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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清明至故地重游(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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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桌酒席,吃到一更方罢。
春霄临别之时一步三回头,在门口驻足许久,这才灌铅了似的迈开脚步。
“接下来我们去哪?还是现在就回去?”站在郭府大门外,杜尚秋倒是伸了个懒腰,像个舒展四肢的暇逸的猫。
春霄望望还很热闹的夜市,脑筋一转,就想到了爹娘饭桌上讨论的那个问题。
“走,去你家墓地看看去。”
“什么?”杜尚秋明显没想到春霄能有这种兴致,“你怎么想到那去?”
“娘的话倒提醒了我,也不知道你家有没有诚心诚意地供奉我,要是亏待我的话……哼哼!我就要你好看!”
杜尚秋抖了三抖,谁说女人善变来着?真真至理名言!刚才还哭的梨花带雨,如今又神气活现起来,还要夜访墓地?!
杜氏的家族墓区位于长安的西北角,靠近渭水。这一带几乎都是名门世家的墓葬区,值此清明时节,便是处处轻烟袅袅,斜柳梨花,并不阴森恐怖,倒是一派好风胧月之气。
春霄站在刻有自己碑文的墓碑前面,那滋味真是打翻了佐料瓶,很复杂的味道。
“看……看着自己的墓,感觉还真不是一般的奇怪,怎么总觉得像在看别人的事似的?”杜尚秋哼唧两声,打破了沉默。
春霄无言的点了点头,可是很快就不满的一指那墓前的供品道:“这是怎么回事?就这点水果和纸钱,你家打发要饭的啊!”
“这……”杜尚秋尴尬的挠挠头,“我爹成天出入军队,也不大管家里的事,家里人在这方面一向不太计较。”
“什么不太计较!我好歹也是你们家三媒六聘来的……”刚想说堂堂正正的儿媳妇,春霄忽然及时打住。不好!差点露了话头。
杜尚秋却早已眉眼弯弯,贴近春霄诱供道:“啊?是什么?是什么啊小桃?”
“哼!”吃了大亏还不能说,春霄不是一般的挫败加恼怒,直接把脸扭到一边,只把后脑勺留给杜尚秋。
“好了好了”杜尚秋笑着拍拍她的背,“时候也不早了,真的该回去了,虽说咱们现在不用再怕鬼怪,但这墓地也没啥好看的。”
春霄接下了他的台阶,气鼓鼓的朝东北鬼门方向迈步,走着走着却忽然搭话道:“你就这么回去了?”
这叫什么话?杜尚秋抬眼看了下前面那个娇小的背影,“你回去,我当然跟着回去喽。”
“……你都不用回家看看?”怎么说杜尚秋也陪自己逛了一天,又颇识礼数的去见了自己的父母,真就让他过家门而不入的话,春霄还有点不好意思。
“怎么,小桃想去看看吗?”
“这一点想都别想!”不好意思是一回事,倒贴承认自己是儿媳妇那可是另一回事。
“那就算了,也没什么好看的。”杜尚秋说的很无所谓。
“……你就不能一个人回去看嘛!”
“为什么小桃这么在意这事?”杜尚秋停了下来,因为他前面的春霄也停了下来,正很扭捏的看着他。
“因为……我不想欠你人情啦!”春霄扭捏半天,终于爆出一语,脸也红的桃花骨朵似的。
杜尚秋有一时愣神,随即笑道:“我说过不需要你回报的,你没欠我什么。”
“不行!”春霄斩钉截铁,“为人子,止于孝!你陪我却不回自己家,可不是把不孝的罪名也套我头上了吗?我可不想被你拖累!”
没想到她竟这样不依不饶,末了倒说的好像自己害了她。杜尚秋哑口无言,看着春霄大有不赶自己回家就不罢休的架势,只得妥协道:“好好好,我回去看看,你在这等着我,别乱跑,别离开这里呦!我马上就回来!”
