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秦九北

28、第二十八章

　　夜里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一早，窗外已是一片白雪皑皑，雪色倒映之下，天光也格外亮眼，沈舟遥被冬日的阳光唤醒时，身边早就已经空无一人。

　　这些天他们组虽然没有采访到陆林深，但还是在沈舟遥的授意下去访问了几位他的患者、患者家属、还有各科室的同事，一份接一份的稿子递上来，上到高层领导，下到护工保洁，他们对陆林深的评价基本都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

　　面冷心热，无微不至。

　　他虽然看诊查房时总是没什么表情，看不出神色，偶尔遇见棘手的病例还会严肃的皱起眉头，嗓音也是清清冷冷的，一副言简意赅公事公办的样子，可是各种细枝末节的嘱咐和叮咛他却从来没落下过。

　　听心音时会提前焐热听诊器，触诊前也会把尽量把手搓热，因为低血糖的缘故，他的手大多数时候都很凉，于是每次都从出了办公室开始便一边哈气一边搓手，颇有些孩子气的跟自己较着劲。

　　他自己不知道，其实每次他一路搓着手心走进病房的时候，旁边的小护士和患者们都会偷偷的说他可爱。

　　沈舟遥看到“可爱”这两个字时，先是一愣，随后脑补了一下他的样子，不知怎么就联想到了一只捧着松果嗑来嗑去的小松鼠。。。

　　这么想着，就觉得这个词用得还挺贴切。

　　还有些患者家属接受采访时，顺手就掏出了病历本，上面的医嘱皆是简明扼要，凌厉工整的罗列下来，甚至连用量处的冒号和波浪线都是一丝不苟，规矩板正的样子，笔迹清晰，一目了然，虽是漂亮，却还是与末尾处恣意洒脱的签名格格不入。

　　采访门卫的那天刚好下了雨夹雪，门口融化的冰雪尚未来得及清扫，来往停泊的车辆多不加避闪，总会溅起几摊水渍，那位小哥一边拍着浸湿的裤脚一边回答：“什么样的人？不说别的，每天进出春晖的车没有几千也有几百，但凡下雨下雪，不出十分钟，我这裤脚就湿透了，什么时候你见着辆车，打远处就开始减速避坑，最后稳稳当当停下的，那车里出来的十有八九就是陆院长。”

　　。。。。

　　沈舟遥看着那些采访，他们眼中的陆林深跟她预料的差不多，他就是这样的，乍看像朵高岭之花，冷峻的脸上成天摆着生人勿进四个大字，可只要你跟他有所交集，哪怕只是短暂的接触交谈，你就会发现，他其实从来不是高高在上孤芳自赏的料峭雪莲，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他更像树。

　　孤寂又挺拔的伫立着，晴空万里时投下凉爽的影翳，清风徐徐，不惊波澜，悄然带来一片清凉，每当暴雨来袭，寒风入境，他便又撑起枝干，给人以绝对的庇护和依靠。

　　别人尚且如此，她的感受自然比之更甚。

　　她这二十多年，一直像个独侠似的自在闯荡，早就打磨出了一副刀枪不入的铠甲，陆林深不是第一个告诉她不用坚强的人，可他却是第一个让她主动丢兵弃甲，把自己的软肋全都剖给他看的人，包括她自己在内，这世上除了陆林深，再没有人能给她如此踏实强烈的安全感。

　　从前她一无所有，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她害怕受伤，害怕失去，于是把自己裹得严实又坚硬，一直小心翼翼的把心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

　　可遇见他后她便不用再躲了，受伤了也没关系，因为他会治好她。

　　世人多愿意佯装温柔，做出一副善良温润、与世无争的面孔，实则野心勃勃，狠戾无情，达到目的后便露出獠牙，前后模样大相径庭，她早已见怪不怪。那些真正如同太阳一样，能带着无尽的温暖，拥抱寒冷、驱散阴霾的人，其实少之又少，她认识的人里，也就韩天墨算得上一个，他那种骨子里的温润，从来无需伪装。

　　可陆林深都不是，他的清冷凉薄是真，温柔慈悲也是真，如果说别人的温柔像太阳，洒在身上暖烘烘的，让人心生欢喜，那他的温柔便更像月亮，影影绰绰，清清冷冷，无声无息的在黑暗中铺落，并不明媚，并不亮眼，总会让人忽略。

　　那些行于暗夜的人，彳亍彷徨，迷茫无助，黑暗无边无垠，长夜漫漫不尽，总是看着前方，前方总是黑的，却不曾发觉，其实脚下始终有微光照亮。

　　世人皆如天上星，而你却皎皎如月，何需众星捧月，亦不必故作耀眼，你一出现，便是那最温柔的月色了。

　　南南夜里起了高烧，出现了菌血症，关清当下便上了抗生素，折腾了一夜，总算有所好转，陆林深闻讯赶了过去，查看一番后心里揪得更紧。

　　从南南出生起，他便一点点看着这个小姑娘长到现在，她妈妈生下她后便因为抑郁症去世了，阿铭又身不由己，总也没法陪在她身边，这几年虽是稍好些，此时却还是不能抽身。

　　从前孩子小，不记事，对这些都还懵懵懂懂的，这两年就已经慢慢懂事敏感了起来，虽是没那么喜欢哭闹了，可他却看得难受，得空就会劝阿铭多陪她……

　　一个人学着懂事的小孩子，大了以后也会很没有安全感。

　　陆林深在病床前站着，盯着屏幕上的各项指标，眉头久久不能舒展，突如其来的恶化迟迟控住不住，这样下去不知道今晚还能不能正常手术，可如果错过了这次手术的机会……

　　小姑娘孤孤单单的躺在病床上，呼吸微弱，小小的身体只占了床铺的一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单薄的不像话，比上次见她时，又瘦了一圈不止……

