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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旧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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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前,他九岁。
自乾坤台血洗之夜起,他的世界变得一片寂静。他仿佛被困在一个空间里,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
他知道自己还活着,如同被茧束缚。
有时候他感觉自己在行尸走肉,有时候他很想冲破那个茧。每当他有所意识,便是排山倒海的万鬼哭嚎。
无边无际的荒芜之中,他突然听到一道声音。
【这小皇子长得真好看。】
他循着声找去,看到了那人。
那人目如星月,笑靥如花。
至此他的世界如同久旱逢雨,处处生机勃勃。有人挥剑而来为他披荆斩棘,那人救他于束茧蛮荒,在那些无声的岁月中如同天籁。
九年间他们朝朝暮暮在一起,他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会是她,他睡前最后和他道晚安的那个人也是她。
后来他能听能言,却再也听不到那人的声音。
他双手成拳,凌空而起。
人群突然骚动四起,伴着声声惊呼。
但见那原本在王辇中的男子飞将出来,落在左边的百姓面前。他一袭金线月白锦袍,四爪金龙腾空其上。炽盛的目光所到之处,惊起无数痴艳的仰视。
明王秦时,是世人眼中天下圣宠第一人。陛下爱其幼弟,视为亲子。这样一位百姓敬之尊之的天家贵胄,而今正活生生地现于众人眼前。
“啊…是明王殿下,他怎么过来了?”
“我要死了,明王殿下看我了,他刚才看我了…”
“明王殿下也看我了,他怎么生得如此俊美。”
一声声惊叹,喧杂挤闹议论不断。百姓们你推我挤,都想一睹这贵人的样子。有幸看清的人惊呼连连,直道他生得是芝兰玉树皎皎无双。
嚣嚷之中,他什么也听不见。他仿佛还处在静止寂无的世间,急切地在那一张张陌生的脸上掠过。
他没有看到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也再没听到那熟悉如救世的声音。他眼中的光芒渐黯,耳中重新涌进无数嘈杂的纷乱。
那人明明死在他的面前,是他亲自葬了她。
“明王殿下怎么了,他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咦,他怎么又回去了。”
“他方才是不是在找什么人?”
没有人知道明王为什么会突然出王辇,也没有人知道他心中曾经过怎样的大起大落。人生之跌宕起伏大喜大悲,外人又怎么可能知道。
王辇重新远去,伴随着百姓们此起彼伏的喧嚣。
那一对父女模样的男女已经跑远,一直离了近二里路的样子才停下来。二人相顾一看,心下齐齐惊叹。
这一路狂奔,他们皆气息匀和并无喘意。
“吓死我了,他肯定是看到我了。”中年男子拍着心口一脸余悸,“十六年了,想不到殿下还能认出我。当年我离京之时他不过是个孩子,如今已长大成人。”
他感慨万千,眼神复杂。
忽而疑惑,“你跑什么?”
少女正是西月,闻言目露怀念。“我不想让明王殿下看到我。”
“为什么?”
“欲见良人心羞怯,轻点绛唇着新衣,揽镜顾盼贴花钿,容妆潋滟开门去。”西月拢头上额边碎发,“因为我不愿以蓬头垢面之貌与故人久别重逢。”
明王是她的故人,七年前的旧识。
当年她是安王手下最为得力的暗卫,自乾坤台之变后调入明王府。第一天当差,她正隐身蛰伏在一处假山之后,却见那原本呆呆坐在台阶上的小皇子慢慢朝她走来。
她往暗处再隐,还是被他找到。
他看着她,空洞的双眼似乎涌进无数星光。
至此她从暗卫变成明王身边的女官,在明王府一待就是九年。
岁月匆匆恍若昨天,七年不见当年她亲手带大的孩子已是青年模样。那般俊美贵气,与记忆中的少年判若两人。
故人重逢,她不愿他瞧去自己这般邋遢的模样。
如能再见,她希望自己盛妆如花从容淡定。
“你认识殿下?”中年男子微眯起眼来,“你不到十五岁,若我所知不差你应是在凤林县出生。虽说曾随楚佺历经几个县州,却并未来过梁京,更不可能认识殿下。”
当然,也不应该认识他。
他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紫薇宫的御林卫统领常山。
以她的年纪别说是见过他,应该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乾坤台兵变是天家忌讳,他的名字应随着那一场惊天巨变销声匿迹。
“你又是如何认出我来的?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吧。”
西月微微一笑,“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叫西月。”
“我当然知道你叫西月,是楚家的二姑娘。”常山打量着她,若有所思,“你到底是谁,是人还是鬼?”
