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电话费04 ...
-
“我家的事没有你家那么复杂，简单来说，就是我受不了我爸我妈对我的控制。”
“……”
“我家的很多事跟你家一样，但也有很多地方不一样。最相似的一点就是，我家也是因为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我们一家人的人生轨迹。”
“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吧！”
“我还是从头讲起吧。我想想……这件事得从我外公讲起。我外公年轻的时候，在我们城里开了一家超市，生活条件挺好的，包括我妈在内，我外公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我妈是老大，她在本市上大学，平时住在学校里，周末或者放假的时候，一般都会回来。在家闲着没事的时候，她会去超市里帮忙，收银、摆货、打称、盘点什么的。有一天中午，店里没什么人，我妈正在收银台上干坐着，门口突然有个人说，美女，你是周叔的女儿吗？据我妈说，她当时抬头一看，愣是跟电视里一样，呆住了，好半天连话都不会说。”
“那你爸得帅成什么样啊？”
“我看过他年轻时候的照片，的确挺帅的，而且很高，起码一米八以上。我妈长得一般，他当时对我妈应该没什么感觉，又把话重新问了一遍。我妈那时候十九岁，还比较腼腆，她说是啊，我是周秀梅，你认识我？我爸跟我妈同年，嘴皮子很利索，说，以前不认识，现在不就认识了吗。然后夸了我妈几句，说他叫陈实，是来送货的，平时是周叔收货点货的，今天周叔不在，叫他们找他女儿。我妈这才知道，原来我爸是干苦力的，心里有点失落。然后我妈带我爸穿过超市，到后门卸货，我妈看到他们的货车上写的是搬家，就问我爸，搬家的车怎么还送货啊？我爸挺健谈，说车主要是用来搬家的，老板比较厉害，有时能拉到送货的活儿，顺手也会帮帮忙。也就是说，主业是搬家，没活干的时候，也会帮人送货。我妈发现其他两个人，一个司机，一个搬货的，年纪都比较大，而且晒得很黑，我爸却挺白的，穿着打扮也比别人齐整，我妈就很好奇，可又不好意思问。我爸看出来了，就一边卸货，一边拐弯抹角地告诉我妈，他干这个还没几个月，他其实读过书，干这个之前是坐办公室的。他所谓读过书，就是初中三年级没毕业，就去打工了，所谓坐办公室，就是在五金厂里熬了四五年，从学徒做到一线车工，最后做到了线长。”
“你爸比我爸能说。”
“他这叫忽悠。我妈听他这么一说，又重新有了一点兴趣。我爸趁热打铁，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说天气热，把T恤脱了卸货。我妈说，她当时看到我爸的肌肉线条和身材，差点流鼻血。”
“……”
“我爸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早就看出来我妈的小心思，从那以后他有事没事就来超市里买这买那，偶尔给我妈带点小礼物，发卡，蛋糕，眉笔，漫画书什么的。就这样一来二去，两个人渐渐地熟了。我妈本来对他有意，他也就没费多少心思就勾到了我妈的心。才三个多月，两人就开始了地下情。我妈比较传统，胆子也小，那时候她的爱情虽然很甜蜜，可他心里始终担心三件事，一是怕我外公知道她跟一个卖苦力的人在一起，二是怕同学知道她跟一个初中没毕业的人谈恋爱，三是不确定我爸对她是不是真心，所以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那你妈还挺不错的。”
“所有的悲剧不都是以喜剧开头吗？恋爱谈了两年，有惊无险。大四那年，地下情终于曝光了。我爸像平时一样送货卸货，我妈也像平时一样收货点货，可临走的时候，我妈递给我我爸三瓶红牛，正好被我外公看见了。等我爸走后，我外公就问我妈，以前盘点一个月少十几瓶红牛，都是给这小子了吧？我就说呢，你个女孩子怎么会喜欢喝那种高能量的饮料呢！说吧，你们俩怎么回事。我妈眼看瞒不过，只好如实交代。我外公自从我外婆病死以后，身体一直不好，一听我妈跟我爸已经偷偷谈了两年，差点气死。”
“感觉你妈应该很听你外公的话吧？”
“是啊。我妈看我外公反应那么大，就想跟我爸断绝来往，可我爸不愿意啊。后面的事，我爸、我妈、我外公、我舅舅阿姨都不愿再提，但从他们的闲聊和吵架中，我拼出了大概。我爸看上的其实不是我妈，而是我外公的家境，他不舍得放弃啊。我妈不见他，他就想尽办法挽回我妈的心。干过爬窗户送情书的事，在货箱里夹带巧克力，假装抢劫给我妈送手机，那时候他工资不高，几乎把所有钱都花在了我妈身上。不是说恋爱让人变傻吗，而且我妈耳根子软，三四个月后，他们俩又好上了。我外公之所以让我妈读大学，就是一心想把我妈嫁到大户人家里去，所以自从我妈的地下情曝光以后，就把我妈看得很紧，没几天又找到了我妈的把柄。我外公很生气，威胁我妈说，她再跟我爸来往，她这大学就不消再上了。我妈很为难。这时我爸自告奋勇，说他去求我外公把女儿嫁给他。我外公当然不同意，把他轰了出来。我爸使苦肉计，弄得一鼻子血，跟我妈说，我外公打他。经过两年多的相处，我妈是彻底爱上了我爸，我爸为了追到我妈，这些年扮演男友角色的确很卖力，再经过这么一出苦肉计，我妈觉得，我爸是真心爱她的，这辈子就他了。然后我妈跟我外公哭诉，说我爸这里好那里好，求外公同意他们交往。我外公一气之下，真的让我妈退学了，那时候我妈离毕业只剩一两个月了。”
