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四章 ...

  •   卿夜月一直都是很早起床。
      当临河村还沉睡在紫蓝色夜空的摇篮里,她就会绕着村子跑上个七八圈,不管是寒冷的冬季还是炽热的夏日,她准保证自己能出一身汗来。

      那时的天还未亮,在村里的路上,她偶尔会看见几个零星赶早的村民。
      他们蹬起自行车闯入蜘蛛网似的黏着雾气一闪而过,像从别的世界而来又迅速回到另一个世界,除此之外,黎明前的临河村静得如同遗迹。

      然而,就在春节这天,卿夜月一如既往地早早起床时,却讶然地发现今天的临河村和以往都不同了。

      她还记得昨晚默默地下了一场雪。现在,透过剪红梅的窗户望去,禁不住睁大双眼。只见那白茫茫的大地,已被恍若冬花飘飞的鞭炮碎片,染成了正红色的地毯。

      村子喧喧嚷嚷。昨晚一部分的村民压根没睡,几乎睁着眼等来了新年的晨星升起。剩下的人,则是三四点钟就起来敞开大门,把糖果瓜子摆好,一边喊醒孩子,一边把昨晚包好的饺子和汤圆煮熟。
      吃完汤圆,潘璇就跟着诗诗那群孩子跑出去拜糖了。卿夜月也在他们出门不久,在村子里为了搜集情报而散起步来。

      卿夜月的家乡没有春节,不懂其中的奥秘,可看见村里家家户户都准备了迎接客人的茶点,门堂多福,满笑迎人,甚至走在路上都能察觉空气中的一丝暖意,她也猜得出对本地人来说今天是非常特殊的日子。

      今天的她单纯考虑保暖,也穿上了她目前最好的冬装,一件及腰的圆领花绿棉袄,内衬简朴的蜜糖色高领毛衣,一双系着鞋带的铮亮小皮鞋。
      棉袄看起来塞得很饱,像套上了一个大号棉球,倘若让村里其他女人穿绝会显得臃肿,可被她这么一穿,竟出奇地凸显出了她的大高个子和窈窕身材。

      出自军人的习惯,她走路总是腰背挺直,这也更加显得她腰身苗条、双腿修长。然而这种走法,却让村里的同好妇女们觉得有些不妥,经常会说她走路像个汉子。但她从未为此改变,这种走法,始终跟随她直到多年以后走向菜园,准备升入星空的那个时候。

      每当春节来临,临河村就仿佛吃糖吃多了似的,显得极为活泼。
      卿夜月无法不去注意从村子每一个角落传来的人们的说笑声。
      那几座往常显得阴森森,总被孩子们当成鬼屋的地方,现在也有人回来往门贴上红对子,里外都有了烟火气息。

      上午八点左右,等孩子们拜糖归来,提拎出去的空袋子已经盛满大包糖果时,他们的父母又会带着他们成群结队,几家人一起出门,串门走亲。
      有刚成亲的新婚夫妇,则会陪同老丈人,去亲近的兄弟家里拜年。

      卿夜月显然没明白在这种日子里,她一个人出来溜达是有多么奇怪,直到她碰见几个相识妇女和那个小媳妇后,才从她们露出的惊讶表情中发觉这一点。

      “我说妹妹,你家男人呢?”
      “不知道。一早就没看见她。”卿夜月说的轻描淡写,但却让听众们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们相互对视几秒,一个年长的妇女走上去,意味深长地揽住卿夜月的胳膊:“妹妹,今天就跟着我们走吧。”

      “我猜行吧。”卿夜月不觉得什么。只是一路上,他们总是跟她提起怎么对待男人的建议。
      “妹妹啊,有时候你得去主动拱火。知不?——啊,过年好,吃了吗?”
      说着她们一碰见熟人,就立刻先撂下刚才的话,仿佛对暗号似的谁也不敢松懈地问了声过年好。

