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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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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无妨,近来最要紧的便是你。”乔温靖说者无意,只去凉了盏热水,又道:“听季宸说,你还是头一次出门?”
蔺徽言应道:“以前总觉得要学的都没学完,哪有时间出来?这次却是……”
她欲言又止,乔温靖看在眼里,笑道:“剑炉的事,我亦略有耳闻。你既不便,不说也罢。”
“没甚不便……”蔺徽言心下感慨,缓缓开口,道:“大伯他是长子,心有不满,在所难免。”她口中说着,心中更是古怪——这些话,她从不肯与旁人诉说,可对着乔温靖,竟是不由自主想告诉她。
“蔺大的名头,的确更甚。”乔温靖坐在床前,喂她喝了几口水,道:“即便我少知江湖事,也知晓蔺门主广发剑函,立了你做少门主后,惹出不少闲言闲语。今次蔺姑娘下山,怕也有这里头的缘故?”
“一半的缘故罢。”口中是清甜的山泉味,蔺徽言心头怅惘,沉默了会子,方道:“乔山主费心救我性命,何必虚礼?我小字六安,如此唤我便是。”虽是感激,话中也是糯糯软软,分外娇柔。
“恐你觉我唐突罢了。”乔温靖点点头,平日里她行医,虽烦病者多话絮叨,可蔺徽言如今与她说话,也十分有趣。是以她想了想,又道:“还有一半的缘故,莫不是你想游山玩水了?”这话里便是打趣居多,只字不问剑炉门内事务。
蔺徽言心下一松,笑道:“我是存了游山玩水的心思,但自打下山离开嘉州,真真一直在赶路——因着我在剑炉比试中胜了,大伯他们以我不会武功、季大哥替我为由不服,要我下山寻一把剑炉当年丢失的剑,若是顺利找到了,便认我这个少门主。”
乔温靖心下若有所思,面上不动声色,道:“你们剑炉缺剑?还需寻剑么?”
蔺徽言望着床顶,想了想,着实生不出瞒她的心思,便捡着精要说了。她也留意乔温靖的神色,只瞧出她听得认真,神色间却无多余触动,不自觉有些泄气,心想她果真不在意这些俗事,又何必说出来扰她心境,末了自嘲道:“谁知出师不利,平白惹了场官司。如今侥幸活命,这耽搁下去,便有卷宗在手,时间却不宽裕。”话是遗憾,却没多少焦急的意思。
门外传来脚步声,不多时门“吱呀”一响,有人利索进来,在外间放置了什么,又来到屏风外,低声道:“山主,用些吃食吧。药浴快准备好,过会子便送来。”
乔温靖“嗯”了一声,道:“你回去歇下,今日没甚要忙。”
宋芙儿道:“那山主也早些歇息。”话毕,缓缓走了。
蔺徽言听着声响,也闻到一股米粥香气,腹中难免大动。
乔温靖坐在床边,解释道:“夜深,你尚体弱,须克制进食,暂且忍耐。我便在外间,可好?”
蔺徽言脸红颔首,目送她起身出去,兀自不知思量什么,却听乔温靖的声音由外传入:“我瞧你并非在意什么剑炉门主,为何应下此事?须知血漫云天凶名在外,万一失手,你哪里逃得掉?”
蔺徽言未曾料到她有此一问,然乔温靖一朝看穿她心志并非着眼于剑炉,竟觉着天下竟有此等妙绝之人。她心底那股子悸动几欲冲破,只二人身份桎梏天然,便她聪慧异于常人,目下却尚不自知。
“六安?”久不闻应,乔温靖以为起了差错,话都是含糊的,却着急起身进来。她瞧见蔺徽言呆愣愣地望着床顶,眼角珠泪轻滑,忙急走上前,抓了那细细的腕子诊脉。
蔺徽言回过神,抽了抽鼻子,道:“就是有些疼,让你见笑……”
乔温靖细听片刻,确认无事,方无奈笑了笑,道:“真真还是个孩子。”
蔺徽言急了眼,可唇瓣颤了半晌,到底没说出什么。沙漏声终于停下,乔温靖端过灯盏,细细为她起针。期间怕她痛楚,竟是说了许多话来。
待扶着蔺徽言穿了中衣,程培风、季宸二人抬着木桶已然到了屋外。
他二人为男子,只听从乔温靖吩咐,将木桶安置于西屋,便告辞离去。季宸虽有话想说,被乔温靖扫了一眼,也乖觉退出,竟与蔺徽言未曾搭话一字。
“你起来试试,看有没有力气站住。”乔温靖行至床边,蔺徽言脸色白了些许,总算从赤身裸体的窘迫中回复三分。坐起已然摇晃,下地方晓绵软。亏得乔温靖预料在先,一把搂住了她,才没跌倒。
蔺徽言被她圈着腰,只觉得更热了,无奈嘲着:“真是无用。”
乔温靖笑道:“看来少门主天生富贵命。”语罢,到底扶着她,挪了过去。
方才穿上的中衣又被剥下,蔺徽言羞窘万分,也只破罐子破摔,闭眼由着乔温靖扶她进桶。水淹至颈,她方小心翼翼睁开眼。
这水里也不知放了多少药材方熬煮出来,蔺徽言捞了会子,一点渣滓都没过手,想必是仔细滤了。
乔温靖见她一派天真烂漫,也闭口不言,只在案上打开药匣,取过备好的几瓶药粉,拿银秤量好份量,方回身,算着时间依次撒入水中。
“我……天生经脉堵塞,修习不来内家功夫,外门也难融会贯通。”蔺徽言半张脸都藏入水中,忽而道。
此事乔温靖把脉时早已知晓,便她医术卓然,对此亦束手无策。她以为蔺徽言因此心中遗憾,连忙苦思如何劝慰,又听她道:“剑炉中许多高深冶炼法,皆需内力助持。然我知其所以然,却无法行其道,山主,你可知晓,于我而言,此事乃莫大打击。”
“无奈之下,我只好触类旁通,以机关代替人力,却侥幸叫我走了条大路出来。”蔺徽言小脸上透出些傲意,续道:“这一副皮囊再如何苦修,如何及得上山河之力?若我可用山河助我,那只要有强健体魄,内力于我,练起来耗时耗力,又是何必?”
