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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八十三 ...

  •   一曲《思故人》究竟让不让演出,这点小事在渭州一吵就是几个月。说来说去,不外乎就是这支曲子是不是有政治的问题,曲子是谁写的,又是写给谁,用的是什么乐器,遵循的是什么乐理。
      据说后来是一位大人物拍了板:“谁没有过思故人?你们不想自己离去的亲人,不想自己牺牲的战友?作曲家学的是西洋乐理,可这曲子难道不是中国人的心声?说是献给南方政府军的将领,可那位将领难道不是为中国的国土捐躯?这有什么不能演?我们自己的战士,也该用一首这样的曲子来怀念!”
      这位大人物资历极深,军功卓著,妻子又在不久前牺牲于战火之中。此时他这样发话,便没有人再多添口舌。
      《思故人》很快便在渭州流传起来,还有许多人张罗着要填词,可梅鹤至却撂下了笔,并不参与,只说:“思念何须言语?”那些层出不穷的填词果然也并没有一个成了气候,只有曲调纯粹地流淌。
      文艺美术学院里,《思故人》有了风琴的版本,提琴的版本,胡琴的版本。田埂旁,果林间,《思故人》也有了口哨的版本,口琴的版本,唢呐的版本。
      又是中秋夜,温潋秋倚在床边,替燕访抱着才几个月大的宇新。他没抱过孩子,抱来抱去都不得法,弄得小娃娃总是皱着鼻子要哭。燕访教他几遍也教不会,干脆把孩子倒扣过去,放在他怀里趴着。
      这下宇新很是惬意了,小脑袋上长长软软的胎毛竖着,扬起小脸对着温潋秋笑。小娃娃很是清秀,只是渭州的物资不够丰沛,他长得有些瘦弱。温潋秋不由怜惜,双手扶着他两条小胳膊,把他往上托。宇新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边温氏同骆登云一面摆设席面,一面彼此谈笑。卫平原站在桌旁搭手帮忙,竟还一心两用,教素雪下一种小战士们自己发明的石子棋。燕访用热水烫过碗筷,出去泼了残水回来,便有些慌慌张张地,道:“门外有个人。”
      众人都问是什么人,燕访摇摇头:“不认识,没见过,他看见我就背过身去了,也不说话。”
      这种时候登门拜访,又是这般情状,想必是特为见温潋秋来的,可到底有几分惹人疑心。
      屋子里的人经过羊角岭时候的几番大难,都多多少少对不速之客感到恐惧,只有卫平原威武地扶了一下腰带:“我去看看。”
      “等一等,”温潋秋把宇新举起来递给燕访,“我同你一起。”
      屋外夜空清澈,月光分明,如同一盏银灯。
      果然一个人影站在那里,穿着一身不大平整的联合会军装,满脸的络腮胡子。
      “浮光先生?”一把沉稳的声音。
      “您是?”温潋秋扶着卫平原的手肘,更走近了几步。
      “毛毛?”对方忽然乐开了,“是你?”
      温潋秋眯起眼睛打量,从那乱糟糟的胡须里慢慢辨认出来:“……徐衍大哥?”
      “你怎么一点也没有变?”徐衍很开怀似地笑着,“还是那么手无缚鸡之力,连走路都要人扶着啦?”
      “温先生是病了!”卫平原不认识他是谁,很不乐意地维护了一句。
      “什么病?怎么回事?”徐衍这才肃然了几分,“为什么不好好治?”
      温潋秋已经病得惯了,并不当做一回事,只是好奇地问:“徐衍大哥,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啊,”徐衍含糊地发出一点声音,“原来你就是浮光。”他仿佛犹豫了一瞬,才道:“我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我想听一听你亲自演奏的《思故人》。”
      明月夜,他独自前来,却为听一曲《思故人》。
      温潋秋心里已经明白一二分,摒开卫平原,取来竹笛,单独吹给他听。
      月色静谧,笛声柔润,却又在旋律的一个个转折处带出一个个小小的、干涩的摩擦声,仿佛极力克制的呜咽。徐衍天生一张乐天的面孔,总是显得满面含笑。月光投在他的侧面,只在他的鼻翼和嘴角照出窄窄的阴影。
      “好啊,”徐衍轻声地道,“好啊。听你的《思故人》,我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
      “但愿是一场好梦。”温潋秋道。
      “依稀故人在,”徐衍淡淡地含着笑,“自然是好梦。”
      两人只静静地相对了片刻,徐衍便道:“我该走了。毛毛,等以后我不打仗了,想请你每年都吹一遍《思故人》给我听。”
      “徐衍大哥,你什么时候能不打仗?”秋夜的风尚且温暖,和煦地从温潋秋的发尾掠过,“我哥哥什么时候能不打仗?”
      “你放心,会有那一天,”徐衍在秋风里含笑转了身,“不管是我,还是你哥哥,我们打仗都是为了那一天。”
      月光照亮了前方的路,徐衍摆了摆手,走进了银辉映耀的风烟尘土。

