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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自幼年起,于义同就知道,父亲在淞浦城警局做官,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从八九岁起就会在警局里指着警员大骂:“你们敢管我?叫我爹开除你们!”到十四五岁上,他略通世故,见身边常有人奉承,便愈加得意。
      每日里,他不是寻美酒佳人,就是找新鲜玩意。在外面他身旁总有人簇拥,回到家又有母亲护着。父亲虽然严厉,但总不常在家中,到底拘不住他。便是他犯了错,父亲一顿大发雷霆过后,终究要帮他收拾局面。
      许是日子过得太惬意,他常常觉得无聊。早些年,他还热衷追逐女人。近来偶然经人引路,才知道男人之间也大有意趣。他才捧过的两个小男旦,扮上了固然都是姹紫嫣红,平素里相对就总觉得差了些意思,还称不上绝色。
      身边的人都知道,于大公子正好这么一口,只是没找到个合心意的,都用心帮他搜罗。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前两日,便有人得了宝一样来找于义同,说在桃花溪巷子口的茶馆里见了一个极俊俏的少年郎。
      “我看得真真儿的,绝色!我都想不到有人能长这般模样。”那小子拍着胸脯向他保证。
      于义同半信半疑,绝色什么样儿,他自己也没个轮廓。他当即起身跟人去瞧,心里也多半好奇。
      几个人来到桃花溪巷子口,就隐约听见茶馆里演唱评弹的声音。
      暮色已落,天边晚霞浮起,巷子口挑起了灯笼。
      于义同才踏进巷子,迎面一个人撞了上来,他不由骂道:“他妈不长眼啊?撞谁呢?”
      对面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像个教书先生的模样。
      “对不住,”那人扶扶眼镜,样貌温和,“小兄弟,巷子口路窄,大家彼此谦让就是了。”
      于义同没耐心听人唧唧歪歪地讲道理,伸手把人往旁边一推,才要抬脚,就看见一个少年正走近来。
      那少年穿着洋派,鸭舌帽,白衬衫,白色背带裤,身材单薄,瘦削纤细。
      不知为何,于义同只瞥了一眼就挪不开目光,直看着那人慢慢走近,停在面前,从帽檐底下扬起脸来。
      于义同竟不由地怔住了。
      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看的那些绣像图本,里面那些白描的素净美人儿,都有着小巧圆润的下颌线,小巧圆润的鼻子尖儿,以及婉转带勾儿的眉眼。
      眼前这人宛然就是这副模样,却比那绣像图本里的美人儿还好看许多。于义同简直怀疑他是不是吃了人参果,连毛孔都透着新鲜,略显苍白的皮肤隐隐泛着脂粉般的光泽,眉眼也仿佛点着最润泽的墨色,黑白分明的面孔衬着嘴唇的红,那红却也不俗,是最柔和的朱红色,像是均匀地涂了一层薄薄的朱砂。
      图本里的白描美人儿们,哪里有这样的颜色。
      于义同的心里不由地一抖。
      身边有人刻意清了清嗓子,于义同回过神来,立刻知道,这是找到正主儿了。
      “怎么回事?”只见那少年蹙眉道,“你们怎么平白在路上推搡人?”
      于义同只顾着看他,却顾不上听他说话,只越发觉得他颜色惊人。于义同疑心那也是涂脂抹粉的颜色,便伸手握住他下巴,拇指从他唇上一直捻到腮旁。
      “你这是做什么?”那教书先生模样的人握住于义同的手腕,把他推开些许。
      于义同眉毛一拧,甩开了他,身边的跟班儿们立刻上去把人围住,又是推搡又是骂:“你他娘的跟谁动手呢?”
      “陈老师!”少年惊呼一声,很是气愤地看向于义同,“你们这是以多欺少!”
      “哈哈,”于义同又轻佻地在他脸上拍了拍,“哥哥这还不算欺负你。”
      少年顿时脸色绯红。
      “这就红脸了?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走开。”少年语调冰凉。
      “这么凶做什么?我们认识认识嘛。”于义同笑嘻嘻地道。
      “我并不想认识你。”
      “那可不行,”于义同死皮赖脸地道,“你长得这样漂亮,我非认识你不可。”
      话音未落,却见那少年一拳头就砸了过来。
      于义同从小霸道,却也许久没认真打过架了。向来这样的场合,他是不必亲自动手的。他猝不及防,脸上挨了两拳,力道并不重,只是丢脸。
      “快走开,”少年声音清冽,厉声斥责的时候也仍旧温润,“不然我叫警察了!”
      “叫警察?”于义同自觉失了脸面,横劲儿也上来了,“你也去打听打听我是谁!还叫警察?我先把你抓起来!”
      “你凭什么抓人?你难道会是警察吗?”少年蹙起眉,不客气地瞪着他,眼尾扫出刀马旦一般艳丽的神采,就这么生着气,竟还是出奇地好看。
      于义同鬼迷心窍一般,居然又满心欢喜起来。
      “我不是警察,”他得意地扬了扬眉毛,“但你看我敢不敢抓你!”

