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爱觅食》文呓大叔

11、秘而不宣汉堡

　　在我家的社区，纵横三条几百米长的街道，居住着大约两百来户人家。这其中，包括我共有九户是华人家庭。
　　这些华人，我都认识。但真正算得上有交往的，只有Andy一家。
　　Andy有六个小孩，三男三女，最大的读高四，最小的还抱在手里。每次出门，小孩子们吵吵闹闹，Andy老婆呵斥声声，一家人刚好塞满一部本田Sienna八座Minivan，浩浩荡荡的，尤为引人注目。
　　我知道Andy在柯汶纳山谷联合学区的South Hills高中任教数学，他是祖籍潮汕的越南华侨，会说好几种语言。很小的时候随父母一家人逃难过来美国，那应该差不多三、四十年前的事吧。
　　我们初时也并不相熟。我搬过来两年，和他关系只限于出入碰面时打打招呼，聊些时闻或自家前院的花木，仅此而已。
　　直到有一次，我们说到南加州最近小地震频发，地质勘探局已发出超级大地震的预警。他突然问我:"你□□了吗？"
　　"□□干嘛？"我被问得莫名其妙的。
　　"拥枪自保啊。"他严肃地说，"万一真的发生大地震，断水断电，市面混乱，坏人趁机□□掠，如果你生命受到威胁，怎么办？"
　　"那警察呢？"
　　"哈哈，失控了的无政府状态，你相信警察？老弟，没有这压箱底的狠货，谁也保护不了你的。"他觉得我天真。
　　老实说，我家里真的没枪。虽然在美国很容易买到枪支，而且又是合法的，我也偶尔去室内靶场打枪，但纯粹过过瘾玩玩而己，从来没动过□□的念头。
　　Andy请我进他屋里，打开一个大保险柜，向我大方展示他的藏枪。
　　这架势差点亮瞎我眼，简直就是小型军火库，我没想到他竟然拥有八把长短不一的枪支，弹药更是无数。
　　他拿上手逐一介绍，如数家珍。
　　"这把是Springfield 1911手枪，经典名枪，操控性非常之好。"
　　"美国海军海豹突击队的配枪Sig P226，带战术导轨，夜间红外线瞄准，又快又准。"
　　"□□半自动步枪，港产片看多了也会知道，大圈帮抄的那种家伙。绝对珍藏版，今年加州已经禁售了。"
　　"□□，不多说了，傻瓜都会用。轰地一枪，飞出无数铅弹头，对方避无可避。最适合Home Defence，静夜里听到那上膛的咔嚓一声，足以让歹徒闻风丧胆。"
　　……
　　Andy对各款枪械型号性能了如指掌，装弹上匣，动作娴熟。当然子弹是练习用的空心弹。
　　"试试？"他递给我□□。
　　我一接枪，他就摇头制止我说:"不对不对，切记三个原则，除非你不拿枪，否则，无论什么时候，你一定要假设枪已装弹上膛。除非你要发射，否则，无论什么时候，手指绝对不要碰到扳机。除非你有目标，否则，无论什么时候，枪口千万不要对着人。"
　　我才醒觉自己食指扣在板机上，不其然已犯了安全大忌。
　　Andy端起枪，亲自演示给我看规范动作是怎么样的。
　　"下盘要稳，腰板要直，身子稍向前倾，这才可以化解后座力的冲击。"
　　他剃平头，黝黑壮实，扎马步举枪瞄准的身姿威风凛凛。
　　一群小孩都在屋内，最小两个儿子Andy老婆照看着，年纪大的，各顾各的，对这些武器习以为常，熟视无睹。
　　耳濡目染的家庭氛围，他家八支枪，刚好一人一把，全民皆兵。
　　就这样，我们一下子拉近了距离。
　　以后见面，大家的话题都是有关玩枪的。我总是问他最近去了哪个靶场打枪，他就老是撺掇我赶紧考枪证，申请背景调查，然后□□。
　　我对□□还是有所顾忌，毕竟它是凶器。Andy却耸耸肩，毫不认同。
　　"Gun is not a weapon， you make it a weapon。"意思是枪不杀人人杀人。这句话他重复说过好多遍。
　　拥枪抑或禁枪，是一个政治议题，背后牵涉无数利益，在美国争吵了不知多少年，至今依然此题无解。
　　"Raymond，我新近发现了一个挺有趣的野战靶场，要不要跟我去玩？多玩几回，你就自然会想买一把属于自己的枪了。"