      据说人们相信新年的第一天如果生气,那么接下来的一年里也都会生气。
      所以这一天,往常斗嘴的夫妻都歇了火,孩子们就算打碎茶杯也没人打屁股。
      但是精明的母亲会在心里暗暗记下,等大年一过,准让某人的屁股开花。

      在这神圣的一天,每个人都尽量使自己露出笑容。哪怕遇见死对头,他们也能挤挤嘴角,抛下一句过年好才走。
      卿夜月觉得是他们心底里在无意识的害怕,敬畏着某种不可知不可见的力量,让不管这里的男女老少都不敢去打破规矩,尽管他们嘴上说只是遵循传统讲究祝福和气。

      他们在怕什么?

      卿夜月没能搞清楚,可仍将这些搜寻的情报,一五一十地都记录在宛如铜钱似的小水晶里。
      等每个星期的周末的凌晨五点,她就去村前的菜园把情报送去总部,也就是李青今天早上去的地方。

      卿夜月不知道,李青把情报上传给总部的日子,是在周末的前一天。
      仿佛鬼斧神工的命运在跟他们开玩笑,不仅让两个敌对阵营的人结为夫妻,还特意岔开他们上传情报的日子,但又觉得有趣似的让他们选中了同一个地点。

      彼此都在瞒着对方,也因此,当李青越过菜园的一片豆荚地,走向河岸的对面时,他没有把被雪堆埋住的依稀可见的脚印当回事儿。

      他很快将情报上传去总部。那一刻,也只有那一刻,他不再是表情柔和的人,而是一个任由冷风拍打自己的肌肤,眼神忧伤得仿佛坠入河底的淤泥也不会挣扎的迷离者。

      突然间李青看向自己的背后。敏感的五觉,让他听到背后传来细微的踩在霜花落叶上的脚步声。
      甚至在还没有回头的瞬间,就听出那是一双新买的小棉鞋。他愣住了。

      只见背后的人,是今天才刚穿上亮皮淡红小棉袄的潘璇,红扑扑的双颊在她从嘴里哈出的热气中显得冻皴了些。
      她的手上提有一个盛满糖果的塑料袋,里面大都是她爱吃的玉米软糖。她尤其爱吃裹在糖上的糯米纸。

      李青望过去时,从以前就极为注意人们细微表情的潘璇,迅速捕捉到他隐藏起来的忧伤。
      她以为不小心打扰了他,吓得后退几步,立刻为自己的忽然闯入感到自责。

      但李青却仿佛能在一秒钟做出几百个表情,快得仿佛刚才只是潘璇的幻觉似的,恢复了以往的微笑。
      他在她的面前蹲下,摸了摸她的头说:“啊,这么多糖啊,真厉害。”

      当时只有四岁多一点的潘璇,被他宛如具备魔力的微笑驱赶了心中的不安,也对他回应地笑了笑,然后她从塑料袋里拿出一颗糖,开心地用小掌心递给了他。
      “给我?”李青说。
      潘璇点点头。
      “谢谢。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软糖?”李青笑着搂住她的肩膀,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们也让妈妈看看好不好?她也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多年以后,每当李璇梦见她的养父李青,地点大都会在这片菜园。
      只是渐渐时光久远,梦中的菜园也逐渐幽暗,他被风撕扯的高大背影,最终成了雾蒙蒙的一隙苍白光影。

      时间不知不觉淌走,人也会在一瞬长大。
      过完年后的某天,潘璇突然发现自己上了幼儿园。那时她只有五岁,与比她大一岁的诗诗是同期。

      幼儿园和家仅仅隔着一条胡同,是座院子很大的砖房,潘璇完全能够一个人走着去上学。
      以后每当她回想起来,记忆中的幼儿园总会是铁窗框,水泥地,没有隔墙更显宽敞的室内放了好些桌椅,还有一股青嫩的草籽味。到处都是无忧无虑的童趣。

