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乔叶安》江照

49、第四十九回

　　第四十九回

　　安顿好醉酒的顾满，山庄中各人住处的烛火，星星点点，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的都熄了。
　　乔温靖完全失了睡意，唇间还残着丝丝的茶味，叫她鬼使神差地来到西厢，站在了窗下。
　　那年，有一个叫蔺徽言的姑娘，住在了这里。随着她的伤病渐渐好起来，会眼巴巴地看着乔温靖，盼着能她给半盏茶水解馋。她会在窗前看着雨，等乔温靖执伞而来。
　　乔温靖因着她是剑炉的少门主，和自家先祖有不为人知的牵扯，加上季宸所言受到暗算乃为救人，是以全力施救的。然千丝针之毒，比乔温靖预估中要狠辣得多。最开始的十几日，乔温靖逼不得已，以自己的真气灌入银针，强行疏通了经脉，才能给蔺徽言吊着一□□气不散。
　　她如今庆幸得紧——亏得她不曾懈怠了内功，否则如何撑得住十余日？
　　那野茶于清明前采摘，全是嫩芽，涩味深重回甘几近于无，能猜到是蔺徽言自己炒成的，那炒茶的技艺自然颇为生疏。只是这股苦涩乔温靖喜欢得紧，省之又省，也不过喝了一两罢了。
　　季宸、俞小樱来的时候，乔温靖入深山采药，人不在山庄。等她返回，已是深秋。红枫染过半片山腰，她一人在亭中饮茶品枫，生平头一次觉着孤寂。
　　在床榻边坐下，乔温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羞窘的蔺徽言，眼尾都红着，躲躲闪闪的，一会儿瞥她一眼，却什么都不说。
　　指下的肌肤细腻又滑嫩，熟悉之后，乔温靖总会忍不住逗逗她，发觉她是个极容易害羞的人。明明生就一双潋滟多情的眼眸，不过是针灸、上药，好似一碰就要碎掉的听风瓶。
　　初一，天色未明，漆黑的房中，乔温靖长长吁出一声。
　　剑炉的剑函她细细看过了，蔺斯庑逐出剑炉，可见即便有元熎剑在手，也是起了一番波折的。她是外人的身份，思前想后也没去信蔺剑寒多说什么。只是蔺徽言的本性在上，哪怕将来顺顺当当地坐上了那位子，她岂会开怀？
　　蔺剑寒的心思，乔温靖有了几分猜测。只是她于这些事并不上心，是以丢开了不去多想。唯独在心中祷祝，只盼着将来的风雨，不要再把那么个琉璃般的人儿折辱了去。
　　将要天明，乔温靖悄然从西厢房离开，没有惊动住在东厢的顾满。回到自己的住处，乔温靖实在睡不下，铺纸磨墨，借着微明的天光，写下几行字。

　　顾满是正月十五后下山的，走之前将一册古方给了乔温靖，便是她在古长安所得。
　　大约是唐时所埋，再加上荒漠之中，反倒容易保存，除却纸张脆了，字迹尚算清晰。顾满废了很大的功夫修复纸张，也是初七才成了事情，献宝似的交到乔温靖的手中，道：“说不好是谁用心留下的，我瞧了一遍，和娘所学的有些差别，两相印证定是能有所获。”
　　待乔温靖誊抄细看，自是晓得了古方原本的主人，应是懿宗重隆年间成为奉御的医女连素，也是易国公景秀的发妻。册子里写的是医治经脉阻绝之人的法子，从针法到药方，更有笔者论证，的确对乔温靖启发良多。也不知顾满是怎么得来的这一本，想必花费了很大的功夫。
　　她用了十余日细细思量着这些方子，突然有一日想起来易国公双膝折断，才恍然——原来连素能写下这些，也是有着要为丈夫医治的缘故。可惜易国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下葬后这位连奉御也辞官远游。随着唐亡，长安城屡遭洗劫，先是毁于大火，又遭大震。如今整个关中大约都埋在了万里黄沙之下，曾经无数的珍宝，又不知何时才得重见天日？