“……”
“退学以后去做什么呢？好工作我妈没毕业证，别人看不上我妈，差工作，我妈看不上别人。待在家里啃老本，我外公不给她好脸色，超市里也有我小姨和舅舅看着，用不着她，她成了无家可归的人。这时候又是我爸出主意，让我妈搬出来，和他合租，他供养我妈，让我妈安心找工作。我妈就骗我外公，说她找到了工作，要搬出去住。我外公那时候已经懒得管她，就让她去了。这之后，我爸隔三差五地说，想要让我外公同意他们结婚，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先上船再买票。我妈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我爸最终在我妈22岁生日当晚，以庆生为由，把我妈灌醉，强行发生了关系，事后再说酒后乱性，我妈也不好怎么样，就从了他。几个月后，我爸正式上门提亲，直接把我外公气得住进了医院。那时候的黄花大闺女，未婚先育，会让人耻笑。我外公气虽气，最后还是不得不同意他们俩的婚事。”
“你爸很有手段。”
“这还只是开始。结婚以后，他开始巴结我外公。补品、水果一年到头送不停，马屁常年不断。灯泡、水管、电视、灶台，一出问题，他都是第一个上门帮忙维修的，看望我外公比我两个舅舅还勤快，拖地、做饭比我两个小姨还积极。我外公眼看女儿已经嫁出去了，女婿这么讨好他，他也不好做得太绝。终于在我出生以后，我爸让我妈趁我外公高兴，提一嘴以后养孩子，日子会更紧巴，我外公就答应给他们一笔钱，应该是十万块，让他们自己去做生意，把日子过得体面些。”
“这下好了，以你爸的能力，你家的日子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
“你的这个‘好’字，只能用在我爸身上。拿到钱，我爸立即去买了一辆货车，开始单干，还是干他的老本行——搬家送货。他长得帅，嘴皮子灵活，又能屈能伸，又有闯劲，生意自然蒸蒸日上。一年后，他不送货了，专门搬家，因为搬家比送货利润高。我妈这些年其实一直没有上班，一来她不好找工作，二来我爸宠着她，她也没动力去工作。单干的第二年，订单越来越多，我爸就让我妈帮他安排行程，有时对接一下客户，确定搬家时间地点什么的。再到后来，有时要两个地方同时去人，他雇的两个人忙不过来，他就自己上手搬货，有时候遇到衣柜、大冰箱，他自己一个人背不动的，就让我妈搭把手。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妈也就慢慢地变成了他的长工，一个好好的女大学生，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卖苦力的妇女。好在赚的钱越来越多，我妈也就没感觉有什么异常。直到我四岁那年，厄运终于来了。”
“怎么了，搬东西出事了吗？”
“2006年12月12号，这个日子虽然我自己没什么印象，但是我妈跟我说过无数遍，所以它已经刻在我脑子里。那天他们俩帮别人搬家，是把东西从他们租的房子搬到新买的房子里，新房子没有电梯，他们俩抬着长衣柜就只能走楼梯。因为这家人的东西很多，之前已经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我妈毕竟是女人，几趟下来体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当时她抬着衣柜走在前面，上一层歇一会，到第三层，我妈又要歇息，我爸说，别歇了，你这样一层一层地挨，搬完都要天黑了，那边还等我过去呢，就不让我妈歇。到第四层，我妈脚一滑，衣柜压到我妈的脚，我妈跪倒在地，衣柜侧翻，撞到栏杆，我妈下意识地抓紧衣柜两个角，没想到衣柜太重，把栏杆撞掉了，我妈被衣柜刮到，直接从楼道上摔了下去！”
“哦……那就麻烦了……”
“我妈还算命好，没有直接掉到一楼去，被三楼的栏杆挡住了。”
“那就好，那就好……”
“我爸跑到三楼，我妈已经不省人事，送到医院检查，说脊椎骨折，以后……以后连站起来……连站……都困难……呜呜呜……”
“噢……”
“呜呜呜……”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你别哭，都过去了。”
“没有过去！这件事成了我家的一道坎，谁都没办法过去。”
