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前世 ...
-
第二十六章
禁足别院第五日，裴行舟拿到一份极其详尽的地图和人员信息名单。
宁栀的行动范围很小，除了常去的德济堂，只有龙骨寺和明月庵是去过两次的。
裴行舟攥着那沓宣纸，“先备车去趟明月庵。”
腊月廿二，大雪封山，明月庵人烟稀少。
青帷马车停在庵堂前，裴行舟登下车，踩在齐膝深的雪里。
一位慈眉善目的比丘尼接待了他，双掌合十：“檀越可是来烧香的？”
“法师，我的妻子来过这里，想看看她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裴行舟哑声开口，伸手比划，“她大约这么高，长得很美，眉心有一颗朱砂痣。那天是八月初七，她穿的是雪青色上襦和石榴裙。”
之所以会记这么清楚，是因为前一晚宁栀送了他一个墨绿扇坠，明知她送东西另有所图，他还是很高兴收下，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
庵堂香火旺盛，香客络绎不绝，比丘尼回想了会儿，对这位漂亮小娘子仍有印象，“檀越请随贫尼过来。”
比丘尼把他带到一株大树下，树干挂着密密麻麻的许愿牌，“贫尼记得，那位檀越第一次来这里应是为了许愿。”
“法师，能找到她的吗？”裴行舟问。
比丘尼面露难色，“木牌太多了，贫尼已经不记得将那位檀越的木牌挂在何处。”
裴行舟向她道谢，借用竹竿一一取下那些木牌，找了几百块，却没有找到宁栀的，不由眉头紧蹙。
直至薛三郎说道：“大公子，这边还挂了几块。”
那几块木牌挂的很高，藏在枝叶间，若不仔细分辨，的确很难看出来。
薛三郎取下几块木牌交给他，翻到第三块，裴行舟眸光一沉。
字迹清秀娟丽，端端正正的簪花小楷，是宁栀亲笔所书，然而上面写道——
愿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在他决定成婚，暗地里为她更换身份、一心一意谋划将来迎娶她过门的时候，宁栀许下这样的愿望。
风吹雨淋，木牌上字迹如初，并未晕染，足以看出那天她的决心。
原来早在那时，宁栀就已经厌恶他到了这般地步……
裴行舟指节泛白，几欲捏碎那块木牌，只觉满目荒唐。
倏地，呼吸一滞，心脏剧烈疼痛起来，犹如被成千上万支利箭穿刺。
雪花飘落在木牌上，覆盖住那行墨字，眼前浮现出的却是另一幅画面。
同样是个雪天，玉梨苑，宁栀抓着他的衣袖，哭得很委屈，哽咽着央求他。
“夫君，你不要娶赵家女郎好不好？”
那是景安二十三年，前世他们成婚的第二年。
皇帝病重，宦官弄权，天下狼烟四起，定北侯府也想分一杯羹，于是他顺从父亲安排，纳冀州赵刺史的庶女为妾。
对于高门世家来说，联姻再寻常不过。
但宁栀不愿接受他违背誓言，趁陪同侯夫人出门上香偷偷逃跑，好在他事先早有察觉，宁栀还未离开定州，就被他抓了回去。
此后数月，是无尽的冷战，他料定宁栀会低头迁就自己，过去几年，她一直都是这样乖巧温顺。
宁栀病了一场，直到次年开春才肯装作服软。
他不动声色将她违心的笑意和引诱尽收眼底，云收雨歇后，才拆穿那些显而易见的小心机。
那个夜里，他也曾想，如果能尽快有个孩子，宁栀是不是就会安心许多？
可宁栀再一次逃跑了，她很聪明，没有直接南下，而是先出塞在边境小城躲避侯府追查。
正因如此，大半年过后，他才打探到她的确切消息。
承平元年初秋，亲卫宋六郎带回她的尸首，告诉他宁栀不愿再回定北侯府，举刀自尽。
他当然不可能相信这番说辞，很快查出她死于宋六郎之手，而宋六郎被赵家寻到把柄，加以重金买通。
得知真相那天傍晚，他请赵氏来别院一叙，赵氏很高兴，以为他终于回心转意。
其实裴行舟仅见过赵氏一次，压根记不清她长什么模样，只知道，那谄媚讨好的笑容令他无比恶心。
当着赵家庶女的面，他一刀刀凌迟了宋六郎，赵氏被吓疯，没出两月便“病逝”。
此事被定北侯压了下来，没有闹大，但赵家最终还是撕毁盟约，投向晋王阵营。
那几年裴家处境很艰难，定北侯一度厉声质问他，到底为什么要和赵家翻脸？不过死了个花楼娘子而已！
是啊？为什么呢？在那些戎马倥偬的岁月里，裴行舟枕着刀剑辗转难眠，无数次想。
他明明不在意的。
他不知道她喜欢什么食物，不记得她爱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对她了解甚少，只将她视作温柔解语花。
可为什么一想起她，就会心痛如绞？