“你这想法,若教武林中人听去,怕说你是邪魔歪道了。”乔温靖暗自赞叹,坐在一旁,道:“以我所想,你是以机关之力,行锻造之事,却比人力更好,对么?”
蔺徽言眼眸一亮,道:“你这么快便懂了?”
乔温靖摇摇头,道:“不过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许是我医治患者很多,心知病症虽同,病因却不尽相同。治病救人,只要法子管用,也愿尝试。便觉着你的想法,与我的大道相通罢了。”
聊过一番,蔺徽言浑身疲惫,却生知己之情。她趴在桶边,叹道:“我自研习机关之术,祖父便叮嘱我,切不可叫旁人知晓。起先我不明白,后来与爹爹聊起,才明白若传于小人之耳,于我恐有灭顶之灾。是以我便装出一副醉心机关的样子,深居简出,学我所爱。”
乔温靖想着小小孩童,却不得不如此行事,起身行近,抚着她发顶,道:“难为你仍行侠义之事,也好在季宸跑得快,否则我也没法救你。”
蔺徽言想低头,又舍不得,只低声道:“我记事以来,爹娘常讲些江湖故事。譬如昔日明堡最后一任堡主,宁肯身死殉道,也不愿害一人性命。那时候我便想……”
“想些什么?”乔温靖柔声道。
“我想,锄强扶弱、匡扶正义,是非得习武才能做么?前朝曲少卿身死社稷,保临安府百姓免遭倭寇侵扰,他却是文人出身。景将军阵前割袍,一战后一生坐于轮车,挽救大唐于风雨飘摇。便说眼前,乔山主你也不通武艺,但你治病救人,雍州一州百姓皆受你恩惠,这难道不是行侠仗义?”这话语调渐低,她当面夸赞,更觉难为情,只含住腮,不敢抬眼。
乔温靖瞧不到蔺徽言面上神色,闻言只是笑。她静静立着,等着蔺徽言后话。
“之前我不知血漫云天所使长剑出自剑炉,但也晓得他为祸苍生久矣。如今既知,我是剑炉弟子,便有责任将他绳之以法。”蔺徽言瞥见着乔温靖晨雾般的衣角,那上面一层一层,是繁复的云纹,她道:“我想来想去,当初他们武林成盟,声势太大,便是傻子也知晓避其锋芒,何况血漫云天?只怕他早就藏匿起来。今我悄然找寻,若得他踪迹,再图后计也不为迟。”话至此,她难免忐忑。盖因这番话,连着季宸,她也从未说与。可十六年来,乔温靖是她在朦胧间便悉数将己身托付之人,虽仍不自知,这份信任,短短一天,便已胜过一切。
水渐渐转温,乔温靖久久无语。蔺徽言唯恐她因此疏远,忐忑之下,久等无话,怔忪出神。
不知不觉已是夜深,远山子规夜鸣,声声泣血,蔺徽言惊醒,方觉水已凉,浑身发冷。
“乔山主……”她说话都有些哆嗦,乔温靖掩饰般从旁拉过棉布,扶着她起身,敞开裹住了,伸臂抱她出桶,照旧回到里间。
虽只片刻之间,蔺徽言却连手放哪里都不知道了,浑身瑟缩在被中,满心不知说些什么。
“我在想你方才的话,一时不察,失了神。快暖着,可莫要着凉。”乔温靖帮她拉好被襟,暂且丢开心中记挂,续道:“过几日不忙了,让芙儿下山买些成衣,这几日委屈你先穿我的。”说话间,她从一旁衣箱中重新取了里衣中衣,递给蔺徽言后,倒是自己转出屏风。
被中暖了片刻,蔺徽言才哆哆嗦嗦穿上衣裳。里衣瞧着朴拙,实则暗绣玄机,瞧不出是乔温靖旧衣。她手脚不大听使唤,这么点事,也得盏茶功夫。
“不必破费了……”蔺徽言打着寒颤,道:“这便很好。乔山主,你可是……觉得我的话……”
“你的确有些个胆大妄为,但想得并非无理。待你再好一些,自去瞧罗门主赠你们的卷宗,你心思细腻,说不得能找到蛛丝马迹,”外间乔温靖倒好夜间的汤药,话声稍远,蔺徽言依稀只觉得她似乎有些犹疑,又不知从何问起。
候了会子,乔温靖摸着碗口温凉,方起身送入,递在蔺徽言手边,道:“千丝针已尽数吸出。但这些日子针行全身,到底有损,是以难免肢体不协……”
蔺徽言心中一急,药都呛住了。乔温靖无奈摇摇头,从怀里摸出帕子,帮她擦拭唇边药渍,温言道:“何须着急?你在我处,难道怕调理不好?不要因此挂心。”
蔺徽言哪里敢让她继续擦下去,忙接过了,小声嘀咕:“你早说嘛。”
这碗药乔温靖特意加了些安神的药材,不多时蔺徽言神色倦怠,心中有万言千语,到底抵不住困顿,歪在床上睡了。
她素来睡得乖觉,今次也不例外。乔温靖替她掖好被角,指尖掠过她尖尖的下巴,想起她那番话,说起来没甚气力,却透着骨子里的豪气,眉头到底微微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