　　他疲惫的闭了眼睛，揉了揉眉心，思绪飘飞，一时间没了动作。

　　病房里的其他人也都面色凝重，安静的等着陆林深发话。

　　时间还很早，大多数患者还没醒，走廊里十分静谧，只有几个医生护士偶尔穿行，四下无言，空气里只有各种监护仪器的滴答声。

　　“陆林深呢！陆林深在哪？！给我滚出来！”

　　忽然，一阵愤怒的咆哮声，炸碎了清晨的寂静。

　　沈舟遥被外面的动静吓了一跳，忙去查看，刚拐到这一层的病区，便看见陆林深被一个男人一把推到了墙上，她吓了一跳，想要上去阻拦，却被陆林深的眼神止住，关清也在一旁拉着她的袖子：“师母你冷静点，保安马上就过来了。”

　　“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是你害死了小豪，是你害死了我儿子！”男人双手揪着陆林深的衣领大力拉扯着，拔高了声音不停质问。

　　陆林深被勒的有些喘不过气，却没有挣扎，也没有还击，只是冷冷的睨着他，从喉间挤出一声嗤笑：“现在过来演慈父，是不是晚了点？陈平瑞。”他面无表情的念出他的名字，男人一惊，一时间慌了神色。

　　沈舟遥反应极快，立刻发消息叫了周凯带人过来。

　　陈平瑞出狱之后便改名换姓，将过去那些事抹得一干二净了，当年为了躲债，他们一家人早已销了户口成了黑户，小豪出生后也没有名字，只是他奶奶一直小豪小豪的叫着，才算有了个小名。

　　他冷笑一声：“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该知道我这条命早就该没了，这么多年苟且偷生，也算是活够了，今天我就是死在这，也要替我那可怜的儿子讨个公道！

　　我问你！你是不是因为收了汪家兄弟的钱，所以才放弃了小豪的手术！”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人群里传来各种低声议论的声音。

　　“原来他就是网上发帖那个人啊。”

　　“不会吧，陆院长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当年那个孩子我还记得……”

　　……

　　陆林深还未开口，忽然，一阵刺耳的机械声响起，随后便传来了护士的惊呼：“不好了，12床休克了！”

　　陆林深一惊，眼里淡然瞬间消散，下一秒便染上了戾气，伸手扳动男人扼在他脖颈的手，厉声道：“放开！”

　　陈平瑞不为所动，一脸得意：“呦，刚才陆院长不是还很牛吗？怎么？急了？”

　　“那是条人命！她死了你赔的起吗！”

　　“别人的命是命，我儿子的命就不是命吗？！”男人怒得红了眼睛，脖子上的青筋都已经暴起，说着，抡圆了胳膊一拳打在陆林深的腹间。

　　“呃……咳咳……”

　　“深深！”沈舟遥惊呼一声，不顾周凯的阻拦跑了过去。陆林深功夫不差，只是这些年身体虚耗太大，现在又在病中，哪里受得住这样的一拳。

　　还未待她拨开人群，方才费力挣扎的男人，不知哪来的力气，猩红的眼睛里怒火横生，凌厉逼人，一把钳住男人的手臂，狠狠甩开，嘶哑的低喝自喉间涌出：“滚！”

　　他刚一挣脱，便朝病房跑去。

　　监护仪上已经是一条直线，尖锐的蜂鸣响彻整个病房，陆林深瞬间红了眼睛，冲过去推开正在做心肺复苏的医生：“让开！”

　　随后跨上床边，拼命的按压抢救，间隔速率比刚才的那位医生还要快，肩背用力紧绷着，白大褂在巨大的张力之下紧紧箍在他的后背上，突出的肩胛骨隔着衣料清晰可见，随着他的动作不断起伏着。

　　从沈舟遥的角度看过去，他背后那俩块蝴蝶骨仿佛天使的翅膀，带着神祇的力量不断扇动，可那刺耳的警报却依旧孜孜不倦。

　　“准备除颤。”

　　……

　　一下，两下，三下……

　　南南瘦弱的胸膛在一次又一次的点击中高高抬起，又狠狠跌落，陆林深沙哑的声音不知何时起已经有些颤抖，沈舟遥不忍再看，她闭上眼睛，默默祈求老天爷不要就这么把那孩子带走。

　　。。。。

　　“滴答、滴答……”

　　不知是谁的祈求有了回应，奇迹般地，那条直线突然开始有了波澜，一点点恢复了。

　　陆林深松了口气，脱力般的停了动作，放回除颤仪，缓缓退开床边，几个医生护士还在进行后续治疗，渐渐挡住了他的身影。

　　沈舟遥的心莫名提了起来，像是有预感似的，她穿过人群，走进病房，快步往他的方向走去。

　　随着距离不断拉近，隔着床边的医护，那人的衣摆和手臂慢慢落进她的视线，她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些，小心绕过还在忙碌的几个人，终于来到他的身边，未等看清，便条件反射的伸出了手，接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