      蛟川的路面出现了浮土,这意味着雨林的旱季到来了。
      这是最适宜作战的时节,驻守蛟川的部队开始部署反攻,以洗雪之前全军大撤退的耻辱。
      郭镇堂调任战区司令,祁兴龙也跟随他到蛟川,做了集团军司令,下辖包括二十九军在内的三个军。
      经历了大撤退,几乎每支部队都严重缺员,祁兴龙雷厉风行地查出了许多贪污舞弊、坐吃空饷、倒卖军需物资的案子。不断有官兵来向他告长官的状,说他们和战友同袍在前线病死、饿死、战死,长官却数着钞票,倒卖着化妆品,白兰地,咖啡饼干。
      从军多年,这样恶劣的情况,祁兴龙也未曾多见。他立刻飞回丹州,向曾伯龄当面汇报,要严加查处。曾伯龄头一天答应了,次日就变卦。
      官至师级、军级,谁能没有一点门路?祁兴龙也只有无可奈何地叹声气罢了。他在蛟川还留了两个暗访的参谋,此时传回来的信件材料也都用不上了。随手翻了几页,正要一并处理掉,祁兴龙突然看见了“二十九军”几个字,连忙将那一页抽出来,细细阅读。
      那一页记载着二十九军减员情况,又额外提到二十九军装备极差,尤以预备师为甚,官兵穿着都破破烂烂,有损军威。祁兴龙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张纸仔细地叠好,塞进了衣袋。

      反攻之战打响前,一支督导团在祁兴龙的陪同下抵达了蛟川,并且径直去往二十九军。在军部时少坐片刻,祁兴龙便带着督导团下到部队中视察。督导团里大都是曾伯龄身边的亲信,包括他的本家曾之翰。
      秋意渐深,蛟川早晚温差又大,在薄暮迫近时,督导团的成员们都觉得寒凉起来,纷纷添衣。他们随车来到预备师的营地,未及下车,就见营地门前的卫兵还穿着陈旧单薄的夏季军服,顿时神色凝重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先发问了,“士兵怎么穿得这么破旧?”
      “将领应当爱兵如子,这像什么话?”又有人愤然鞭挞。
      “听说祁将军之前就在蛟川整治过倒卖军用物资的乱象,难道底下的军官这样胆大包天,屡禁不绝?”还有人义愤填膺。
      一时,车上衣装潇洒的人们都热烈地批判起来。
      直至卫兵拦下了车,例行检查,便有人严厉地道:“你们的师长在哪里?叫他立刻过来!”
      “长官们都在开会,”卫兵不卑不亢地道,“现在不行。”
      “不行?”有年轻气盛的立刻叫起来,“你们的集团军司令就在这里,我再问你,行不行?”
      祁兴龙干咳一声,拦了一把,和蔼地向卫兵道:“你们的长官在开什么会?”
      卫兵认出他,敬了个礼,道:“是反攻的部署会议,副军长亲自来开的会。”
      “裘灏?”有人道,“听说裘将军还在邕州时还募集过军资,怎么还把底下的队伍搞成这个样子?”
      “是啊,那可都是百姓的血汗钱,他用到哪里去了?”
      督导团里有年轻气盛的,已经气得额角爆出了青筋。
      一行人叫来士兵带路,气势汹汹地闯进了预备师的军官们开会的帐篷。可惜,尚未开口讨伐,他们就愕然发现,面前的军官们也都穿着陈旧单薄的夏季军服,包括裘灏在内。
      裘灏正站在地图旁,头顶就是一盏灯,照出他衣领的边缘都是洗得发白的痕迹。

