么典祭么？”

　　赭杉军一时间也没看明白，随手拦住一个路人询问。

　　路人有些惊讶：“道长们难道都不过上元节的么？今日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晚上有灯市，他们当然是在作灯架呀。”

　　“正月十五，在道境是紫薇辰旦，原来苦境的这一天也是佳节。”墨尘音笑道，“赭杉，错过了岂非可惜？”

　　赭杉军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忽然拉住墨尘音：“好，跟吾来。”

　　“怎么？”墨尘音不明所以，只得被拽走。

　　在集市上如无头苍蝇般乱转了许久，两人终于落座在某个街巷里破旧面摊的缺角木桌边。

　　墨尘音对着面摊师傅那个几乎看不出颜色的围裙扫了一眼，低声道：“赭杉，你确定这儿有好吃的东西？”

　　并肩坐在长条木凳上的赭杉军也正努力辨认那围裙的颜色：“嗯……典藏中有载，苦境的上元节应该吃元宵这种食物，我想……这里应该有吧。”

　　“来咯！元宵两碗！”面摊师傅甩手把两碗元宵丢在桌上，汤汁只是略略溅出，可见其丢碗的熟练程度。

　　墨尘音用粗磁勺拨了拨碗中物事，浅红色的汤底中，共四个雪白团子，婴儿拳头般大小，用勺子轻轻捻动，软而弹，山楂和桂花的香味扑鼻，惹动了食欲。

　　他抄起一个轻轻咬了一口，黑芝麻的糖馅儿流了出来，香甜细绵。

　　墨尘音不禁赞声：“嗯，美味。”

　　赭杉军看着师弟吃得开心，脸上浮起微笑。

　　“为什么一碗恰好是四个？”墨尘音吃完一个，用勺子拨弄着剩下的三个，四这个数字对于他总是有些特殊的意义。

　　“典藏记载，元宵四个拼作一碗寓意四喜，每个都是不同的馅儿，有黑芝麻、糖桂花、红山楂还有枣泥等等。”赭杉军说着也咬下一口元宵，正是红山楂馅儿。

　　“枣泥不是紫荆衣的颜色啊。”墨尘音忽然说道。

　　两人怔了怔终于一起笑起来。

　　“那么四喜又是哪四喜呢？”墨尘音又问。

　　“这……典藏中未有记载。”

　　“哎呀，道长，这你要问我可不就知道了？”面摊师傅听到这句，边给邻桌的盛元宵边说，“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不就是四喜了？去年大旱，多亏了浮云观的道长做了祈雨道场才不至于让方圆百里的庄家旱死，所以呀咱们这就占了一喜了。”

　　“原来如此，吾与赭杉你在苦境相遇不就是他乡遇故知么？”墨尘音笑道，“也占了一喜。”

　　“嗯……”赭杉军的思路顺着往下想，第三喜，洞房花烛夜……和自己有关么？片刻后，百水城幻境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里，赭杉军脸上的健康红晕愈发茁壮了。

　　“洞房花烛夜……”墨尘音忽然出声。

　　“呃？”赭杉军被这几个字惊了一吓。

　　“想起百水城中的那个故事，那对新人不就是在那个洞房花烛夜生离死别了么？”墨尘音轻叹道，“世间总有这许多遗憾事令人嗟叹。”

　　“若是男子不去出征，携妻远避战祸，也许结果便会不同吧。”赭杉军也叹道。

　　“然而国事家事当有轻重。”

　　“只是男人昂然向前之时，也需回头顾念女人的心思。否则，怎样是情呢？”赭杉军认真道。

　　墨尘音望着那张严肃论情的面孔不禁笑了：“情之一字最是复杂，各种不同的表象吾是不想去劳心思量啊。吾只知同修之情，玄宗门人皆是一样，赭杉你说是吗？”

　　“是呀……”赭杉军笑起来，想要说什么却终于欲言又止，只低头吃完最后的一个元宵。

　　“哎呀，赭杉，你瞧！”墨尘音忽然惊呼。

　　赭杉军抬起头，只见街巷中忽然亮起一排长灯，明媚的红，从街头一直延伸到巷尾。不远处高高的杉木上也挂着十数盏红色灯笼，在微风中轻摇舞曳。

　　终于，回到浮云观的时候，又已经是入夜了，为了不惊动众人，墨尘音和赭杉军尽量隐蔽的偷摸回自己的住处。

　　于是就见竹林夜雪之中，两盏诡异的红灯飘忽不定，映照着某人肩上挂着一串面相狰狞的头颅。打更守夜的小道士撞见这一幕，吓得立刻昏倒在地，回去害了一场病，半个月才好利索。

　　“方才好像有个弟子摔倒？”赭杉军有些担心的向跑过的方向望了望。

　　“摔倒而已，还用人扶吗？”墨尘音整了整肩上的一串脸谱面具，不以为然道。

　　“等等，”赭杉军忽然停下步子，拦住墨尘音低声道，“你屋中有人。”

　　墨尘音屏息听了听，忽然一拂尘扫开屋门，立时一个太极印朝脸上拍过来。赭杉军水袖一甩替墨尘音接下了。

　　墨尘音径直走进屋里笑道：“赭杉，你瞧，那个作师兄的又在欺负吾这个师弟了。”

　　“呸，你这个作师弟的有喊过吾师兄吗？”屋里响起笑骂声。

　　灯被点起来，客房里的一切清晰在眼前。一桌好菜，一壶好酒，两个闲人——紫荆衣和金鎏影笑看着门边的两人。

　　“你们怎么也来了？”赭杉军关上屋门笑道。

　　“哈，宗主闭关，只许你溜出来看小四，吾们就得留下来给你把风么？”紫荆衣毒舌不改。

　　“不过还是不能耽搁太久，私自离开总是不好……”金鎏影微笑着劝解。

　　“要回你便自己回，这好酒好菜你也住嘴吧。”

　　“呃……”金鎏影被紫荆衣抢白一通，不敢作声了。

　　“哈，对，大家索性就都留下来，这才热闹，”墨尘音坐在桌边，“这几日吾就惦记着你的八宝鸭子，这下可好了。”

　　“你肩上这一串是什么？青面獠牙的。”紫荆衣把面具从墨尘音肩上拿下来。

　　“有趣的土产，”墨尘音开始分发面具，“是说上元节就要点花灯、吃元宵、戴脸谱，来来来，都戴上。”

　　“胡说，现在戴上怎么吃东西。”紫荆衣说着，却还是戴上了。

　　“吾觉得……”金鎏影瞧着紫荆衣脸上的那只虾子，对自己手上的面具起了强烈的抵触，“还是有点怪。”

　　“废话那么多，叫你戴你就戴！”紫荆衣直接把面具扣在金鎏影脸上。

　　墨尘音也被紫荆衣扣上面具，几人笑成一团。

　　窗外又渐渐开始飘起雪花，屋里却没有丝毫寒意。赭杉军看着几个人笑闹着，也慢慢带起面具。

　　“罢了……”他暖暖的微笑着。

　　金鎏影继续透过面具望着紫荆衣脸上那只明晃晃的虾子。

　　“罢了……”他默默的无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