      诗诗的妈妈是潘璇他们唯一的老师,每天上午,她在幼儿园里教他们唱儿歌、画画、学简单的拼音。
      这时,潘璇总因无法发出声音,而在大家唱儿歌时感到委屈不安。
      可她喜欢听磁带里的音乐,让她感觉心情宛如轻快活泼的山涧泉水奔涌起来,小小的双腿也按奈不住地在桌子底下跟随旋律摆动。

      下午,诗诗的妈妈会抱来一大箱子的积木,让孩子们拼着玩。等傍晚放学时,还会给表现好的孩子一朵小红花。
      潘璇非常喜欢诗诗妈妈给的小红花,她会把它们贴在写字本的每一页纸上,梦想有朝一日把它贴满。

      有一次大雨倾盆,幼儿园停课,潘璇不想这个星期的小红花凑不齐,于是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还是冒着雨去了。
      那个时候,如果不是卿夜月出去买东西回来,发现了在幼儿园门前,裤腿满是泥、淋成落汤鸡,在苍茫雨中用小手紧紧攥着门的铁杆的潘璇,她可能会被那天的土黄色的滚滚洪水卷走远去。

      大人们就经常说以前临河村就有好多孩子在下大雨的时候失踪。

      卿夜月对待潘璇不像李青那么温柔,也因为以前服役时的经历,她当时厉声批评潘璇,还用藤条打了她的掌心,打得青一道白一道。
      潘璇因此哭了一晚上。
      直到次日早上,诗诗的妈妈听说了这回事儿,就给她补上一朵小红花,才让她彻底忘记昨晚发生的不快,破涕为笑。

      有人说,幼儿园是孩子逐渐褪去童稚的开端,一点点觉醒人性的某个部分,冥冥之中走上注定会走的路。

      潘璇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这句话。

      那是在幼儿园一个上空有些阴霾的下午,临近放学时,潘璇从窗外听见院子里闹腾腾的,她就跟着诗诗一起跑了出去。
      只见孩子们都在院子里玩闹。不知怎么的,有一个女孩子被其他几个幼儿园的孩子压在地上,她的力气太小,只能在地上动动肩膀,甚至胳膊都抬不起来。

      他们都在笑,看起来玩得很开心,潘璇还发现纪圣哲也在他们之中一起压着那个孩子,男孩女孩都有。潘璇因此没觉得什么。
      直到诗诗突然冲上前去,把一个要将那个压在底下的孩子的裤子扒下来的男孩推开,并喊着潘璇过去帮忙时,她才意识到这似乎不是一场有趣的游戏。

      两个女孩子用力推开那些撒野的孩子。他们只是单纯觉得有趣,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在做什么。
      纪圣哲也玩得开心极了,他发现有一种他还不理解的奇怪冲动,让他想要继续与他们把这个孩子压在地上。

      直到发现诗诗出现在面前时,纪圣哲才立刻意识到这么做不对,于是他把刚才奇怪的心情抛在脑后,也帮助她们一起推开了其他的孩子。
      随后,他又一把拉起被压在地上的那个女孩,由于莫名散发出的王者似的威望,其他孩子被他所注视后都不敢再上前去,乖乖地去找其它事情做了。

      而那个刚才被压在地上的女孩子,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理解诗诗和潘璇为什么要阻止她玩耍,尽管刚才的游戏里她认为她大概没有占据上风,也因此并没有介意,就单纯地笑了笑。

      诗诗为女孩拍去衣裤上压碎的草叶,整理着她的白色圆领口。没有多说什么。她感谢了纪圣哲的帮助,在傍晚时分,她就像当年邀请潘璇似的,邀请这个小个子的女孩,一起去她家玩耍。

      自从那天以后,他们五个人,就成了最令彼此无法忘怀的挚友。

      许多年以后,李璇仍然不记得那个女孩的名字,不是因为与她关系不好,也不是她对自己不重要。
      直到某一天李璇才想起,不是不记得,而是那个女孩从来没有说出过她的名字。

      那或许应该要怪纪圣哲,因为是他先叫的她小豆包。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