前世记忆潮水般汹涌而来，裴行舟喉咙里翻滚着浓烈腥甜，蓦地，神色痛苦吐出好几口血。
殷红的血溅到雪地里，如泼墨红梅。
薛三郎高声道：“大公子！”
裴行舟揩去唇边血迹，害怕地想，万一那具尸首真的是她，被困大火那天，阿栀该有多绝望？
“再找找！看还没有其他线索。”
在庵堂搜寻一圈，除了数月前的许愿牌，再没有其他发现。
裴行舟取出那块木牌端详，这时，庵堂外传出马鸣，季十一疾步来报，“大公子，仆今日去龙骨寺查探，据抬滑竿的一位轿夫说，那天他送完宁娘子下来，有人花钱找他打听宁娘子的消息。”
“轿夫还说，那人并未上山，而是直接走了，之后再没出现过。”季十一取出一副画像呈给他，“这是仆依照轿夫描述，绘制的草图。”
裴行舟扫了眼，冷冷道：“先回府。”
还有件事等着他去做。
地牢内，点着一盏昏暗油灯，听到外头传来动静，宋六郎急忙起身。
来者自然是裴行舟，宋六郎跪下磕头，“仆有罪，求大公子看在过往情分，饶仆一命。”
话音刚落，刀刃刺穿他的心脏，宋六郎惊恐瞪着双眼。
……
半个时辰后，裴行舟离开地牢出来，周身血腥气浓烈，吩咐等候多时的老管事，“收拾了，丢去乱葬岗喂狗。”
又过两日，季十一禀报说，查出那男子身份是王家扈从，前段时日才拨到王二娘子身边当差。
裴行舟眉头紧皱，轻叩书案，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王娴居然会牵扯到这件事里头。
以她一贯的蠢笨善妒，倒不是没可能对宁栀下手。
裴行舟吩咐季十一，“继续盯着。”
阿栀没有真的葬身火海，也许她只是和前世一样逃跑了，他自欺欺人地想。
***
数千里之外，秦楚两州交界的山脉下，有座名唤长宁村的小小村子。
宁栀和莞娘在此处落脚已有一月，大雪封道，两人打算先住段时日，等开春再去别的地方。
深冬时节，河面结着层冰，宁栀敲碎冰面打水，一旁钱大娘走过来帮她，热络地问，“小李大夫，今天去市集吗？”
“我这头疼的老毛病呀又犯了，家里的药已经吃完了。”钱大娘把一吊铜钱塞到她手里，“还得请你再帮忙买两副回来，就按照你上次给的那个方子抓。”
村子里没有郎中，宁栀来了这儿后，便成了长宁村唯一的郎中，村民们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会先找她看诊，请她帮忙去镇上买药。
宁栀莞尔一笑：“婶婶，我记住啦，今天一定帮您带回来。”
钱大娘帮她把水提回去，又与莞娘打了招呼才走，这会儿天色还早，宁栀和莞娘用过饭，收拾好东西便去市集。
市集人来人往，大多是来置办年货的，胭脂香粉和窗花对联很快就卖掉了。
收了摊子，莞娘冻得直搓双手，宁栀帮她焐热，“快过年了，你要不要回趟宁泽郡见见你姨母？这么久没有消息，他们会担心的。”
“我才不走呢。”莞娘说，“放心，已经找人给他们捎了家书。”
宁栀其实也舍不得她走，“那留下来咱两一起过年。”
“对了莞娘，待会儿还得去趟城南药铺，钱家婶婶托我帮她抓几副药。”
“知道啦小李大夫。”莞娘学着村民的语气称呼她，提议说，“等攒够钱，要不给你开间药堂？”
宁栀倒是有这想法，只不过现在还没安定，更不确定裴行舟会不会像前世一样找过来，年后开了春，她会往西南秦州去，等到那时，莞娘大概也要回楚州了罢。
去城南药铺抓药时，里头前来看诊的百姓正闲聊，一位中年妇人说道：“清平山那块又闹山匪了，这几年不知出了多少事，朝廷征税那么重，咱们日子难过得很。”
“可不是么？这点钱全用来看病，一个子儿也剩不下。山匪真抢过来也没什么怕，屋里只有一张破木床，他们要看得上，拿去砍了当柴烧。”
众人哄堂大笑，又有人说，“莫慌，刺史虽不管事，但秦将军派了兵过来剿匪，年关底下肯定不会出什么事。”
宁栀没继续往下听，抓好药和莞娘一起回长宁村，把东西交给钱大娘。
午后，又有村民来小院求诊，村东的郑大伯神色火急火燎，“小李大夫，我家儿子前些天回家染了风寒，到现在还不见好，烦请您帮忙去看看。”
去到郑家，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郎君有气无力躺在床上，宁栀给他把脉，眉心微蹙，“他这两日可有什么症状？”
郑大伯仔细回想：“起初是腹泻不止，高热不退，从昨天开始吐黄水，脖子这块摸着也肿了。”
闻言，宁栀越发神色凝重，“恐怕不是普通风寒。”
“是时疫。”
作者有话说第26章 前世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