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上部）》竹淼

3、第二章 草暖云昏万里春

　　缓缓睁开眼，缕缕落日的光辉漏进双眸，朦胧中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小竹屋里，面前围满了许多人，还全是女人，中年女人，个个都具有居委会大妈的气质。我粗略扫了一眼她们的穿着，大多是粗布麻衣，少有几个衣着光鲜但也质地普通，该是寻常人家的妇人。
　　我震惊了，居然把她们看得这么清楚！哎呀妈，视线多少年没这么清晰过了，阎罗天子终于做了件好事——让我不再近视。但同时他又干了件大坏事，让我走水路，冷得我此刻都还在发抖。确实复活了，但是身体还是一如既往地虚弱。
　　见我醒了，那群妇人顿时喜笑颜开来，为首的那位大婶最为激动。只见面色红润目光有神的为首胖妇人，晃头晃脑，头上钿花玲玲作响，且，几乎是在我醒来的同时就响起了她尖锐的惊叫。那叫声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穿破厚厚云层直冲九重天，惊得我差点就那么轻易地丢掉一条命。她的音阶，我估摸着，少说也有十度。
　　“秋娘？秋娘——快来快来，你家水凊醒了！谢天谢地哟，总算醒了。她要是再晚点醒，这王家村可就真要发大水了。”
　　嗯，水凊，我的确是姓水名凊没错，据阎罗天子所述我本名应当是安水凊，现下随母隐了姓，是为言水凊。
　　“是呐是呐，水凊女娃，你看你把你娘急成什么样了？这几天哟，人都瘦了几大圈，眼看着就要被风吹走了。”
　　“亏得是落在离家不远的水池子里，要不然啊……”
　　“下次回家走路可要小心了，别再恁粗心大意了！”
　　……
　　我不住点头，努力扯出一抹笑靥算是回应，眼神却四处搜寻。
　　现下我最大的心思都在我那从未蒙面的亲娘身上，许是血脉相连的缘故，醒来的那一瞬就觉得有种无以名状的窝心的温暖，果然这才是我原本的世界。
　　为首妇人音落不多久后便见人群一阵攒动，未几就是哭得梨花带雨从我见犹怜上升为最高档次的人见人怜的娘亲现身了。

　　那个温良婉约的女子翦水双眸，眸子深处雾气若有若无，云雾一般的长发如堆积的鸦羽，未着任何铅华的面容清丽绝俗，泪痕两行不曾干涸，一身粗布素衣旧而干净。周身散发出一种朦胧的美感，如云般温柔似云般缥缈的绝美女子。
　　我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才回过神。
　　这，用惊为天人来形容都肤浅了。看起来哪像是我娘，分明就是我的姐姐！
　　苍天大地呐，这才是我的亲娘——超越了凡间所有一跃而上直登珠穆朗玛峰一览众山小的绝品美人！全然不同于我在现世的那位母亲，就因为亲子鉴定我不是她亲生的就冷落我，生在一个有钱人家怎么了，我没有爱呀我没有爱，我什么都不缺就是缺爱呀我缺爱！
　　四眼相对那一瞬我被电得神魂颠倒，短短几秒思绪万千，从上到下把自己狠狠地鄙视了一番。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继承她的全部啊我！
　　目光很快移开，落在人群之后，兀自在心中捶胸顿足。
　　我是又激动又兴奋又自卑又伤悲。全身血液逆流，气血混乱。于是当我的绝品娘亲直奔我跟前时就出现了刚刚还一动不能动脸色死白的人猛地就坐了起来，把众人惊得呆住之际又放声大哭，二人紧拥，那孱弱女子嘴里还不停叫嚷着“娘亲我回来了”的感人场面。
　　“水凊，我儿……这些年你过得可好？”沉默良久，娘亲突然蹦了这样一句话出来。
　　娘亲的话让众人迷惑不已，而我则是震惊得连哭都忘了。
　　原来娘亲一直都知晓。纵使同命女与我面貌一模一样，娘亲仍是一早就晓得那不是她的孩子。
　　我忽然想起了我从未蒙面的哥哥，在他还很小时就离开了娘亲，只身一人在皇宫里，那么多的尔虞我诈，人人勾心斗角，世事险恶幻化无常，他面对的，经历的，都是我所无法想象的。

　　日子浑浑噩噩，我的脑袋昏昏沉沉，剧痛不是，微疼又多点，约莫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能下床。这都要归功于阎罗王爷，二月天的水池是人能呆的地方吗？没把手脚冻残是我福大命大。而后又过了五六天行动才总算恢复自如，不用再连方个便都要让人扶那么废柴。
　　期间娘亲一直陪在我身边悉心照顾，我从没主动要求了解这陌生的世界，但娘亲却时不时不经意地向我描述这世界，大到各国关系小到风俗人情，并且给我普及了相关的常识性知识，诸如中州的各类妖与怪。偶尔她也会说说母国的事，每到此时娘亲就会双眸朦胧，层层雾气模糊了她全部的视线，我知道的，她在思念我的哥哥。
　　闲暇时，娘亲会教我写字弹筝。在这样全能耐心又极好的老师的指导下，我的隶书进步神速，且我本就善于音律，少时曾学过古筝，在娘亲的指点下可谓进步神速，况这世上基本就没有娘亲不会的乐器，顺道我又多学了几门，不过多是寻常人家都有的一般器乐。
　　娘亲知我偏好筝声便时常抚筝于我听。
　　那筝名为瑶华，乃稀世珍宝，娘亲十分珍惜。我以为这筝是我未曾蒙面过的父亲所赠，但当我问及时，娘亲却是但笑不语，笑靥里表露出一丝不宜察觉的惋惜，不禁让我浮想翩翩。
　　娘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容貌举世无双。什么叫绝品？绝品就是完美。因此听娘亲抚筝实为一件视觉与听觉双重享受的事情。
　　我喜欢在娘亲抚筝时枕在她身侧，在母亲特有的温暖中听清越悠扬的筝声在空寂的竹林里源源流出，与竹叶纷落的声响相和，那回荡在空寂里的忧戚与伤感，奇迹般舒缓了我从未齐整过的心率，第一次真正将我完全带入了这个总觉得身处于云深雾绕中的世界。

