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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小甜心 ...

  •   芙,落叶灌木,荷花别称,又指美人。
      取的是李贺的《李凭箜篌引》,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真相是,这名字是找大师花钱取的。

      伊芙看了她爸爸一会儿,没说话,父女之间沉默地对视,就好像他们从来不知道该说什么来面对彼此。

      最终是伊芙率先移开视线,这一次她先服软,她先低头,也主动抛出一个话头,问妈妈怎么没来。

      “你妈心脏不行。”伊先生说,言外之意是,纽约大战这码子事差点没给伊夫人心脏病吓出来,此等情况下再长途跋涉实在勉强。

      哦,伊芙表示理解,他们一家子心脏都不好,实属家族遗传。

      她不知道该跟爸爸说什么,当下只有硬着头皮,尽可能满不在乎心不在焉地问,“好吧,您吃了吗?不过我觉得你吃不惯汉堡套餐。”

      伊先生笑了一下,冷肃严厉的面孔上显出一点笑来,倒真有种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的意思。
      “哎,吃了。”他说,竟然跨越地域搞出来一点天津话的味道,抑扬顿挫。盖因伊先生早些年当过兵,在军队的那些日子也被天津战友荼毒很久。

      但最后他赢了,东北话很能摧折人,只有他传染别人的份儿。
      伊先生这一生,几乎从来没有输过。

      而他的女儿就是那个“几乎”。她是他唯一的败笔……不,这样说很不恰当,他只是认为,他只输过这一次,输在伊芙身上,输在他女儿的婚姻上。

      他绝不可能承认自己是失败的父亲,性格和长久以来的环境让他很有些刚愎自用。这一点伊芙和他很像,像到了有时候伊芙会颇有些自我厌弃的程度。

      他们太像了——刚愎自用,不撞南墙不回头,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用骄傲掩饰自卑。
      所以她说,她终于还是“成为”了她父亲。

      这是一个伊姓的魔咒。他们比任何人都更加自卑,为自己的无能而痛苦,却又比任何人都难以接受这份不完美;他们的掌控欲极强,不允许事态脱出自己的预想发展;他们挺直背脊,是为了掩盖自身骨骼深处无法扭转的畸形。

      有时候不需要说太多。他们太像了,所以了解彼此就像是了解自己那样简单。他们不是不能心平气和地交谈,多年沉冰不肯化雪消融,只是因为谁也不愿意低头。
      自大到愚蠢。

      因此伊夫人,又名家庭的搅屎棍。
      伊芙想,其实未必如此,她妈妈和她爸爸也总吵架,在国内的时候只有她搅屎的份儿。

      这就是为什么她对一段关系、婚姻、情感都不抱有希望与期待。
      那时候她想,如果结婚就意味着像父亲和母亲一样,针锋相对,没日没夜地争吵,一回到家就满身戾气开口尖锐——那么婚姻的意义是什么,两人结合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问过母亲——母亲不需要男人也可以活得很好,她不是一只花瓶,也不是一朵无力的菟丝花——母亲说她有时候讨厌父亲,但大体上可以忍受。

      可是,为什么要忍受呢?她以为那是一种解脱。
      于是她问母亲,她说妈,你爱我爸吗?

      长达数十年的婚姻,无论是怎样的感情都应该平淡乏味了。从科学角度来讲,多巴胺早已过了肆烈燃烧的时期。

      但她的母亲说,她仍然爱她的父亲。他只是不善表达。

      ……无法理解。
      她不能明白什么是“爱”。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她爱意味着什么,被爱又意味着什么。

      她可以轻而易举地从很多男孩儿那儿得到喜欢,干柴烈火露水情缘,但那都不是爱。热恋之所以被称为热恋,正是因为它并不长久,不会永恒地持续下去。

      她想她不会需要男人,玩伴可以,但她不会结婚。
      她是如此扭曲,她认为婚姻是一种低头和妥协。假使她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那么如果真有一天她要结婚,也只是因为利益关系上她需要哪个男人。

      ……于是,一语成谶。
      她和托尼结婚。她被迫和他绑在一起,因为她需要他能带给她的那些利益,足以让她维持公主的光鲜表皮。

      ——然后,他戏剧化地本来就爱她,她也戏剧化地最终爱上他。
      这是伊芙从未想过的事情,但也不是伊芙·斯塔克有必要考虑的事情。

      可是,她的意思是……
      ——上帝啊。看看托尼·斯塔克的那一双眼睛,假使那里面满含爱与柔情,假使他捧上他那一颗金子般的心——她又怎样才能拒绝他呢?
      她无法拒绝他,那爱意令人目眩神迷。所以,她爱上他,因为那份爱的真挚浓稠、芬芳馥郁,也因为他的个人魅力。

      那句话是对的。全世界都爱托尼·斯塔克。她爱他,是私情,也是人之常情。

      然而到了这个地步,不提托尼,只谈她父亲——伊芙惊恐却又意料之中地发现,她和伊先生已经没什么好聊的了。

      或许他们一辈子都无法和解,也无法真正理解彼此。不过那又有什么所谓呢?
      或许他们永远无法像查尔斯说的那样,“适当沟通”。不过那又能怎样呢?

