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如刀月出鞘》子从玉

96、九十六话 刀尖饮血吟啸声 （5）

　　月华似夜雪披落肩头，梨涡公子一身玉色锦袍，长发如墨，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支玉钗。

　　轩辕朔一见那钗顿时急了。碧玉雕的流风钗独一无二是轩辕岚的。

　　“你把我妹妹怎么样了！”

　　梨涡公子肩上的怪鸦嘿嘿笑了两声，故意拉长调子道，“投井了。”

　　“！！！”

　　轩辕朔立即不由分说冲到井边就要俯身往井里看，身子刚爬上井台，还没来得及探头，被梨涡公子长手一揽单手就给提了起来。轩辕朔被他提着远离了井边，怎么也挣不脱，急火攻心，虎虎地瞪着一双眼睛，双手举起菜刀对着提着他的人手臂就是一砍。

　　菜刀虽笨重，却也是被御厨日日砥石相磨至刀锋可剁骨，这一刀直接撕开了梨涡公子华丽丽的锦缎衣袍，孩子力道虽不大，却也使出了吃奶力气，一刀顿劈骨肉，轩辕朔下意识手一哆嗦，手中的刀柄就松了。

　　“咦？”梨涡公子暗暗吃了一惊，不禁蹙起眉头， “这是把什么刀？”

　　刀刃没骨，他手却没松，轩辕朔在他手上挣个不停。看起来细皮嫩肉的公子哥被砍了一刀似乎也不觉得痛，他盯牢轩辕朔的眼睛，平平静静地说，“我等下放下你，你可不准乱跑！”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不然我就吃了你妹妹！”

　　他也没等轩辕朔答应，就把他随意一丢。同时卷起一边袍袖轻拂，嵌在骨肉里的菜刀就当啷一声落了地。

　　被他一吓唬，轩辕朔真的不敢轻举妄动了，他注意到面前这人被砍伤的手臂没流一滴血，竟是汩汩地从撕烂的袖子里淌出好多淋漓的清水来，感觉这漂亮公子仿佛是个不小心裂了一道的玉瓶一般。

　　倒是乌鸦大惊小怪地扑起了翅膀，凶狠地哑声威胁，“小鬼找死！！！”

　　“不打紧。”梨涡公子摆摆手不以为然，笑眯眯地沉吟道，“这小孩可有点意思。”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那把菜刀细细端详，眼神像看一个从没见过的东西。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刀。”他迷惑地说。

　　“殿下，这就是把寻常菜刀，厨房里切菜用的，您身份高贵，这庖厨里的物件自然入不了您的眼。”一名白衣人低头说道，声音充满敬畏。

　　轩辕朔翻了个白眼，心想，什么样的傻子长这么大菜刀都没见过。

　　“我叫沈望。”梨涡公子把菜刀随手递给白衣人，风度翩翩地对着轩辕朔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轩辕朔！”男孩奶凶，掷地有声。

　　“喔？”沈望一挑长眉，“你的字是取自生辰？你是朔月出生的？”

　　轩辕朔敷衍地点了点头，他心里挂念着妹妹的安危，眼巴巴地离不开水井口，感觉一颗心像在火上炙烤，焦急得要疯了。

　　“我的生辰是望月，看来我们很有缘喔！”沈望微笑着摸了摸脸颊。

　　“我妹妹……”轩辕朔跺了跺脚，急得眼睛里都转泪了。

　　“你妹妹的生辰也是今天吧？”沈望瞟了眼天上的满月，故意不紧不慢地说，“中秋可是个好日子，能看见兔子在月宫捣药呢。”

　　是，今天是轩辕岚的生辰，她一早吃了个甜甜的桂花糖水蛋，衣裳是琅帛绸庄新裁的绛紫缎面，衣摆绣了月白色的玉兔，还用红珊瑚珠给兔子缀了眼睛。小姑娘因为新衣裳好看在哥哥面前美了好久。

　　方才宴席上还明媚动人的小姑娘，现在落井了？轩辕朔心头发紧，觉得喘不上来气。

　　他看着沈望又回到井台上，笼了头发理好衣袍地端坐好。 “死人身上的味道好呛人，须得用许多花香才能盖上。”他说。

　　他招招手，就有白衣人应招上前，俯身跪下，手中高高托起一只美轮美奂的漆盒。食盒精致，打开有两层，第一层铺了满满一匣紫色的新鲜荏苒叶子，压了双细长的银筷，第二层掀开，盛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你瞧瞧，中秋我还得吃这膻气重的东西。”沈望面不改色地用筷子剖开鲜活人心，以荏苒叶子裹了一小块心尖上的血肉，小口放进嘴巴里细细咀嚼。“今儿的宫宴你吃着水晶月饼了吗？以前我母妃做的水晶月饼顶漂亮，里头有一整朵完整的玫瑰花儿。”

