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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15、狼性的反叛 ...


  •   几天以后,照例在茶园,照例喝着清香的三花,照例在浓荫蔽日的树荫下,左岸和齐恒有了如下的对话:

      “怎么样?”齐恒问:“资县的海狸鼠?”

      左岸跟他讲了讲几天前和刘老以及老付的女儿吃饭的情况。

      “那个李方天什么模样?”齐恒突然来了兴趣。

      左岸把李方天的模样描绘了一番。

      “可他搞的海狸鼠,就是个传销,骗人的。”左岸说,“我发现,搞海狸鼠的人骗人,拉广告的人也骗人。搞海狸鼠的利用人们发财心理,把根本没用的东西卖给大家,骗倒一片一片的人。我们呢,为虎作伥,拿点零头钱,帮着吹来吹去,把更多的人骗进去。”

      “管它呢,能拉到广告就行。”

      “不,这种广告不干净,带着血,我再也不拉了。”左岸说,“这几天我老是在想这事,想老付,一个活生生的人那,才六十多岁,说没就没了。我在想我们拿的八万块钱,想那些被骗的人的惨状,同时也在想我的将来,想着我一天到晚就去干这种事?那跟李方天有什么不同?就在这种骗来骗去的圈子里打滚?干个五年十年,干个科长处长,混到退休?不,这不是我要的人生。”

      “你看你,又来了!又意气用事了不是。”

      一时间他们没有说话。茶园里响起醉人的嗡嗡声,打麻酱的、倒茶的、聊天的声音混在一起,构成了这醉人的悠闲和声。这是成汉有名的大慈堂茶园,四周中式亭台楼阁坐落有致,回廊弯延曲折,参天大树象大伞一样遮蔽了稀稀落落的柔和阳光。

      “我想好了,我要辞职,单干。”

      “你要干什么?”

      “我要办报?”

      “办报?”这回轮到齐恒吃惊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呀!你知道,咱们国家报纸是管控的呀,你怎么可能办报呢?”

      “就是要做不可能的事情,按部就班,有什么意思呢?”

      齐恒看着自己那么熟悉的朋友,摇了摇头:“你真是异想天开!”

      “也许,”左岸说,“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我想找个小报去打工,人比较少,名气比较小的那种,关键是要我容易发挥、容易控制,说不定哪天我就当上老总,控制了报纸呢。”

      “异想天开,太异想天开了!”齐恒微微一笑,略带嘲讽地说:“我问你,将来你拿什么养活自己呢?你的新闻理想吗?”

      左岸的脸色有点变了:“新闻理想怎么了?人不能有点理想吗?”

      齐恒相当熟悉他的朋友的脾气,谁嘲笑他的理想,他就跟谁急。他会心地微微一笑,婉转地说:“我不是说你的新闻理想有什么不好,我知道你的理想是成为斯诺那样的记者,找到一个理想的题材,写出一堆理想的报道,宏扬一个什么正义,打报一个什么不平什么的,总之是咱们在大学里学得那一套——”

      “那有什么不好?”

      “不是不好,是过时了!”

      “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你要认清形势。现在社会变了,用时髦的话说叫‘转型了’,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现在的社会主要矛盾不是对于错、正与邪等等观念的东西了。”

      “那是什么?”

      “是什么?就是富与穷,有钱与没钱,掠夺与被掠夺。有钱人越捞越有钱,没钱人拼了命也要捞,想要变成有钱人。各行各业各种人,都在开始利用手中的仅有的哪怕一丁点的权力大捞特捞,都想要重新分配社会财产。医生开始从病人身上捞钱,老师开始从学生身上劳钱,官员开始从想要当官的人身上和求他办事的人身上捞钱,我们呢,必须要从想要打广告的企业身上捞钱,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你难道看不出来吗?现在的人们就像疯了一样,争先恐后参加进这种社会财富重新分配的大会战之中,好像谁晚走一步,就会失去地盘,重新沦为赤贫一样。你难道看不出来,这有多可怕!”

      “是挺可怕。”

      “现在我们看到的只是道德底线一降再降。可我敢说,照这速度,不出十年,我们看到的就不是道德底线下降了,到那时已经没有底线了!到那时,富人更富,穷人更穷,贪官遍地,大款横行,那将是个金钱社会,是马克思说的为了百分之百的利润可以去杀人的社会,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那是狼的社会,是个吃肉的社会。”左岸突然打了个奇怪的比喻。

      “不错,就是狼的社会。可现实是,我们必须抢在前面,不然就会落在后面。不成为吃肉的人,就会成为被吃的人;不成为富人,就会成为穷人。”

      “不,我不想吃这种肉。”左岸说:“现在到处都在谈要有狼性。什么是狼性?狼有四个特点:凶、残、暴、狠。我不能想象,我们的记者都变成狼,我们的报社都变成狼,对着客户,对着信任我们的人,张开血盆大口,这怎么得了?”