　　这回，他改变了策略，想直接拖我下水。
　　"怎么有趣法？"
　　"室内靶场你玩过对不？那种地方狭小嘈杂，施展不开，还不允许速射，感觉就象对着游戏机假枪射击一样，实在太low了。"
　　他说得无心，我听了尴尴尬尬一笑而过。
　　"户外的，自由度就大了，有25米，50米，100米靶距多种选择，可以打固定靶，转动的铁靶，移动的飞靶，还可以玩狩猎，打山鸡、野兔、水鸭。这就有意思多了。"
　　"就去这种户外的玩？"
　　"不，这种城市边缘的一直有玩，也有些腻了。我说的新发现是深入不毛之地，在沙漠戈壁打障碍赛的实战，So excited。"
　　"这么刺激？"
　　"你闭上眼睛想想这样的画面:在黄沙滚滚的苍莽沙漠，一字排开十来辆高头Hummer，从车上跳下来一群身穿迷彩服，戴着耳罩护目镜的枪迷，呼啸着冲向战场。沙袋，原木，乱石堆，断墙残垣，闪着寒光的铁丝网，冒着硝烟的大油桶，掩体后面随时会有标靶蹦地一声弹出来。你层层闯关，或弯腰疾进，或匍匐向前，大声吼叫举枪扫射，就这么搞定一个又一个目标。"
　　"好，我跟你去玩。"他说得我热血沸腾，一个响指就答应下来。但再细想，还有点担心，"我是菜鸟，会有危险吗？"
　　"不怕，遵循划定路线不要逾界，新手也会有专业教练贴身陪同。"
　　于是，在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我坐上他的越野车，开上15号州际公路，直奔与内华达州接壤的莫哈韦沙漠野战靶场而去。
　　一路上，我们谈论的还是枪，从大家有枪互相忌惮才会有安全感，说到了校园枪击案。
　　"我很好奇，美国每年都有好多校园枪击案，Andy，你做了这么长时间的老师，有没有亲身经历过？"
　　"还真没有。不过，Lockdown就试过好多回了。"
　　Lockdown是美国校园对炸弹威胁，持抢闯入或附近发生枪击案等突发事件，采取的紧急应对措施。一旦警报响起，老师即时带学生转移至教室内，关灯，紧闭教室门窗，用桌椅挡在门窗后，保持安静，直至警报解除。
　　说起Lockdown，Andy竟然不是心有余悸，反而津津乐道。
　　"困在教室内，这时，真的见到了人性百态。有的学生面无惧色，有的学生情绪失控。有的在祈祷，有的在写遗嘱，有的和心爱的人拥吻诀别，有的哭着说我还不想死，还有的就嚷着急尿尿。"
　　"那你呢？"
　　"我就听天由命吧。"Andy泰然自若地说。
　　接下来，我们很自然的就牵扯到了美国学校和教育。
　　他给我讲述二十年来他在高中校园，耳闻目睹之奇奇怪怪现象。
　　比如，在上课时，突然校警就牵着缉毒犬进来，朝每个学生书包嗅嗅有没有大麻之类的毒品。某位已婚女老师在一次夏令营时，□□了自己的男学生被捕。几名黑人学生因为考试老师打分不及格，闹到校长那里投诉种族歧视，结果老师被迫停职。
　　诸如此类的，匪夷所思。
　　"我上课时从不Care学生爱听不听的，你在下面打游戏，化妆，戴耳机听音乐，我不管，你别扰乱我节奏就OK。自律的学生不需要我去Push，无心向学的学生，高中出来可以打份工，早点赚钱，也是他们的志愿。"
　　"怎么感觉美国高中乱象丛生似的，你说他吸引外国移民的优质教育到底好在哪里？"
　　"以我的看法，美国是精英教育，这个制度不需要每个学生都成才成功。你可以不努力，只要你愿意过你想要的日子。但如果你想跨越阶层，你就要加倍付出，证明给别人看，这个社会又是公平的。"Andy意味深长地说，"所以，在美国高中，你会看到两个极端，坏的，比你所能想到的要更坏，好的呢，也比你所能想到的要更好。"
　　Andy说得太对了。不但教育，美国社会方方面面都是如此，它让优秀的人更优秀，享受丰盛人生，而平庸的人甘于平庸，也很满足快乐。这样社会似乎就很和谐了。
　　"听歌吗？"
　　Andy扭开车内音乐，播放的是"What a Wonderful World"。这是一首有故事引起回忆的歌，老男人的沧桑声线，带领听众感受这美好世界。
　　我们的车子穿越在沙漠和荒山之中，天高地广，奇美的云朵在缓缓变幻流动。