“快点去啦!怎么这么啰唆!”猛推杜尚秋一把,春霄不耐烦的吆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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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府地处平康坊,靠近朱雀门,其实离靠近通化门的郭家也不很远,都是东市官员住宅的集中区。
朱漆大门紧闭,两座镇宅的石狮威武大气,不过杜尚秋穿门而入,一看守门的两个偷懒打盹的小厮,就猜到父亲肯定又不在家。
杜氏与郭氏一样,因军功起家,在安史之乱的波动后,这样的家族一直都很受重用。不过春霄家是郭家旁系,还不算顶级显贵,杜老爷则是现任的十六卫大将军,所谓县官不如现管,这杜宅就更是高门大院,游廊纵横。只不过杜尚秋目标明确,单朝北苑的一个小院落飞去。
一点灯黄,是这个院落里唯一的色彩,在静寂的夜里发着光,反倒更衬着整个小院的萧瑟寂寥。
杜尚秋在门外停了很久,终于在听到屋内的低声抽谛后,叹了口气,不请自进。
屋内一位少女,二八年华,穿着件素雅的衣裳坐在一个神龛前发呆。神龛里有一个灵牌,少女脚下则是一个火盆,手里还拿着烧残的冥钞。
“哥……我就要嫁人了……”少女低喃出声,“娘给定的亲事,可是我不喜欢……嫁到了别人家,这灵位也不能带去,以后大概就不能常常来看你了,你自己要多保重……”
她说到这里,眼睛红通通的,像受极了委屈,茫然的扔一张纸到火盆里,终于控制不住,趴在灵牌前哭了起来,反反复复只是一句:“哥,我好想你!”
杜尚秋一直站着,不发一言,他知道对方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所以他能做的就仅仅是站着。脸上却不复是那太阳高照的笑荣,眉头早已纠到了一起。
“……小桃……”他叹息一声,本想像往日一样抚上妹妹的头,却在中途作罢,他知道他的结果只是同春霄的情况一样。
他对春霄撒了慌,他不回家,也不全是因为生母早逝,父亲未归。而是不想生出不舍,不想生出妄念,他害怕控制不住自己踏上歧途。
相见又不得,何苦招魂归。
从北苑离开的时候,杜尚秋必要经过南苑,这时他又听到了那阵阵喧闹的丝竹之声。其实去看妹妹的时候他就已经听到了,只不过他对里面那帮人没兴趣,因此也不停留。但如今妹妹的愁眉落在眼里,他再望向那灯火通明的正屋之时,嘴角一挑,竟是窜了进去。
一进屋里,无处不在的酒气和脂粉气就扑鼻而来,杜尚秋冷眼看着酒席上东倒西歪的华服少年们,既有他的兄弟,也有一些他认识的兄弟们的狐朋狗友。
“真会胡闹……”他轻声嘲讽,眼瞅着一个纨绔子弟正敲着碟子给歌妓伴奏,就现学现用从鬼官那讨得的小把戏,对着他的酒杯猛吹一股阴风,让那酒杯不碰自倒。
“啊!”被酒撒了一身的少爷惊叫一声,“怎么回事?杯子怎么倒了?”
“还不是你自己敲的。”他旁边坐着的杜家少爷醉眼朦胧,尚在傻笑。
杜尚秋如法炮制,又吹倒了三个酒杯,这才有人隐隐觉得不对。
“是不是……我们太闹了?”另一位杜家少爷结巴道。他坐的位置离杜尚秋最近,八成是感到周身有点阴冷,“今天怎……怎么说也是清明,我们是不是该拜祭下老二?”
“胡扯什么!”发话的是杜家大少爷,声色俱厉,“老二死他的,我们喝我们的,跟他有什么相干?难道他死了还不给我们喝酒不成!”
杜尚秋眯了眯眼,终于双袖一震,顿时冷风四散,所有蜡烛一齐熄灭,屋内立时陷入一片鬼哭狼嚎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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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很快回来,倒还真的很快。”春霄见杜尚秋去而复返,不满的嘟囔一声。
“怎么,我这不是太思念小桃你了嘛!”杜尚秋凑了上去,又恢复了一贯的嬉皮笑脸。
“别在这借花献佛,我看你就是个不着家的浪荡子!”春霄冷着脸教训他,却也不见杜尚秋再反驳,只是露着洁白的小虎牙一个劲的笑。
“……怎么了?你心情好像很好嘛。”
“嘿嘿,没什么,见到你就高兴。”杜尚秋自顾自的走到前头,再回忆一番那一屋子人在黑暗里没头苍蝇似磕头拜神的场景,着实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