      “可现在社会就提倡这个呀?”齐恒微笑着反驳他:“你那一套我懂,孟子早就说过,人要异于禽兽。可你看看我们的现状,我们各个部门,哪个不在提倡竞争,都在恨自己不够凶,不够狠,不会竞争,还没把对手干掉,不是这样吗?”

      “是这样。可这在我看来,这恰恰太不正常了。”左岸开始说出了他最近反复思考的一些问题:“我最近时常在想,一个人,一个报社,一个社会,最重要的是什么?”

      “什么?”

      “是信任,是由此建立起来的信任资本。我们报社最大的信任资本是什么,是说真话,求真相。是的,求真,这就是我们的职业使命,职业担当。在真善美这三者当中,真是排第一的呀!我们报社的职责,我们记者最最重要的功能,恰恰就是求真。我们的职业伦理要求,我们的报道必须是真实的,我们的广告也必须是真实的。它必须不为政治、金钱和其它因素所动,追求绝对的真实和真相。我们是这样吗?我们的报道能尽量说真话、还原事情的真相吗?我们的广告能做到100%真实吗?80%?哪怕50%也好?恐怕不是的。我们的报道,谁官大谁排前面。我们的广告,谁出钱多谁排前面。这样,通篇还有多少真实性可言呢?可这就是现实。就是这个现实,让我们的记者伦理受到很大的损害,让我们的信任资本受到很大的损害。我们现在哪儿还有大报权威可言?哪儿还有大报的信任资本可言?”

      “是啊,没有多少了。”

      “就是给这一条条假消息,一单单假广告给吞掉了。你看看咱们身边,看看周围的记者,还有多少人在采访、在说真话、在追求真相?还有多少人在追求新闻学院学的那一套?可以说少而又少。他们在干什么?都转向了。你看看那些天天写关系稿的、拉广告的、拉题花的、跑书稿的同事,看看他们每天早晨争请帖的劲头儿,再看看冷飞雪、刘大抓他们,他们像什么?像不像一个个猎手,端着枪,在丛林中等待猎物?”

      “是啊,很形象,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齐恒摇摇头,用沉思默想的口吻说:“报社就这样,国家不拨款补贴了,报社搞市场经济了,被逼上梁山了,以经济为中心了,以手中资源变现了。这种情势下,谁会搞谁就吃香嘛!”

      “齐兄,你算说到点子上了。”左岸说:“我在想,当记者伦理变为经济伦理,你就看到我们有多惨了。什么是记者伦理?用事实说话。什么是经济伦理?互利,对我有利。变了,颠了个个。市场经济有两大目标:第一,客户最大化。第二,利润最大化。什么叫客户最大化?如果我是报社社长,我恨不得成汉所有的人都来打广告。什么叫利润最大化?刘大抓总结他们拉广告的套路,20字方针:‘企业要做大,必须打广告;如果你不打,批评稿找茬。’你看你看,这成什么了?胡萝卜加大棒,正反两面夹击,从牛身上榨油,从人身上榨钱,多多益善,利润最大化。这哪里还是什么记者,完全是□□逻辑!我们的行业信任值就这么给摧毁了。难怪企业家们都在私下传:防火防盗防记者。为什么要防我们?鲁迅年代有人血馒头,我们年代变成人血广告了。不问是非,不辨真假,害人害已,像海狸鼠这种,就是人血广告,我再也不拉了!”

      “你是个卢梭!”齐恒惊叹道。

      “也许吧,我就是个卢梭。”左岸沉思默想了一下,缓缓反驳他:“不对,我当不了卢梭,他要建立一个契约社会、公正社会,我没那么大的理想,我只想完善一下自身和周边。”

      “这是空想,走不通的。”齐恒摇了摇头,喃喃地说,“老弟,你看过《犀牛》没有?”

      “ 没有。”

      “一个荒诞剧本,写得挺好。讲一个人变成了犀牛,大家都把他看成怪物。后来大家都变成了犀牛,那个人又变回了人,大家又都把他看成了怪物。”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他们开始感到,虽然只隔了一张茶桌,但他们的心理距离开始变得遥远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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