　　原来那股花香里的腥燥气是血味，男孩好心慌，小小的身体颤抖得像一片晚秋的孤叶。他见过一些妖怪，但都是些调皮捣蛋的动物成了精，还从未见过挖人心吃的，眼前这吃心的人没有血盆大口，反倒姿容很美，衣袖上绣了一条暗龙，他记得母亲说，龙纹不是凡人可以使用的，只有最尊贵的身份，才配得上这种威严的生灵。

　　轩辕朔喉头一阵抑不住的涌，不禁呕出一滩苦水。

　　“……我妹妹已经死了吗？”

　　沈望置若罔闻，慢条斯理地吃完一整颗心脏，接过白衣人递来的一条绢帕擦了擦嘴唇。 “你妹妹是死是活，就要看你了。”

　　“我杀了你！”轩辕朔带着哭腔，他的眼睛像绝望的小兽。

　　“如你所见，我已经死了。” 沈望盯着他，目光冷静得像是在注视一个大人，而不是一个小孩子。 “按理说人死就不过生辰，该过忌日，偏偏我的忌日也是八月十五。”

　　人间最圆满的节日，也有人是在这一天支离破碎。

　　“过去宫里的人都说我的命最金贵，可我从生到死都被困在这里出不去。每逢八月十五，我的白露，就是这只乌鸦，都会引一个生辰在八月十五的孩子过来，借着那个孩子的身体，我才可以出宫殿走一走，看看围墙外的世界。”沈望抿着嘴笑起来。“轩辕朔，你愿意代替你妹妹吗？”

　　“王！”乌鸦急着说，“可这孩子八字不对。”

　　沈望伸手阻了它的话。

　　“我愿意！”轩辕朔半秒都没有犹豫。

　　“你会死掉喔。”沈望轻轻道，“你的皮囊借给我，起初你爹娘都看不出来，但你活不过下一个满月。到了下个月的十五，你可就没命了。”

　　“你就不怕？”他惋惜地叹口气。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却比我还短命。

　　男孩咬着嘴唇泪如雨下。他心里害怕，怕眼前这个人，怕死，怕爹娘肝肠寸断……但挂念起轩辕岚早晨换个新衣裳就欢天喜地的模样，他觉得这世上诸多可爱，妹妹比自己更值得经历。我不知道为何从小就能看见妖怪，所以无法像妹妹一样愉快地感受许多东西，他想。死了以后，大概会变成一个轻飘飘的灵魂吧，说不定还能够住在家里。

　　他抽泣着点点头，又摇摇头。

　　“岚儿会没事吗？”他不放心地又问。

　　沈望双手笼于袖中，郑重其事地颔首。

　　轩辕朔已经哭成了一只花脸猫，虽然怕，依然颤抖着伸出一只小手指。

　　沈望愣了一下。

　　“拉勾。”男孩哽咽。

　　闻言，沈望笑出了一朵梨涡，他从袖中也伸出纤长的一根小指。

　　“拉弓，放箭，一百年不许变。”

　　沈望听男孩抽抽嗒嗒地说一遍，自己也学着他一本正经地说了一遍。

　　似乎在自己小时候，也和沈复勾过手指，记不太清楚了，沈望心想，我大概死了有点久。

　　其实也没多久。

　　从生前到故去，出不了宫殿的金贵命太沉重，始终没法化作一缕轻松的风。

　　“你现在要吃掉我的心吗？”承完诺言，轩辕朔用袖子抹掉眼泪，鼓起勇气仰脸问。

　　沈望噗嗤一笑。

　　“你倒是个勇敢得可怕的好孩子。”沈望垂下眼睛，低了声音。有些黯然地想，人小的时候就是心思纯净，不管不顾地，哪怕被吃掉心脏也愿换血亲一条性命，平安长大后，怎么会变成被欲望遮住眼睛，六亲不认的怪物了呢？

　　“你若真的准备好了，就到井边来望一眼井里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