西月又笑了,“你看我地上的影子,我应该是人。常大人不会怕鬼吗?难道不知比起人性之恶,鬼有何惧。”
这世上有吴氏那样的恶毒妇人,鬼确实没什么好怕的。
常山目光渐深,望向四周。
暌违多年,想不到他还能再回来。
“你不愿说就算了。”
“你说你这个人还真是一根筋,难怪当年先帝曾说过你虽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却无与之相匹的谋略。还说你守一城安全尚可,不可为统帅领攻城掠地,实在是可惜。”
“你…你到底是谁?”常山呼吸一紧,这些话确是当年先帝评价。所知之人皆是先帝亲信,当时她应该还未出生,又是从何听来。
楚佺那时未曾出仕,不可能知道这事。她的生母冷氏彼时还在深闺,更不可能知道。到底是谁告诉她的?
西月拍拍他的背,“我叫西月,不姓楚。”
初时,她亦是如此表明身份。
西月?
这个名字他从未听过。
“我已告你自己的真实姓名,你猜不猜得到我的身份那是你的事。”西月打量着左右,“一别经年,这梁京城还真是繁华依旧。”
酒楼鲜艳的旗幡招展,年年翻刷的朱漆新亮如故。所见是人来人往恍若隔世,耳边听到的乡音混杂热闹欣荣。
纵是旧地,却让人生出客旅之感。
二人再次低低交谈,约半个时辰后各分东西。
*
梁京城,楚府。
此处的宅子不可同彰州城相比,既无幽深的庭院也无宽阔的园子亭台。六进的宅子还有分出前后院,住起来自是比以前逼仄许多。
吴氏和林氏在商议楚湘的嫁妆单子。楚湘将嫁之人是淮远侯府的二公子,亦是淮远侯冷致远的嫡二子。
淮远侯府是簪缨世家,百年底蘊。楚家能攀上这门高亲,皆是因为两家原本是姻亲之故。是以楚家众人自来极为看重这门亲事,婆媳二人更是以此为荣。
这门亲事定下多年,家具大件之物早已托人雕打完毕。此议为商定其它的陪嫁,诸如头面铺子压箱银子等事宜。
“母亲,我打听过了。如今京中时兴的和前些年不太一样。说是头面首饰要九九八十一样,喻意夫妻婚后九九归一幸福美满。铺子讲究八间六间,有八则发有六则顺。媳妇想着咱们湘儿嫁的可是侯府,万不能落于人后,母亲你说是不是?”
若是以前吴氏自会给大孙女做脸,什么八十一样首饰她也能陪得起。那铺子八间没有,六间她咬咬牙也可以,当然大小暂且不论。
只是如今她先是失了冷氏的嫁妆,后又自己贴进去私房两万两。再加上进京后儿子四处打点,她又不能短手,所以现在她已然有些捉襟见肘。
是以,她神情阴郁极为不悦。
“你是湘儿的母亲,这些你看着办。”
“母亲,湘儿昨日还说你最近清减许多,还想着给你做些药膳补补。儿媳瞧着确实是瘦了,要不要请个大夫上门把个脉?”
“请大夫不花银子吗?”
一句话堵得林氏面色微变。
她是林家庶女,嫡母备的嫁妆中看不实惠。说句难听的话,除去那实打实的一千二百两压箱银子和两个位置不好的空铺子,她的嫁妆之中再无有用之物。
这些年当家的明面上是她,实际上还是吴氏。吴氏将一家人的吃穿用度牢牢捏在掌心,她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主母。
吴氏瞟着她,“行了,你的孝心我知道。湘儿是个好孩子,她的嫁妆你可要用心。”
林氏自是应下,神情略有愁色。
这嫁妆,她如何凑得齐。
吴氏当然知道她的为难,不过是故意挤兑她。
“到底是庶女,事事都让人不满意。”吴氏在她走之后埋怨,“八十一件首饰还有六间铺子,她也不想想自己那丢人现眼的嫁妆。指着我一个老婆子替她置办,亏她说得出口。”
刘妈妈低头不语,十分小心谨慎。
最近府中事事不顺,难怪老夫人脾气越来越不好。
吴氏眼神阴厉,不是嫌茶水太烫就是嫌丫头捏腿力气太大。下人们胆战心惊,一个个比鹌鹑还要安静。
她好不容易气顺一些,只觉疲乏不堪。
刘妈妈扶她入内室歇息,将将掀起纱帐当即惊叫出声。
“谁?”
床上锦被隆起,可见一人面内而卧。
惊呼声将那人吵醒,那人揉着惺忪的眼坐起。
“祖母?我…这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