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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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记忆的最开头，你所能回忆起最早的那一刻是什么？
我猜，那多半不是画面吧？
比起视网膜的记忆，听觉与触觉所能留存的记忆总是更长久而深刻。
是被母亲怀抱于怀中的抚摸，还是与同伴打闹时狂跳的心脏，又或者是坐在米桶前将手插/入的细密微凉？
而对这个名为瑞亚的，难以形容其构成，只能勉强称之为“孩子”的杂秽而言，世界的最开始，生命最开头的那一刻在他身上划下的——
……是饿。
如密密麻麻的爬虫游荡在内脏，如点燃的炭火灼烤在胃袋。
肮脏的地面，污臭的空气，远比自己高大而有震慑性的往来者，一切威胁自己，令人不适的存在——都不如自己身上那股灼烧般，又何止于烈火焚身的饥饿感，让他痛苦到以头猛砸泥墙，扼紧咽喉，捶打胃腹。
不止是胃。
肠子，气管，心脏，血液……这些本该为他服务的器官，它们都像是在这份饥饿下诞生了神智，它们尖叫着唾骂，暴虐地折磨，而身为宿主的这个孩子，他太小了，连死是什么与如何去死都不知道，这样的他除了煎熬这份存在于体内，无法分割的痛苦，又哪儿有什么办法解脱？
当人饿到了极点，是会出现幻觉的。
对瑞亚而言，在还没找到那份能换取食物的同时，缓解身上“饥饿”的“工作”之前，他那双蒙在虬结脏乱的乱发后，因为虚弱而总是闪着黑斑的眼前，出现过许多次幻觉。
幻觉实在太容易与现实分辨了。
没有灰暗的天空，没有让人瑟瑟发抖的温度，没有偶然视线瞥过就嫌恶地皱起眉的一张张脸，甚至没有一直作用在他身上，令他每时每刻若烈油烹身的饥饿——幻觉中，只有一位蒙着光一般，教人看不清模样的女人与她的手。
她环抱着他，无论是虬结的发，还是肮脏的脸，或是瘦到骨节凸起的脊背，都被她的手轻轻地拍着，抚摸着。
明明没有东西进入食管，朦胧幻觉中，那股火一样燃烧的“饿”却总是渐渐平息。
许多次，他都沉浸其中，不愿醒来。
但就像他无法控制自己远比常人更易饥饿而敏感的身体带来的苦楚，同样的，他也无法控制一场幻觉的去留。
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在它破碎后，一次比一次更痛苦地落回现实里。
对一个孩子而言，这可能太难了一些。
所以，直到他有了“维生手段”，勉强不会每日徘徊在生死线上，却依然时不时感受着那股燃烧灵魂般的饥饿，一遍遍痛苦中入睡，又一遍遍在那看不清模样的女人怀抱中松下紧绷时——
他曾经问过身边经过的人那是什么。
以及……
“……我该怎么找到她呢……？”
怀着不明的期待与惶恐，还是小女孩的他小心翼翼地问。
于是，他得到了答案。
——“梦啊，那是梦。”
已经模糊到男女都不记得的那张脸这么对他说，他/她似乎是讽刺，又似乎是怜悯地笑了。
“你可真会做梦啊，瑞亚。”
……
小小的，为燃起的一刻积攒了许多勇气的火星，噗簌一声熄灭了。
从那以后，瑞亚没装多少东西的脑袋里，又多了一件需要牢牢记住的事——会拥抱他，会凝视他，会不厌烦地抚摸他，会为他而来，注意到他的人——是不存在的。
那是梦。
……梦可真好啊，让人不愿意醒。
没有让人痛苦却无法摆脱的一切，也没有将他忐忑地伸出的手狠狠踢回的某些谁，满身脏污的小女孩蜷缩在银发的代行者怀中，疲倦的昏睡间隙，又时不时惊醒，紧张地抬头看近在眼前的那张脸。
那是一张清晰的，美丽的脸庞。
每一次，这张脸也低头凝视他，对他露出微笑。
那笑有魔力。
让他移不开眼。