　　宋芙儿送来午饭，是一碗手擀面，红汤瞧着就有胃口。乔温靖尝了后，酸中有轻微的辣，不由笑道：“可算叫你做成了。”
　　“山主觉着如何？偶尔吃一两次辣，应该无碍吧？”宋芙儿又拿出一碟子蒸米饼，轻声道：“这米饼就一块，也好吃呢。”
　　乔温靖颔首道：“不错，这时候吃了，爽快出一身汗，倒是尽去春寒。”
　　得了这一句，宋芙儿松了口气，进屋清扫起来。等乔温靖吃完了，她也收拾停当，眼见面碗空空，米糕的碟子则被乔温靖端起来。
　　“晚上你别过来了，我有些东西想不通，不晓得还得琢磨多久。”乔温靖看着米糕，道：“晚上这些足够了。”
　　“是。”宋芙儿应了后，忙追了一句：“我在厨房温着白粥，山主夜里饿了，不要觉着麻烦。”
　　“好。”乔温靖点了点头，道：“怕是这几日牌子就会送回来，今次我是打算叫培风、飞惠练手的，你写信提前跟他俩通个消息。若自觉能够应付，便自行处置，只将医案写全。遇事不决，亦可飞鸽传书。”
　　“是。”宋芙儿又等了片刻，目送乔温靖转去书房，才提着东西轻步离开。

　　仲春时节，果然已有几人持山牌在山下求医。其中一人程培风自问没什么把握，陈飞惠才和乔温靖一同下来，为他医治。
　　有乔温靖带在身边提点，又晓得了铜人的妙用，陈飞惠的医术近来也是突飞猛进。将此人治好后，陈飞惠便和程培风一同留在了山下的医馆。
　　他二人以为乔温靖是打算离开雍州的，孰料乔山主在山下兜兜转转，竟是独自又回了山中。随后当年的山牌陆续到了，程、陈二人无暇他顾，偶有疑惑则飞鸽传书，得了乔温靖的医嘱再行医治，竟叫他二人撑了下来。
　　初夏，山中初起热意，也不过是正午时分。乔温靖却罕见的心烦意乱，半日下来，竟是一份医案都没整完。
　　到了中午，宋芙儿拿饭过来，是用春笋和火腿炖的好汤，鲜韭伴着小溪里的虾米，拿面包起来小火煎熟。简单的饭食，昭示着春末夏初，应节而食。
　　乔温靖却胃口乏乏，宋芙儿收拾完了过来，两块薄饼她也只尝了一口。
　　“山主，是不合胃口么？”宋芙儿心中一紧，唯恐是汤腥了，满脸焦急起来，道：“我去重新做！”
　　“不是，味道越来越好了。”乔温靖摇摇头，放下竹筷，轻声道：“我心里有旁的事，才会没了胃口，你做的很好，药膳也愈发成熟了。”
　　宋芙儿不敢多问，闷了半晌，忽而道：“山主，你瞧培风可好？”
　　眼皮子底下的事情，乔温靖从前只做不知，既是姑娘主动开了口，她才轻声道：“本分实诚，做事持之以恒，将来不可限量。”
　　饶是宋芙儿的性子敞亮，也渐渐羞红了脸，站在乔温靖的身后，扭扭捏捏了半晌，还是本性占了上风，爽快起来，道：“山主，我很喜欢那个木头疙瘩。许久不见了，虽然他下山前答应了我会长放信鸽回来，但也不过是十几天才放一次。可我就是喜欢他，心里总时不时惦记着，有时候恼有时候又高兴得紧。想起了一时安稳，一时心里又痒痒。”
　　宋芙儿看不到乔温靖的脸，少女心事第一次诉出，是说给自幼尊重的山主听。只听她道：“可他现在一心扑在治病救人上，唯恐自己做的不够好，叫山主失望，我便不好和他挑明了。山主，你觉着将来我嫁他可好？”
　　乔温靖白了唇，双眼怔怔的，盯着面前的汤，道：“嫁给谁、好不好，得你自己说了算。芙儿，你们都没有拜我为师，但我心里，也一直是把你们当自己的弟弟妹妹，亦或是小辈，盼着你们都能平安快乐的。”
　　“那便再等等吧，他进来大有进益，我不想因着这些事扰了他的心境。”宋芙儿又笑了起来，轻声道：“届时，还盼着山主能为我和培风证婚。”
　　“本该如此。”乔温靖咽下半口虾，又道：“培风的聘礼省不得，你的嫁妆，我却早已预备好了。”
　　宋芙儿又害羞起来，道：“那山主慢些吃，我晚上做些旁的送过来。”
　　脚步声渐渐听不到了，乔温靖搁下竹筷，满腹心事化成一声轻叹。她站起身，独自去了药圃，打理了半晌后，面上恢复如常，是不肯多一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