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秦九北

57、第五十七章

　　墓园。

　　一同祭拜过后，沈舟遥适时的退了出去，安静的站在在不远处的空地等他，她想着他大概有很多话想说，那些不愿同任何人讲起的话。

　　取出蓝牙耳机，刚才在车上她趁他小睡时拨了他的电话，接通后又重新放回了他的口袋里，陆林深的手机最近一段时间都是静音状态，几乎不怎么看，加上他方才难受的厉害，自然是没有察觉。

　　她承认自己这么做有点过分甚至卑鄙，但卑鄙就卑鄙吧，他心里那方狼藉早该被人收拾妥帖。

　　衣料摩擦声丝丝拉拉的传了过来，她抬眼一看，那人已经重新跪下。

　　“……近来空闲很多，经常胡思乱想，也总想起您，想您走前的那段日子，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是什么感觉，一定很难熬吧，那时有没有想起我呢，想您孙子怎么都不来看您。”

　　“我总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遗憾，毕竟我连给您的悲伤都是晚的，最后一面时咱俩还在斗嘴，那时您还算健康，我却不懂事，没给您带纯蓝色的笔芯，又忘记买信纸……后来我才想起，说不定您是想给我留些话的，但又觉得不是，没有蓝笔，黑笔、钢笔、铅笔……家里总是有的，您若真的想留，总不至于没有只言片语。”

　　他顿了顿，又道：“儿时我学写字，您用蓝笔写一行，我在下边拿黑笔临一行，歪斜错误处便用蓝笔标出来，让我再写三遍，您总说，字如其人，写字要横平竖直，做人要直内方外，以前总觉得前者难，大了以后发现难的是后者，不过我想我应该算是做到了。只是最近写字不大利索了，笔记潦草没个正形，您见了大概要打……会慢慢练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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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怪任何人，甚至理解他们所有人，不甘遗憾什么的，通通都没有，只是有点难过而已。起初我总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这么的……不讲道理呢？”

　　“后来又觉得，这世界本来就是不讲道理的，有人生来健康富贵，金钱地位唾手可得，有人生来贫穷多病，带着刻在骨头里的基因苟延残喘，没有道理，就是命运。”

　　“我想这便是我的命吧。”

　　他手指抵在唇边，偏头轻咳两声，天寒地冻，恐怕寒气早已入骨，沈舟遥听得揪心，却没有去打断。

　　耳机里低沉的声音重新响起。

　　“所以我不打算做医生了。”

　　“以前从医还能救人，现在继续坚持恐怕就是害人了，”他笑了笑，“说实话，现在看到那身白大褂，总觉得有些厌恶，我也是俗世之人，不想回避自己，毕竟那伤口很疼，往伤口上撒盐更疼，我想先医医自己的伤，别人的死活不愿再管了，孙儿狭隘，您别怪我。”

　　“……大哥还没醒，不过我想应该快了，再睡下去他家猫就要归我了。老两口身体不错，你儿子血压有点高，不过没什么大事，不至于太早过去见您。至于我们之间……过去、现在还有以后，大约都不会太亲近，有些人这辈子就是父母亲情单薄，长到今天我也早就不需要了，这应该也是我的命，我不强求。”

　　“遥遥……”

　　听到自己的名字，沈舟遥身体一震，下意识朝他那边看过去，正对上他的视线，他似乎是笑了笑，连声音里都盛了笑意。

　　“她很好，对我也很好，好到我觉得自己不值得她这样对待，”说到这，陆林深顿了顿，再开口时似乎有些低落，“我们本来会在明年迎来一个小生命的，可惜……”

　　“我没能保护好她。”他沉默片刻，有些哽咽。

　　她呼吸一滞，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拧了一下，用力掐紧，又猛然放开。

　　“后来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梦见我不是以那种惨烈的方式得知那个孩子的存在，遥遥告诉我她怀孕时，我很高兴，可高兴过后便开始担忧，这孩子以后要是像我可怎么办。”