他很想多看一会，再被更多的注视一会……再更多的对他笑一笑吧。
然而，没有多少体力的身体在那微笑下，总是很快散去了精神。
他恍惚着，缓缓地软下身来，又伏回她的肩头，将脸埋在她怀中，更深地汲取她的气味。
而她的微凉的手就抚摸在他脑后。
……真好啊，让人不愿醒。
·
坦白说……即使是儿时的瑞亚，也没有为那次濒死的经历留下多少阴影。
在他并不聪明但十分现实的脑袋里，这次经历是一次划算极了的等价交换，一如他在垃圾岛上为了生存所做的那一次次生意。
不过，这并不是意味着他那么早就发现了自己的特殊身份，觉醒了力量，而是更直白，更简单的一个等式——
世上是不存在无缘由的好处的。
……尤其是对他。
连“幸运”一词都不理解的孩子，过早的，深刻懂得了得到之前需要付出的道理。
对瑞亚而言，仿佛从天而降般出现在他面前，微笑着注视他，温柔地抚摸他的代行者，意味着什么呢？
在血像破了洞的木桶一样往外汩汩倒流，十分虚弱的这个孩子，睁着朦胧的眼，凝视着跪倒在他身边的代行者。
“原来如此。”他想，“确实如此，我应该死了。”
这是一场交换。
而他得到的是不用命填补，就一定还不上的好处。
甚至于……在这件事发生之前，他就一直心有怀疑。
他这条毫不可惜，一点也不珍贵的性命……真的足够换来她的出现吗？
这不会是负责交换、交易的哪个神明，一不小心漏过了他的天平，将过于沉的，他配不上的砝码放在了他的另一端吧……？
……即使如此，他也舍不得坦白。
他实在是太想要，太想要一份为他停下的温暖了。
即使短暂也好，即使只有这短短的一天，他也心甘情愿地付出能付出的一切。
无论是仿佛把身体撕裂的这份痛苦，还是肉眼可见即将走到尽头的这条无足轻重的性命，或者更多的，只要是他有的任何……他都愿意交给她。
……所以，在这被神发现前，被我偷来的这最后一小点时间，更多地为我伤心，更多地爱我吧。
跪着的代行者身体的颤抖愈发剧烈，他眼前能看到的景象也越来越模糊了。
但从身旁的她身上传来的哀伤是多么浓重啊，几乎连空气都变得更凄冷，连濒死之人都能清晰感受到。
于是——可以想象的吧？
一个多么年轻的，愚蠢的孩子，就这么误会了自己在代行者那颗人造的，由数据与零件构成的心上的分量。
就像是除他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关注，除他之外再也分不出一丝心神的，全身心投入的这份伪造的爱啊——
叫混血的魅魔心砰砰直跳。
血脉的天赋，天生在他的脑中刻下了等式：当她爱你，你就可以控制她。
……但他并不想控制她，他只想让她更爱他一点。
没有恶魔那么残忍，又不像人类那么狡黠，在这短暂的生命最后，在这短短只有一天的相遇的最后——瑞亚单纯又真挚地希望自己能在这个会拥抱他，会抚摸他，会挂念他的人心中——留得更久一些。
他被拒绝了。
……还不懂得“不”与自己可以说“不”的孩子，在怀着期待，怀着自以为被爱的那颗心朝着爱人提出要求的那一刻，心的跳动有多么真诚，被拒绝时瞬间凉透的温度，就有多么灰败。
不是错觉，他心的跳动逐渐停了。
“……也是，”他想，“本来就是我奢求太多……我已经得到了非常多，又怎能奢求她更爱我？”
“无论如何……”
“在最后，她出现了，而且一直陪着我。”
“……这就足够了。”
……
混杂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以至数年间一直没能觉醒血脉的混血魅魔，在高纯度圣水直接入体的作用下，瞬间激活了体内恶魔因子。
暴戾的秽气，不断冲击着他体内属于人的那一半，而秽气的那一半，又不断被光明的净化之力冲击。
在这份撕裂灵魂的痛苦中挣扎了许久，只为舍不得生命最后得到的糖果的孩子，终于还是怀着遗憾闭上了眼，渐渐停止了呼吸。
