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飞舟》阿嘉妮

12、chapter 12

　　父亲说：“那双胞胎怎么办？”
　　魏棋洲顿了顿，把怀里的魏非放到父亲身边的椅子上，说：“这也是她的儿子。”
　　父亲看了看他身后的林哲知，也不再多说。

　　餐桌上已经摆上了碗筷，中间的热气腾腾放着七八道菜，父亲随意在一个位置坐下，又招呼魏棋洲和林哲知坐下。此时魏棋洲的母亲仍不见身影，父亲低头对魏非耳语道：“去叫奶奶，就说家里来客人了，她不出面不合适。”
　　魏非闻言马上跑向了楼梯。又等了片刻，魏棋洲的母亲终于出现在了楼梯上。
　　她齐肩短发，戴着一副金边的眼镜，自从儿媳病重以来，照顾两个孙子的重任全落到了她和老伴儿的肩上，右边的眼镜镜片上有一道裂痕，不知道是不是孙子调皮碰碎的。
　　林哲知站起身，母亲微笑地听他打招呼，用手理了理鬓边的银发：“林先生，我早就听说你了，棋洲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肯早点把你带回来给我们看看。”
　　魏棋洲坐在餐桌边，似乎没有听到母亲的责怪，若无其事地用餐巾擦拭着餐具。
　　桌上的菜大多是野菜，经过精心烹饪，味道不错，但母亲好像仍旧挂念病中的孙子，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餐具。
　　那边父亲还在和林哲知寒暄，忽然她听见了范教授的名字。
　　“范吴汝？”她重复了一遍，“你是他的学生？”
　　“他是我大学的老师。”
　　“哦，”母亲仿佛不再急着回三楼病房，给每个人都盛了一碗野菜汤，“我之前在报纸上看见过他的理论，他想在地下建造避难所，躲过彗星的冲击——计划进行的怎么样了？”
　　林哲知踌躇片刻，说：“近况我也不太清楚了。”
　　母亲慢条斯理地说：“你告诉你老师，让他放弃吧，我虽然没学过地质，但是社会学的书多少看过一些，他的计划行不通的，把人类封闭在不见天日的环境里，一辈子见不到阳光、见不到希望，人会疯的。”
　　她端起汤，喝了一口，继续说：“飞船计划也是一样。”
　　“妈妈！”魏棋洲提高了声音。
　　母亲却不理会儿子，继续看向了林哲知：“或者你跟你老师说一下，他的计划可以和我们的联合一下？”
　　林哲知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她们的计划是复制全人类的基因，等到末日度过地球再度宜居的时候以克隆的形式的复活，大约他们是想用范教授建造的避难所存放克隆人类的基因。
　　飞舟计划已经启动数年，看来不仅是“绿洲”派，“沉睡”派也一直没有放弃他们的计划。
　　魏棋洲母亲说：“这是对地球资源耗费最少的一种的方式，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人类不会在末日后漫长的绝望中变得疯狂。”
　　“妈妈！”魏棋洲站起身，挡住了林哲知，对母亲说，“人类的社会不是模型、不是数字、不是你观测的对象，更不是你随时随地想要照顾的小白鼠，你不能因为觉得他们撑不过末日，就想采取极端的措施剥夺他们活在当下的权利。”
　　他的语气严厉，一时间，餐桌上的氛围紧张起来。
　　他的母亲却仿佛感受不到儿子的情绪，茫然地看着他：“他们会活在美好的未来啊。”
　　“他们死了。”魏棋洲一字一顿地说。
　　桌上没有人再说话，魏非虽然还听不懂叔叔和奶奶的争吵，但是被饭桌上的氛围吓得放下了勺子，两只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裤子。
　　魏棋洲还想说些什么，无意间瞥到了魏非的神情，他怔了怔，把话咽回了腹中。
　　魏棋洲转过身，走到林哲知身边，拉过他的手，拉着他向楼梯走去：“我们去看看魏明。”
　　林哲知反握住他的手，紧跟在他身后。
　　“小棋、小林。”才到二楼，就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唤声。二人回过头，是魏棋洲的母亲追了过来。
　　棋洲的母亲低头沉思：“如果人们是在为这个感到不安，我们可以告诉他们，可以把大脑和基因分开保存，通过基因复制出功能完善的躯体，然后把大脑和躯体结合，虽然多此一举，但这样总可以了吧？会让你们满意吗？”
　　“妈妈！”魏棋洲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母亲，“沉睡计划不可能实现，复制出来的，不是原本的那个人……”他有些悲哀地看着她，“你放弃吧！”
　　母亲的眼中骤然盈满了泪水，楼梯拐角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是父亲抱着魏非慢慢走了上来，父亲看了看上面对峙的三人，低声对魏非说：“不要理你奶奶和叔叔，他们一个老糊涂，一个小糊涂了，小非去睡觉吧，我们小非不要管这些事情，要快快乐乐的长大。”
　　他说着，让魏非捂住自己的耳朵，蹒跚地抱着孙子从三个人中间插过，向楼上的卧室走去。
　　魏非并不懂叔叔在和爷爷奶奶争执些什么，双手紧紧捂着耳朵，大眼睛却狠狠瞪着魏棋洲，有泪珠不断从他眼角滚落。
　　可能是母亲和侄子的泪水，还有父亲苍老的体态，打动了魏棋洲，他转头望向四周，简陋的木桌，已经发霉的墙面，从墙角渗出水的木椽，他的父母才华横溢，桃李满天下，父母的家族原本朱门绣户。他长舒了一口气，放和缓了声音，说：“妈妈，你们的研究只能停留在科学理论的层面上，有很多东西从社会学角度无法解决，你们退休吧，好不好？再过一阵子，我送你们上船，带上大嫂还有魏明和魏非，一家人还是在一起。”
　　母亲似乎伤了心，胡乱地点点头，用手掌擦掉了眼泪，转身向楼下走去。
　　魏棋洲看着母亲的背影，林哲知站在旁边，他之前没有想到这一家人的情况竟会如此复杂，他伸出手，轻轻推了推魏棋洲的肩，魏棋洲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看林哲知，突兀地说：“我如果把双胞胎接到我们那里去，你看行吗？”
　　还不等林哲知回答，他又抬起头来，否决了自己：“不行的，他们不会允许。”