      于大公子向来是说到做到,干脆利落就把两个人一起押回警局。
      值班的警员问了话,于义同才知道,那少年名叫温潋秋,瘦瘦弱弱地,看着挺小,居然是个大学生。
      “他这个名字取得也真是好。”于义同咂摸着那三个字,觉得字字都透着风情。
      一个跟班儿的道:“要我说,带来警局干嘛?不如带回家。”
      几个人都暧昧地笑起来。
      “哼,杀杀他的威风,”于义同一面得意,一面不自觉地去摸自己的脸颊,“还他妈敢打我。”
      “于公子,”值班的警员跟在旁边,“警局不能随便关人。何况,人家没犯什么事。”
      “他打我了!还不够吗?”于义同高声道。
      那警员顿了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把他关一晚上,明早上我亲自来放他。那时候,哥哥再好好疼疼他。”于义同意气洋洋地嬉笑两声,起身就要出门。
      “于公子,”警员追了一步,“这件事我得向警长汇报。”
      “这么点破事,你婆婆妈妈地做什么?”于义同拧起眉毛。
      警员道:“于公子,那个戴眼镜的,叫陈浼海的,是国立艺术学院的□□。”
      “□□?□□怎么了?”
      那警员又不说话了。
      于义同看着他,冷笑了一声,道:“怎么?你觉着是个大学□□,我就惹不起?”
      他一把推开警员,从桌旁随手拎了一条警棍,怒气冲冲地闯进看押室。
      见他进来,看押室里的两个人都戒备地站了起来,陈浼海往前一步,护在温潋秋面前,道:“你又有什么事?”
      于义同二话不说,当头一棍砸了下去。

      “啪。”
      一支手i枪拍在淞浦城警局局长办公室的红木办公桌上。
      于义同站在父亲旁边,窗外蝉鸣阵阵,明明是盛夏时节,他却只觉得背后一阵阵寒风,五脏冰冻,竟觉不到丝毫暑气。
      父亲的办公室站了一排荷枪实弹的军人。就连警局的楼下,也被围了起来。
      “于局长,您这是做什么?”
      一位身姿笔挺的军官坐在父亲的对面,面容肃杀,语调却堪称平和。
      父亲的髭须根根抖动着:“我养了个混账儿子。裘上校,你一枪毙了他,我绝无二话!”
      于义同瞬间瞪大了眼睛,想说话却只能听到自己的牙齿咯咯响。
      室内的光线迅速地变暗了,四壁的粉墙似乎幽幽地泛起绿光来,满屋子的人在眼前一时清晰,一时模糊,于义同看得头晕眼花,不自觉地跪倒下去。
      他此刻终于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昨天他一警棍把陈浼海抽得头破血流,还想借机吓唬吓唬温潋秋。
      谁知,温潋秋脸色煞白,却并没有慌乱。他扶着陈浼海,衣袖上也沾上了血,双手发抖,抬起头来看着于义同。
      他眉眼清澈,抬头看人的模样最见可怜。于义同微微眯眼,心里头戾气未下,火气已上,不由露出一个略显残忍的笑。
      “现在知道怕了?”他把警棍在手掌里磕了磕。
      温潋秋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要挂个电话。”他胸口起伏,像是惊魂未定,声音却很平静。
      于义同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挂电话,你给谁挂电话?”
      “我哥哥。”
      “你哥哥?”于义同乐了出来,指着自己道,“你哥哥不是在这儿呢吗?”
      身后跟着的人也都一齐笑出声来。
      怒意又在温潋秋光洁的面庞扫出艳丽的色彩:“你才不是我哥哥!我哥哥是中央军独立旅一团团长裘灏!”
      众人还在笑,笑了半天,于义同忽然回过味来:“谁?!”

      纵然一天到晚游手好闲,于义同也听说过裘灏这个名字。
      中央军近两年在南方势力日盛,淞浦城作为南方沿海重镇,也在前年年底被中央军一举攻破。而这支军队之所以能在军阀林立的当下自称“中央军”,一方面是因为曾有过一位名望颇高的领袖,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培养了一批青年将才。
      这批年轻军官都是在中央军出州大本营的新式军校受训,初出茅庐就真刀真枪地打过几场硬仗。中央军在短短两三年内,发起了一次西征,一次北伐,正是以这批军校生为主力,一路势如破竹,打下了如今的半壁江山。
      在这一批人当中,裘灏是个佼佼者。当初西征最为艰险的一战,就是他率先登上城门。据说当初在战场上,他所在的队伍曾全员向他举枪致敬,是一时之佳话。
      早几年,这些出州军校生的事迹,也曾叫于义同热血沸腾过,暗暗做过几场自己叱咤沙场、大出风头的白日梦。
      直到传闻里的人物带着兵马围了警局,来到父亲的办公室,坐在眼前,于义同都还觉得温潋秋在开玩笑。既然他们是兄弟,为何连姓氏都不同?
      可眼下,他已经无暇追究这些细节。对死亡的恐惧完全压倒了他,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甚至连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