他知道，这就是‘死’。
他死了。
如果这一切真的如他所想那样，她其实没有那么在意他，又或者，如她所想的那样，他只是个普通的小女孩……
那么接下来的所有故事，也都不会发生了。
但这一切就是如此的巧合。
代行者虚拟的、后天诞生的人格，明明是被外力灌注的常识与责任，却被无比真切的认同、践行。
而不断说服自己，乃至自己都逐渐相信，没有什么不满地闭上了眼的恶魔——在他体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血脉天赋中的求生本能，找到了近在咫尺的那个爱着他，愿意为他付出，为他牺牲的那个人。
【你想要他活下去吗？】
——在人造兵器毫不犹豫地答了“是”后，这段契约便成立了一半。
她毫无知觉的身体开始朝他体内输送于自然生命而言，几乎称得上金山般贵重又深厚的能量。
而得到了这份能量的恶魔，本已涣散的生机与意识，也逐渐重新凝聚。
识海深处，他血脉中的那份天赋带回了只差他签字的那份契约，怀着得意，怀着兴奋，它回禀道：
【醒来吧，你可以再活下去了！】
只要一个同样简单的“是”，他就掌握了她的生杀大权。
只是一个短短的“是”，区区一个音节，一秒也不要的时间——
然而，他的主人却拒绝了。
“……不，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恍惚的意识中，初初觉醒能力的混血魅魔喃喃着，“得到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幸福，并为此付出了应有的代价……我不可能得到更多，也给不出得到更多所需要的代价了。”
“……就让我停在这一刻吧，在她的怀抱里，在她的陪伴下……”
【…………】
我想，这应该是所有契约天赋中，第一个愣住的契约吧。
如果不是恶魔死了它也就一同死去了的关系，我相信，它是绝不会再搭理这个软弱无能的废物的。
可惜，没有办法，为生存本能醒来的天赋，为了生存下去，只能像诱哄那些签下契约的可怜人那样，诱惑起了他的主人——
【你想得到她独一无二的爱吗？】
“…………”
渺小如一粒灰尘，又不断认识到自己是一粒无人问津的灰尘的，当时的瑞亚——如果是现实中被这般问起，答案一定是瑟缩又毫不犹豫的吧。
不该、不配、不值得、不可能……
和“是”一样，“不”也是一个短短的，过于短的音节。
然而，这一个个环绕在他生活中，压得他抬不起头的形容词，这稍有理智就该懂得摇头的问题，在这一刻都阻止不了心上油然的那份渴望。
深深的意识海，溃散得不成人型的恶魔把自己从海底捞了出来。
跨过数不清的星，微凉的风吹过他的脸蛋，而他睁开了与人迥然不同的眼睛。
一份不一致的契约就此正式签订了。
并不在意自己性命的恶魔，唯一想要得到他签下契约时需求的那样东西。
他想，只要能得到，即使需要一段时间也没关系，他会耐心地等着的。
……他不知道，签下恶魔契约书的人，是永远不可能得偿所愿的。
纵使他就是契约的主人。
一如代行者无论如何施为都绝无法扭转他根深蒂固的自/杀/倾/向；
一如他再如何渴求，也绝无法从她那颗平等而广博地爱着世人的心上，占据稍大的一块。
竟有人朝毁灭恳求留下来。
竟有人朝机器恳求一份爱。
……这样的祈愿，如何能实现呢？
而此时此刻，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一无所察的他——
距离真正理解恶魔是什么，她又是什么，还有很长一段路需要走啊。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