      有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督导团出师不利,裘灏一声令下,就被全员请去了另一顶帐篷,坐下喝了三两盏茶,才刚又鼓起兴头来,又见伙夫送来了餐食。一行人等了一个多钟头,裘灏才走进来,身上披了一件军装外套,仍旧是发白的。
      这时候再兴师问罪,就总缺了些意思。
      到底还是曾之翰老辣,很是关怀地向裘灏开了口:“裘将军辛苦,我瞧您这里的士兵精神头儿真好,穿得这么薄,也不怕冷。”
      裘灏泰然地道:“从进了邕州起,预备师的物资装备就没有领齐过。士兵们都锻炼出来了,习惯了,也就没那么怕冷。”
      “哎哟,您这儿为什么领不着物资装备?往西南运的物资可不少,”曾之翰道,“曾委员最是关心,我还替他关照过几回,对西南战区可是要补给充足。之前还有报告说西南死了太多人,许多物资都用不着呢。”
      “西南战区并非只有一个二十九军,并不是只有一个预备师,”裘灏面色如常,语气却强硬了几分,“别的部队我不清楚,如果要问二十九军和预备师,一应账目清单我这里都是全的,各位尽管过目。督导团来得正好,我也要问问,物资装备配不齐,究竟是什么缘故。”
      他显然已经觉察了督导团的来意,一抬手,就要让人去找军需官。
      “裘将军,”有年轻人看不惯裘灏的态度,立刻就想咄咄逼人,“听说你在邕州搞过几次军资募集。就算中央军的配给一时不到位,你募集的军资都到哪里去了?”
      裘灏冷笑了一声:“我在邕州的时候,预备师连武器配备都不齐全,军饷和伙食也都没有完全保障,处处都是亏空。我募集的军资用在哪里,采买清单票据、关饷签押记录也都是一应俱全。我也想问问,之前我向上级申请报销,迟迟没有回应,不知督导团能不能帮我解决这个问题?”
      “可我们还听说,”有人融滑地道,“裘将军在邕州时收受过私礼。”
      “私礼?”裘灏蹙眉,“什么私礼?”
      “据说有黄金百两,名家字画。当然,我们都希望这是假的。”
      “哦,”裘灏眉头沉沉,“你们倒是很清楚。”
      正说话间,只见已经有人抱了成摞的材料进来,裘灏又向身边的警卫说了几句,警卫转身去了。
      裘灏让人把桌上的账目一一揭开摊平,才掷地有声地道:“不止百两,我总共收到黄金二百一十两,都在账上,请诸位尽管过目。”
      正说着,那位警卫也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卷轴。裘灏接过来“唰”地一声抖开:“名家字画在此,也请各位尽管过目。”
      那是一幅傲骨嶙峋、气势磅礴的字,最先跃入眼帘的一行写的是:
      “胡无人,汉道昌。”
      “各位所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裘灏的声音里是掩盖不住的怒气,“我也想问,当下的蛟川,究竟是要‘胡无人,汉道昌’,还是要‘汉无人,胡道昌’——”他把那幅卷轴也往桌上一掷:“——就全凭各位了。”

      暮色里,督导团的车灰溜溜地离开,只留下一道飘扬的浮土。
      耿金石这才在裘灏身边大骂起来,气愤地说:“这帮狗屁不通的混蛋,他妈的老子还要给这样的混蛋拼命!老子到底为什么要来打这个仗?”
      “我们从来都不是为他们拼命。”裘灏平淡地道。
      “可事实上,咱们就是替这帮狗东西拼命,”耿金石心头很是悲凉,“咱们出生入死,他们升官发财。”
      他说得或许不假。裘灏一时沉默了。
      “长官,我们在蛟川都打成什么样了?我每次……”耿金石竟然哽咽了一下,“……每次看伤亡数字……我就打不下去这个仗!我手底下的兵,连买一双鞋,都还得靠偷偷贩点私盐弄来的钱。他们这些高官还在上面吆五喝六,还要来给咱们定罪!要是我的兵当了逃兵,我绝对不杀。谁的命不是命,凭什么咱们要替这些狗东西卖命!”
      “我带兵是来打仗的,不是替谁卖命,”裘灏严厉地道,“既然做了军人,就得担负起做军人的职责。该打的仗,是要打的。你现在既然做了长官,也就得担负起做长官的压力。都是你的兵,他们要是当了逃兵,被督战枪毙,死了也是身后的骂名。你真的有本事,就带他们打胜仗,让他们活着的能风风光光回来,死了的也是永垂不朽的英名!”
      耿金石听着,慢慢低下了头,飞快抹了一下眼睛。
      “为什么死了这么多人还是打不赢东洋小国,为什么举国之力保不住疆土完全,为什么身居高位者总是昏聩,才智过人者满怀私心?”裘灏无声叹息,“如果我的兵当了逃兵,我也同样理解他们为什么逃。可他们逃了,那些还在坚守的人怎么办?他们又怎样面对已经战死的亡魂?”
      夜渐深,星海壮阔,在天幕涌现。
      两人都不自觉地仰头看向星空。
      “我明白了。”耿金石说话还带着一点鼻音。
      “嗯?”裘灏道,“明白什么了?”
      “明白我为什么要打这个仗了,”耿金石握紧了拳头,“我才不是为了那些混账东西,我为的是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为的是不让自己做一个窝囊废。”

  •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说哥哥好难的小天使——你瞧,哥哥还可以更难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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