      裘灏毫不迟疑地抬起手。
      这个传闻里威风凛凛的铁血人物按住枪柄,道:“于局长,您可真是严父啊。”
      “别……”于义同恐惧地向后倒去,终于吐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别!”
      然而,裘灏只是将手i枪推回了他父亲面前。
      “做严父,做在平时胜过做在此刻。”
      “那你,你说该怎么处置?”父亲额头上冒出冷汗来。
      这个比他年轻许多的军官,身上却有一种铁血沙场磨砺出的威仪,让他不敢掉以轻心。
      “于局长,这事该是您最精通。冒充警察,故意伤人,该怎么罚,都有定论。最不济,一报还一报,也是抽一警棍的事。”
      说着,裘灏仿佛震慑地在桌上一拍,站起身来。
      于义同无法克制地哆嗦起来,他哀求地看向父亲,却见父亲竟也骇得向后一仰。
      裘灏的动作也随之顿住了,似乎有些惊讶。接着,他竟微微地笑了。
      这一笑,便去了三分肃杀。裘灏面容坚毅,却到底年轻,一双眼睛明亮出奇,含笑看人时却仿佛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柔软。
      “您别紧张,”裘灏双目炯炯,“我是个讲道理的人。何况,中央军纪律严明,我也不能太过分。”
      这个不能太过分的人轻轻做了个手势,他身边的副官就虎着脸一步跨上来,揪着衣领将于义同拎了起来,提着走了几步,摁倒在办公室的茶几上。
      于义同已经完全吓傻了,直到有人提着警棍在他屁股上狠狠抽了一下,他才猛地一哆嗦醒过神来,接着便像打开了开关一般地哭叫起来:“爹——爹——您不能让他打我,他会打死我的。”
      他这一嗓子号得很突然,在一个炸裂的破音之后,变成了不绝于耳的哀嚎。
      温潋秋就静静地坐在茶几旁的沙发上,看着他满脸鼻涕眼泪的狼狈样子,微微低下头来,伸出细白的手指,在耳朵根儿处按了按,抿了抿嘴角。
      他是笑了,笑于义同的窝囊。
      那副官又强行把于义同拎着站了起来,正对着裘灏。
      于义同这才发觉裘灏个子很高,几乎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带回去,押起来。”裘灏堪称平静地道。
      “裘上校。”于义同终于听见父亲出声了。
      裘灏回身看个人,也似扬刀立马一般,话却说得平和:“于局长,您不用担心。我是有分寸的。我军法处的人就在门外,淞浦警局如果真的拿不出像样的规矩,就按我们军队的规矩来。”
      “拿得出,拿得出,”父亲的脸涨成了难看的酱色,“该拘多少天,一天不少。医药费我全部赔偿。等这不成器的东西放出来,我再亲自押着他去给陈先生、给裘上校赔罪。”
      “呵。”裘灏轻轻冷笑。
      同他的幼弟相比,裘灏的容貌算不上出色,但他的模样非常端正,几乎是严丝合缝按着字典里“正气凛然”四个字长的。大约是因为少年得志,他的正气之上更有一重磊落昂扬的光亮。如果不是在这样极端的情况下见面,于局长大概率会很喜欢这个年轻军官。
      “陈先生那里另说,”裘灏淡淡地道,“我是不用这一套,只要处置到位,就算两清了。”
      于局长从这句话里品出一点书生气来,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对自己脸色苍白的属下示意:“把这个孽障给我拘起来。”
      “爹……”于义同又要哀嚎。
      “滚!”于局长顿时暴跳,“混账东西,你也给我好好地,好好地长长记性!”
      他此时心定了下来,终于想起来生气,一瞬间气得两手发抖。他在肚子里酝酿了两句道歉的好话,转身仔细地打量起这一场祸端的源头——裘灏那从头到尾不发一言的幼弟。
      才只认真看了一眼,于局长心里就咯噔一下。
      知子莫若父。于义同固然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没有管束好,可这小子向来惹的事都是有限的,真正闯祸的时候,多半都是为了一个色字。
      对着那个实在堪当一句绝色的少年,于局长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
      如果说处置惩罚的作用是为了溯及前事,那于义同现在挨的罚也算是恰当了。
      但如果是为了防范后事,于局长真心实意地觉得,罚得远远不够。

  • 作者有话要说:  祝愿家国同庆,祈愿love&pe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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