      那不是重要的事情。她不能总像个小孩儿——她没有哭泣的资格,也欠缺等待人安慰的勇气。
      因为她知道,身为她父亲的那个男人不会表露出丝毫的怜悯。眼泪是女人的武器,却从来都不是伊芙的武器。他会嫌她吵闹,会对她说,把眼泪憋回去。

      最终没有任何话好说,轻松感很快消弭。于是她干巴巴地问父亲什么时候回去,于是伊先生说看情况。

      又来了,她想,她讨厌他这样,有什么话总是要人去猜。他就不能直说吗?
      伊芙知道这是一种迁怒。这是一种无能的愤怒,但她很难控制住自己。

      她不能说是恨父亲,但也不能说是不怨他。她感激上天让她和托尼结为一体——因为那场几乎只存在于小说里的联姻——所以或许,她也应该感激把自己交付出去的父亲。

      多年前托尼来见伊先生时,伊先生说,他是个商人,但不会卖自己的女儿。
      这句话伊芙没信。从前她是伊小姐的时候不信,如今成为斯塔克夫人,也依旧难信。

      她那时候出面答应得那样干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知道伊先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左右都可以料见结局,还不如由她自己来说。

      盘旋尖锐的沉默最终没有被父女中的任何一人打破,后来连托尼都看不下去了——老天,父女俩交谈的时候用的是中文,这意味着他根本听不懂,只能靠贾维斯翻译;并且他们俩只说了寥寥数句,而他却一句话也插不上,他不得不替他们尴尬,也替自己尴尬。

      “需要我做什么吗,宝贝儿?”
      迫不得已,托尼·斯塔克挺身而出了,他在女孩儿身后低声问她,大猫一样伏在她后背,却有刻意控制力道,确保女孩儿不会承受不住他的重量。

      伊先生的眼神犀利了起来!
      他刁钻地看着这个男人——这个接替父亲位置与伊芙相伴余生的男人——没说话,但脸色不太好看。

      “没事,别管他。”伊芙罕见很不耐烦,托尼此前一直以为她都是那种温吞性子,如今才知道,原来那张漂亮小嘴里吐出的话语嗓音也可以冷漠逼人。
      而那和新婚时的敬而远之完全是两码事。

      一切都变得如此可笑,人们在外戴上面具,学会伪装,却把最腐朽不堪暴躁易怒的一面展示给自己的家人。
      伊先生想。但他知道自己没资格说伊芙,因为后者完全是跟他学的。就像是之前说的那样——他们两个太像了,而性格尤甚,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长久地在生意场上推杯换盏、口蜜腹剑,虚与委蛇久了,真假参半无从分清,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了。

      但当他的女儿抿唇问他,与他极为相似的眉眼微微低垂,而那双本该含情的眼睛几乎映不出任何东西——
      爸爸,你后悔让我嫁到美国吗?她问。

      而他看了她很久,几乎悲哀地发现,那些他自己也分不清真假的话语,他的女儿当然也从来没有分清。
      她是如此惧怕他把酒桌上的虚与委蛇带回家里。所以她从不问他是否爱她。而他是多么可笑啊——他甚至以为,这是因为女儿足够了解他。

      “……打扰一下。”
      指挥变种人清点残局的查尔斯不知何时转着轮椅过来,歉意地冲托尼笑了一下,他把两指合于嘴唇之前微微竖起,眉眼弯起时就显出了狡黠的噤声意思,“请原谅,但他们想得实在是太大声了……所以我连接了一下他们俩的思维,这样对彼此都好。对吧,斯塔克先生?”

      托尼看着这个假装天使的腹黑,有点无语。

      “……好吧,”他说,因为他也确实觉得查尔斯此举将他救出水火,鉴于他真的不知道该在伊芙和她的老父亲面前说啥,“那么,我应该感谢你的热心肠,是不是?”

      “不。”
      查尔斯笑了,他说你应该感谢你自己,“又或者说,感谢你娶到一位优秀的妻子——你知道,伊芙·斯塔克是变种人的盟友。”
      言外之意,托尼是顺带服务。

      托尼:“?”
      就有病!他就不应该对这人表现出任何期待或者感激!