　　“像我一样，冰冷、沉闷、刻薄、执拗……

　　多不招人喜欢啊。要是个男孩子还好一些，皮实，过了青春期慢慢就好了，没有女孩那么敏感早慧，可万一是个闺女，肯定从小就少不了哭鼻子的时候。”

　　“所以总盼着能多像她些。”

　　“这么七七八八的想了很多，也打算了很多，醒来发现，原来是大梦一场。”

　　他低头笑了笑，“……这一年大约就是这样了，我近来还算平静，虽然不大开心，但也不打算逼自己放下，逼自己假装开心，所以就先顺其自然吧，反正现在有的是时间，身体也会慢慢休养好的，不必担心。”

　　他缓缓起身，忍着眩晕拍了拍膝盖，大概是不愿在老人墓前露出病态，依旧强撑，“我走啦，钱花完了记得托梦，明年再来看您。”

　　说完，又弯下腰，对着黑白相片上的慈祥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才转身离开。

　　沈舟遥摘下耳机，挂断电话，在他走近之前整理好自己的表情。

　　“说完了。”她笑着挽过他的手。

　　“嗯，怎么不去车里等着？”他摸了摸她冰凉的手，有些埋怨的说。

　　“怕某人在墓园晕倒，荒郊野岭想想也怪吓人的。”

　　“……”

　　沈舟遥笑，“我开玩笑的，担心你嘛。还说我呢，你看看自己都冻成什么样了，手都在发抖，快上车。”

　　.

　　“要不咱们今天在这住一晚吧，你看起来不太好。”沈舟遥抱着他，在他耳边轻声道。

　　“没事，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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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B市时已近傍晚，陆林深洗过澡后喝了点粥就躺下休息了。

　　出了墓园后他的情绪就有些低落，而且是不加掩饰的那种，想起他在奶奶墓前说的那些话，沈舟遥不知是该心疼还是欣慰。

　　他说他不想再假装开心了，也真的没有再逞强伪装了，可原来真实的他是这样的疲惫孤独，伤痕累累。

　　一个人在看不见尽头的路上走了太久，总会想要放弃吧，也总会有想要求助的时候吧，可她居然从未发现……

　　整理好情绪，沈舟遥轻手轻脚的进屋，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陆林深原本就是侧身蜷缩着，感受到她的靠近后便顺手将人捞进了怀里，习惯性的把手放在她的后腰。

　　“怎么没睡着？”她问。

　　“睡了一会，有点不舒服，醒了就睡不着了。”陆林深低声道。

　　沈舟遥心里一紧，“哪里不舒服？”

　　“……哪里都不舒服。”

　　他叹了口气，“只要醒着就会觉得很累，可今天又累得睡不着。”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你会觉得烦吗？”

　　“烦什么？”沈舟遥不解。

　　“一个人总是生病的话，身边的人也会烦的不是吗？”

　　“……”沈舟遥被他的想法气到语塞，心里却又止不住的泛着疼，这个人总是给她最踏实可靠的安全感，可自己的心中却贫瘠无比，生怕成为别人的负担。

　　“如果今天是我这样躺在这里，你会觉得我麻烦吗？”

　　陆林深摇头。

　　“那你会觉得什么？”她循循善诱，希望他能明白自己对他的心疼。

　　陆林深沉默了一会。

　　“我不会让你变成这样。”

　　沈舟遥怔了怔，鼻头猛的一酸，抬手挠了挠他冒头的胡茬，嗔怒道：“就你会说！”

　　她往后靠了靠，从他怀里支起身子，小动物似的在他颊边轻嗅着，随后轻柔的贴过他的嘴唇、鼻尖、额头，声音里尽是柔情，“别再问这种话了，好吗？我会很自责的，明明心都快疼碎了，怎么就是没让你感觉到呢？”

　　“要不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吧。”她伏在他的颈间，极懊恼似的的低语道。

　　“……别瞎说，”陆林深沙哑道：“知道把心掏出来有多费劲吗？”

　　“……”

　　沈舟遥默了，跟医科男讲情话真的好难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