　　"想不想听听我当年是如何以难民身份来到美国的？"Andy出其不意地问我。
　　也许是这首出现在电影《早安越南》里的歌，无意触动了他某条神经，他很坦然地回忆起三十五年前那场投奔怒海，九死一生，从蚬港逃难去香港的经历。
　　喷着火的机关枪，惊涛骇浪，鲨鱼，疾病。沉重的血泪史，他只是用轻轻的口吻提起，九岁儿童的幼小心灵，留下那恶梦般永不磨灭的烙印。
　　"是美国本着人道主义从港英政府手中接收我们，我感恩美国，这就是原因。My country has been very good to me， I must be good to my country。我自觉好幸运，没理由不努力读书，出人头地，报答社会。"
　　我欣赏Andy这种很正的人生观。
　　"我4年的高中，每天只有4小时的睡眠时间，用4杯拿铁咖啡解困，为的就是冲刺4.0最高的GPA成绩。"Andy左手把方向盘，右手掰着4个手指头说。
　　"原来呀，这才是美国精英高中的真相。"
　　"完全正确，而且，这种丛林法则，到了我孩子这辈，依然没有改变过。现在，我大女儿已顺利拿到Stanford大学的录取书。看看她一天是怎么度过的？你就知道这是她应得的。"
　　Andy脸带自豪，神采飞扬。
　　"她早上6点起床，6点30分到校，开始了学校Colorguard训练。8点到17点，是正常6门功课，她又外加4门大学的AP课程。匆匆吃点晚饭，17点45分又开始Colorguard的训练直至21点。回家简单梳洗后，要完成基础作业，还要大量的学术阅读，为论文查阅资料。"
　　我心想，她这种学习压力，比拟国内高考也不为过吧，但显然又不同于国内那种大量模拟做题的寒窗苦读。
　　"这只是平时，到了周六，就是奔波于南加州各个城市的Colorguard校际比赛，一去就是一整天时间。"
　　"那么周日呢？总有休息吧。"
　　"没有。周日通常是出外做义工，图书馆，教堂，慈善机构，什么地方都去。"
　　"啧啧啧，不可思议。孩子辛苦，也够你们夫妻忙的，陪进陪出，迎来送往，还有另外5个小孩要照料。真是超人爸妈。"我赞叹不已。
　　"只能牺牲老婆做全职妈妈啦。"Andy摇头苦笑。
　　"我老婆是大学的同学，也是越南难民，相同身世，大家很容易走在一起。毕业后，我们结婚生子，一连生了六个。好多人取笑我们，是不是为了贪政府福利呀？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有多爱小孩。生命来之不易，每个孩子都值得我们惜缘。"
　　追本溯源，其实也不难理解Andy这种人生态度。
　　不知不觉间，四小时的车程已差不多到了。Andy告诉我，过了这个小镇，离开公路拐进去就是了。
　　"不如午餐先吃个汉堡包？"我看见路旁有In-N- Out Burger的招牌。
　　汉堡包，最地道的美国食物。In-N-Out Burger，是美国西部名气最响当当的连琐汉堡快餐店，受无数人疯狂追捧，甚至视为游览加州必去，人生必吃的美食。
　　李安导演奥斯卡颁奖礼后，手持小金人狂啃的就是他家汉堡。
　　来In-N-Out Burger，就要点Secret Menu汉堡。在餐牌上找不到，唯有老司机才懂，只需要说"来一份Secret Menu汉堡"，象接头暗语似的，点餐店员立刻心领神会。
　　上来的其实就是薯条肉酱加融化的芝士汉堡包。新鲜现做，份量超大，薯条酥脆，肉酱多汁，芝士香浓。
　　说它很好吃不错，但若升级去到人生必吃美食，未免太浮夸了，这仅仅是老美的境界而已。
　　Secret Menu，直译是\"秘密菜单\"，我喜欢意译为"秘而不宣"。一开始，神神秘秘的，到后来，人尽皆知，就只剩下噱头而已。
　　美国社会很多事情也是这样，所谓秘密，其实早已经公开了，看破不说破，大家心照不宣，或麻木，或习惯，不以为然。拥抢如此，精英教育的真相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