      *

      199X年,伊小姐在○林大学第○医院出生了。
      伊先生当父亲了。
      产后大出血的妻子和襁褓中虚弱的女儿,都让这个男人心里泛起淡淡的柔情。

      像是一叶扁舟激起水波和缓,静水流深,不动声色,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就是水面之上的波纹涟漪。

      他给女儿取名时犯了难。伊先生是个粗人,虽爱诗词歌赋,但最终没能到六艺经传俱到精通的程度。
      伊夫人说,干脆找个大师起名得了。
      伊先生难得赞同妻子,一点头,也同意了。

      他是个粗人,在军队里扎了根,退伍后经商做生意,即便推杯换盏多了、文邹邹的话说得多了,内里也依旧是那个部队宿舍里认真叠豆腐块的军人。

      到后来生意做起来了,伊先生也会给早上五点半爬起来上学、懒得自己叠被的女高中生伊小姐叠被子。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六年。

      那是他见证过得他女儿六年的青春,从初中入学到高中毕业。
      六岁前他没有怎么见过她,他和伊夫人都太忙了。但他闭上眼睛,似乎总能看到消毒水味儿里细细啼哭的女婴。

      皱巴巴的,一点儿也不好看。
      伊夫人说,那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抱错了孩子。

      伊先生没那般敏感心思,换言之他不太看脸。他想到方才啼哭的小女孩儿又被他逗笑,鼻梁眉眼愈有日后美人雏形。
      鼻梁像爸爸,鼻尖像妈妈,挺拔里带一点圆润弧度,寺庙里的师傅说,这是大富大贵之相。

      他要她大富大贵,他要她出人头地。
      他要她成为最好的,他不允许她出错,不允许她低头。
      因爱而起,所以诅咒。

      伊先生很有些大男子主义,伊小姐讨厌她父亲,所以她宁可成为女拳斗士。
      所以她经常能把伊先生气得跳脚,三寸不烂之舌平日里绝不外露,在家里才得以显现,他们冲着至亲刀剑相向,把爱埋在土里,站在原地,不动声色。

      伊先生也没有被热烈地爱过,所以他也不知道,温柔地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小时候家里穷,他有个妹妹,父亲和母亲更惯着女孩子一些。那时候他就明白,他要成为最好的,让妹妹成为第二好的。

      家里穷,要供两个孩子上学,不能说特别困难,但也不能说是轻松。
      那时候他说,他可以不上学,但是妹妹要去上。

      这个举动里面蕴含的意味叫他记了许多年,逐渐夸大,膨胀,生成一个虚幻而本不存在的雏形。
      他因此感到自己无私,伟大。
      他认为自己对女儿也是这样无私,这样伟大。

      没有时间陪伴女儿,那是情有可原的;不够了解她,也是有个中缘由的。
      但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之间会如此僵化。

      他这一生,说了太多假话,和真话混在一起,到最后连自己也分不清了。

      但当女儿冷淡地问他,是否后悔把自己嫁到美国时——
      但当那个叫托尼·斯塔克的、代替他握住女儿的手的男人以几乎温顺的姿态亲吻她的侧脸时——

      “不,我不后悔。”
      他忽然就知道,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了。

      那是一句真话,他看到伊小姐——现在应该是斯塔克夫人了——脸上的震撼表情,几乎不加掩饰,显然出人意料。她似乎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回答。

      伊先生不后悔。他没有被完备地爱过,也不知道怎样去爱别人。他给女儿他以为的好东西,却不想这世上有一句话,此之蜜糖,彼之砒霜。
      然而在这一刻,他忽然看到毫无保留的爱是什么样儿的了。

      他看到那个男人眼里有光。

      不同于亚洲人的乌沉颜色,那双纯粹的棕色眼睛里有光。
      满满当当的,里面装的全都是她。
      他只能看到他的女儿,眼睛里面只有她一个人。

      或许她不记得了,但他一直都记得——小时候她在冰面上踩着溜冰鞋,笨拙又歪歪扭扭地来回乱滑,她胆子小害怕,小声嗫嚅着要他别放开她。

      不要放手。湿润的眼睛里,小小的女孩这样乞求。

      然而为了让她成长,他欺骗了她,他还是放开了她的手。

      她在冰面上摔倒,摔得尾椎骨发疼,但没有哭,因为知道他不会安慰她。她自己站起来,不再说话,不要他扶,不要他触碰,跌倒了也一个人爬起来。

      从这一刻开始她成长,从这一刻开始他失去她。这是一种代价,坚强意味着优雅,优雅意味着她不会再对他亲近撒娇,他必定要失去她。

      他已经失去她,他早已失去她,可笑的是他依旧以为,他可以随时牵住她的手。只要他想。
      关于这一点他后悔了,因为他无法再抓住她了。

      可是,这一刻,面对女儿和她的丈夫,他忽然不能感到后悔。
      因为他明白,他终于可以放开她的手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小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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