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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忧伤以终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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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日天晴。他独自一人牵了马寥寥落落地行去。街上的早市初初开张,平日扯惯嗓门吆喝的各色小贩都在自己的摊前沉默地忙碌着,一笼笼冒着热气的包子,一把把金黄酥脆的油条……空气里充满了困倦又振奋的气息。游荡了一夜的野猫此刻也在墙角浅眠,几个醉眼朦胧的酒鬼踉踉跄跄四处踟蹰。
他衣上香气清凉芬芳,仿佛夜的奢靡沉醉还尚未完全消散。出城后又行了许久,才略略望见一片水光涟滟隐在青山脚下,通往湖边的小径覆满野草与荒土,纤细又曲折的身姿难以辨认。
他掐指算了一刻,便不急不缓地低头寻找,拐了个七扭八弯才总算立在了石块参差的湖岸。踏着水面上的浮石他步如凌波,目不转睛地盯着湖中央呈北斗七星状分布着的一连串叫不出名字来的小亭,各个独立又互相连缀,平分秋色又和谐如画————
琴音低语。那女子青色衣袂笼着窈窕身段,发如流泉倚栏而立。什么也不能拿来比她————不管是清涟中亭亭摇曳的含苞花箭,还是凄迷月下溪边生长的茂盛竹枝。她抬手拂去发上结的水露,温婉地笑道:“你来了。”
“是。希望没有迟到。”对话的气场一派春风和煦。
“你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呢。”她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他的脸,关切道。
“昨晚我只是、只是……呃,楼中的侍卫们没见着主子,纠缠着我追问,好说歹说才推了干系。结果一晚楼中都灯火通明,嘈杂一片,那些个侍卫婢女们还口口声声说是一定要等主子回来,真搞不懂他们是怎么想的。”他若无其事道,掩饰着神色里的疲倦。
“哦,是么?”她一挑眉,露出他熟悉的那种兴致盎然似信非信的狡黠表情。
“那是自然。我一夜都没睡好呢。这醉湖亭————”他别开目光,盯着不可知的某处,“我似乎在茶馆说书的那里听到过呢。”
她想了想,顺手抚过案上的古琴,似乎是无意地提了一句:“昨夜闲来无事,登上望柳阁,月色真美。”他的目光凝滞在那架他才意识到的琴上,通体漆黑,雕花绘鸟。望柳阁?望柳阁不是与断鸿楼齐名的京中第二高楼么?从那里肯定能看到断鸿楼的吧?
刹那间他脑中转过千种念头。不是说望柳阁与断鸿楼一样,都是皇室专用的吗?难道眼前这名女子,竟也与烟容口中的“怜夜”扯上了关系?她又为何要对自己备加关注?如若她是皇帝身边的人,又会对烟容持何种态度?
再回过头去想这句话,他才领悟到其中意味,脸蓦地一红。只得打着哈哈道:“嗯,望柳阁确是观月的好去处。只可惜这无涯月色,倒不是一般人能赏的呢……”
她在他固执的注视下只浑不在意地笑了一笑,云淡风轻地回道:“同样是月,公子赏得,花宁又如何赏不得?”
浩渺的烟波上弥漫起轻柔模糊的晨雾。一时对面她的面容似近似远,似真似幻。是否我留在世上终归孑然一人,一切我所爱的留恋的,都将化为永世的微尘?
他无言以对,所以默然伫立。心波如水,空空荡漾。但愿这一刻也便是永久,什么都不会想也无需思考,什么都不必愁也无从追忆。但愿你的音容笑貌能久留心际,让我能够不再拘泥于那水月镜花的单调苍白……
她轻轻柔柔地开口。“公子刚才提到,醉湖亭?公子曾经听闻醉湖亭?”
总不能说是自己为了转移话题而信口胡诌的吧?他硬着头皮说:“不过也就是听别人略略提了一提,说不上了解。”
“终于是,繁华不再了么?”她低下头,神情似秋叶入井,涟漪微动。“其实一件事物的兴衰与凋零,也不过世事无常,本就如此罢了。”
“原来这醉湖亭,竟还真有段可歌可泣的历史么?”他不禁好奇。她飞快抬起头来闪电般地扫了他一眼,他自知失言,便立刻闭嘴。
“什么可歌可泣……”她神色恢复平淡,一副不能被撼动分毫的静冷表情,“你注意到这亭的构造了吗?状若七星,对吧?几年前,这里还是一年一度诗茶盛会的举办之地。每至春末夏初,四方的风流才子文人墨客都争相拥来,意图在天下的佼佼者们面前一展风采。当此时,画舫游船,衣香鬓影,数不胜数。可后来……”她声音渐低了下去,好似回忆起了什么难言之隐。
他全未注意,八卦心理顿起,急急追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她也不看她,一双手复又抚上琴弦,却按捺不住眼中复杂情绪。“后来,也便没有后来了。不知怎的这诗茶盛会突然就衰落了下去,这醉湖亭就如今这般,荒凉冷清了。”
突然想起一个要紧问题。这一扯就扯到了天边竟然没想起来自己来此的目的。“对了,我家主子呢?”
她正沉吟,对他的言语毫无反应。没过多久,她忽道:“自然已经物归原主了。你就这么着紧她么?”
清浅的晨曦依次打亮亭内的光线。眼前她笑如春风,对他道:“让妾身为公子奏一曲,权作送别,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