　　双胞胎的另一个，魏明的房间在三楼离楼梯最近的地方，对面便是魏非的房间。
　　魏棋洲对待魏明的态度和魏非又是不同，他谨慎地敲了敲门，里面传来稚童的“请进”的声音。
　　推开门，小房间里只有一扇窗、一张床、一个写字台、几把木椅和一些简单的医疗设备。房间正中的小床上，一个小男孩靠在折起的枕头上半坐着，鼻子上还插着氧气管。
　　昏暗的灯光下，小男孩长得眉清目秀，脸色虽然苍白了一点，头发枯黄了一点，但其实和健康的魏非长得一模一样。
　　因为病人免疫力低下，魏棋洲和林哲知没有马上走近他的病床，魏棋洲走到窗边，轻轻打开了一条缝，傍晚的风吹拂进来，房间里闷热潮湿的气味稍稍消散了一点。
　　窗外是断崖和密密的丛林，根本看不到其他的风景。
　　转过头，小男孩艰难地撑起身，友好地看着林哲知。“我知道你，”他说，“爸爸日记里说，棋洲遇到喜欢的人了，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看来叔叔现在知道了。”他的枕头下面露出记事本的一角，看来就是他早已过世的父亲，魏秦洲的日记。
　　他母亲赵锐华曾经说过，双胞胎中魏非平平无奇，魏明却是个天才。现在看来，说话确实老成，和一般孩童不同。
　　林哲知也笑了下，走过来，让小男孩重新躺好，又检查了氧气瓶，把沾有血渍的枕巾换掉。
　　“每天都有医生会来看诊，他们说，我没有事，只要多多锻炼一下就好了。叔叔，我让你带给我的小杠铃有没有呀？”
　　魏棋洲靠在窗边说：“原本带了，被没收了。”
　　小男孩“哦”了一声，似乎也没有太过失望。
　　魏棋洲继续说：“原本还给你带了些书，后来想还是应该给你带一点符合年龄的书籍——正好魏非也可以看，就给你带了一些连环画。”
　　小男孩“格格”笑了起来，又干咳几声，呛出了一口血丝。
　　魏棋洲走过来，轻轻拍小男孩的背。
　　“你们是不是在这里吃饭啦”小男孩突然问。
　　魏棋洲和林哲知对视一眼，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有此一问，但都点了点头。
　　“那你们去把餐具洗了吧，”小男孩又是莞尔一笑，“来帮忙的人晚上6点就下班，总不至于爷爷奶奶那么大年纪了，还让他们洗那么多碗吧？”
　　魏棋洲猛地反应过来，就要冲出门。
　　“林叔叔去吧，”魏明说道，“我不要听到你跟奶奶吵架了。”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魏棋洲有些迟疑地停下了脚步，为难地看着林哲知。
　　“好的我去。”林哲知知道大概是这个天才儿童有什么话想要跟叔叔说，忙主动向门外走。
　　走到门口，又被魏棋洲拉住了，他似乎想说什么，又感到难以启齿，最终只是含糊地说:“多冲洗几遍。”

　　林哲知走到楼下，却意外的发现餐桌边坐了一个人，正是魏棋洲的母亲。
　　她没有坐在刚才自己的位置，反而是在魏棋洲的位子上。她在那儿发呆，手中好像握着什么，听到林哲知下楼的脚步声，她急忙把东西藏在了手心。
　　“阿姨，”林哲知说，“我来收拾吧。”林哲知一边说，一边走到她身边，把魏棋洲用过的碗筷抽出。
　　魏棋洲的母亲勉强笑道，说：“你是客人，第一次上门，哪能让你做这些事情。”
　　林哲知把桌上的碗筷全部收进水槽，说：“阿姨您客气了，这是我们年轻人应该做的事。”
　　魏棋洲的母亲干笑了一声，想插手，被林哲知闪躲了过去。她说：“那我也不客气了，我去看看小非，然后就带小明睡觉了。你们晚上也早点休息，这里没有通讯，确实没什么你们年轻人喜欢的东西，但晚上也别随意出门，林子里蛇挺多的。”
　　说着，她站起身，就要从餐桌边离开。
　　“阿姨。”林哲知突然喊住她。
　　母亲停住脚步。
　　“你手里棋洲的东西，能还给我吗？”他说，背对着这边，正在用山泉水冲洗碗筷，但是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样，“他不喜欢这样。”
　　老人的手哆嗦起来，慢慢的，仿佛全身都在发抖。
　　“您是他的母亲，他跟我说，您和他父亲都是世界上最好的科学家，他十分爱戴您们，”林哲知说，“不要再让他失望了。”
　　老人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拖着脚步，慢慢上楼去了。
　　林哲知放下手中的活，走到餐桌边。
　　方才魏棋洲母亲停留的位置，桌上放了一个真空袋，里面有两根自制的棉签，棉签上有一些汤渍。
　　林哲知打开真空袋，取出棉签，左右看了看，也没有好的处理方式。最终，他掏出打火机，点燃棉签，直到它们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