“也包括你外公、舅舅、阿姨那些人吗？”
“我外公急怒攻心，把我爸大骂一顿，住进了医院。我爸说他身上钱不多，不够我妈的手术费，要我外公出医药费。十来万块钱不是小数目，我舅舅、阿姨当然不乐意，他们从我外公那里没拿到什么钱，我妈上次已经拿了十万，他们心里不平衡。可再怎么说，我妈都是我外公的亲骨肉啊，怎么可能见死不救，就垫付了医药费。从那以后，舅舅阿姨开始离心离德，再也不像以前那么亲了。”
“你爸是真的没钱吗？按道理他创业四年，生意红火，应该有钱才对啊。”
“我的那些舅舅、阿姨正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怪我外公偏心。我问过我妈，我妈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我爸有钱，但是有多少，她不知道，又说手术费、医药费、住院费只是一部分，后面的疗养费才是大头。”
“这倒是实话，这么大的手术，复健、保养是个长期的过程，费用少不了。”
“钱其实还在其次，毕竟我爸、我外公都有点积蓄。这件事给我们家造成的最大的影响，是我爸心态的变化。自从我妈出院以后，在家躺了半年，这半年里，我爸跟我妈分房睡，他仍像平时一样，早出晚归做生意、赚钱。只不过，因为我妈动不了，他少了一个劳动力，所以又请了一个人。就因为这个人，我妈不知道受了多少气。刚开始，他只是抱怨几句，说什么多请一个人，一个月要多花几千块钱啊，那人干活不卖力啊什么的，后来就说，我妈要是不出事，这几千块钱就能省下来了。再后来就开始指桑骂槐，说那人干活这儿不行，那儿也不行，蠢得跟猪一样。每次他站在我妈门口跟我妈说话，不是问你什么时候能好，就是问医生开的药对不对，怎么没效果。谁都听得出，他这是催我妈快点康复，继续帮他抬衣柜呢。我妈听我爸抱怨了几个月，心里本来很内疚，这时候也忍不住了，就说，医生说，她这病就算养好了，也干不了体力活。我爸一听，就现出了本相，说，干不了活，那你不就是个废人！”
“你爸怎么能说这种话，你妈很伤心吧？你爸这人，把钱看得太重了，好像对人没什么感情。”
“我妈当时就哭了。你想，我妈从小就是我外公手里的掌上明珠，自从跟了我爸，也是泡在蜜罐里，虽然那蜜罐是我爸营造的假象，可她相信那是真的，它就是真的。一场意外下来，我妈身体上的病痛暂且不说，就说她花了家里十几万块钱，她已经很心痛，很自责了，躺在病床上天天听我爸的抱怨，对自己拖累家庭，拖累我爸更加愧疚。再加上半年里，我妈不但得不到我爸的半点安慰，半点温暖，听到的只有亏钱、蠢猪、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样的字眼，我妈心里的落差该有多大啊。直到我爸说出废人两个字，我妈清醒了，她看出了我爸的真面目。她哭的不是我爸骂她，她哭的是自己，哭以前的自己瞎了眼，也哭往后的自己，将永无宁日。”
“那时候你才四五岁，哪能想到这么多？”
“小孩子的心是最敏感的，我甚至在我妈看清我爸之前，我就已经感觉到我爸不是真心爱我妈。”
“不可能吧，我四五岁还什么都不懂呢。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感觉，就是一种感觉。从言行举止，到表情和眼神，我感觉我妈对我爸，和我爸对我妈是不一样的。我妈对我，和我爸对我，也是不一样的。要说具体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就感觉我妈的情绪很真，而我爸的情绪总感觉像是包装过，有种人工的味道。”
“我体会不到你说的那种感觉，意思是不是距离感？你跟你爸只是表面上亲，其实心里有隔阂？”
“嗯……说不清，毕竟那时候还小，没什么思想，也就谈不上隔阂。跟你举个例子吧。前面我跟你提过，说我小时候什么脏活、苦活、累活我都干过，这些活就是在我妈卧病在床的这段时间里学会的。像喂饭、喂药、喂水，帮我妈压腿、侧身、扶吊杆等等，都是简单的，每天要做的。另外还要帮我妈大小便，洗衣服裤子、洗床单，换衣服换床单，拖地洗马桶等等，基本上是隔一两天换洗一次。”
“这些都是你做？那你爸呢？”
“所以这就是我要说的，他要是真心爱我妈，他怎么可能会对我妈不管不顾呢？他要是真心爱我，他怎么会让一个上幼儿园的小女孩去照顾一个瘫痪的病人呢？他说他要赚钱养家，他回家会给我带好吃的，好玩的，可那是爱吗？”
“不是。绝对不是。他不会还要你煮面做饭吧？”
“他倒是想，可我实在太小，连锅都拿不稳，再说用电用煤气，把房子点着了，他舍得吗？所以他就花钱在楼下的餐馆包月，让人家每天定时送餐上门。”
“……吃得还好吗？”
“饭菜倒还不错，有肉，也不重样，至于营养，那就不要奢望了。”
“噢……，……至少比我好。后来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