　　千年以前中州原本只有东西南北方四国，越，梁，岐，晋，镜湖在中，时过境迁，随着岁月的流走，四国战乱纷争接连不断，逐渐分裂成了十一个国家，即如今的中州十一国，定难，晋，吴，越，南平，蜀，闽，殷，楚，齐，长和，而那镜湖干涸之后便是如今的南平我的母国，为四座高山环绕，仿若与世隔绝。
　　娘亲本是蜀国宗姬，即郡王之女，姓谢名秋娘，后嫁去南平国为后，由于谢是蜀国国姓，为了不引人耳目便半隐了姓，是为言姓。
　　水凊，娘亲说，这名字还是我的哥哥安永川取的，只是那时我尚在娘亲腹中，不曾记得会是怎样一种声音唤我的名。
　　我与娘亲现处蜀国边陲夔州，距离南平国并不太远，但中间横亘着一座苍山，又名西苍山，以此类推，南平国南面与楚国相隔南苍山，与北面晋国相隔被苍山，东面与越国相隔东苍山。
　　苍山脚下有座树海，诸多凶猛怪兽出没，似是栖息于此又似守护着苍山。传闻苍山之中奇珍异宝多不胜数，草木皆有能治愈伤口的奇效，更甚还能起死回生。虽然险恶无比，但好像还有另一种神秘的力量压制着那些甘愿为财舍命的人，至今无人敢越过树海踏入苍山。
　　我曾问过娘亲既然这离开官道后的路途如此艰险当初她又是怎样逃到王家村来的。为何不想方设法回去我可以理解，因为娘亲一直在等我回到她的身边，可我回来后仍旧只字未提归国之事就不免让人觉得奇怪了，但最让我奇怪的却是柔弱如娘亲那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究竟是如何只身翻越苍山来到蜀国夔州的，还身怀六甲。是绝世美貌让怪兽们甘愿放娘亲通行并为其引路？这个显然太惊奇，惊奇到让人无法相信。
　　而娘亲时常用盛满深深忧戚的眸子凝视我，面对我的疑问始终不曾细说，这让我始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感，觉得自己周遭云雾弥漫，好像什么都知晓却又像是被隐瞒了所有。总觉得娘亲隐藏了好多故事好多秘密，但她却好像从不打算告诉我。
　　“娘亲，你当初究竟是怎么来到夔州的呢？”
　　这日我再次问道娘亲，闻言娘亲停下手中动作，筝声戛然而止，她双眸低迷地看着我，神情悲伤，眼里的雾气越发渺茫，似是回到了当年。
　　“凊儿，来时的路我不知该怎样告诉你，索性就不说了。但这回去的路，却不是一座苍山阻隔那般简单，你自小便不长在皇宫，其中许多事不明白。再说我们母女俩既无户籍也无官凭路引，如何出得了这蜀国？”
　　我抬起枕在娘亲腿上的脑袋，一脸认真地点头说：“明白，我明白。就是有□□分子想要抹杀我们的存在，明里暗里都想除掉我们。是吧，娘亲？”
　　娘亲闻言笑出了声，指尖无意拨动琴弦，划出一道短促却余音不绝的声音。
　　我暗叹绝品美人就是不一样，笑起来岂止倾国倾城。
　　“真不知你从哪学来的这么些奇怪的言语。”娘亲轻点我的头，末了又替我撩开遮眼的刘海，“所以除了你哥哥来找我们外，任何来人都不可信。”
　　我抱着娘亲细小的手臂，眨巴着眼咬唇露出两颗门牙，幼时撒娇就是这副模样，只是次数寥寥无几。“那我们自己跑路吧？啊，就是自己回去。”
　　“谈何容易。”娘亲叹气。
　　悲愤，连叹气的模样都这么好看，简直不考虑他人感受。
　　“翻苍山确实太难了。走官道，呃，难道那官道上也有很多□□分子？十几年了，应该都相信我们已经死了，□□分子的热情应当淡了许多呀。哎哟喂，难道搞革命的人的热情都是永不消减的么？”收起门牙，我微微蹙眉。
　　娘亲再次笑出了声。
　　受不了了，看多少次都觉得娘亲美得连女人都要动心。
　　“一日不见尸体便一日不可放心。娘亲不想你遭遇任何危险，所以我宁愿呆在这样一个小山村。永川若是找不到我们，我们便在这王家村安安生生过下半辈子。穷点苦点，至少你平平安安的，永川不在我身边，若是你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娘亲真的……活不下去……”说着说着娘亲便哽咽了，泪水滚滚而落，抱着我轻声呜咽。
　　我趴在娘亲肩头，看着那云鬓长发被风吹起后露出几缕银丝，心中揪痛不已。如果这个话题会牵发出娘亲刻意隐藏的伤悲的话，那我从今以后不再问就是了。
　　风过境，竹林里，沙沙的声音不绝。只是那风却吹不散弥漫我周身的浓雾。

　　日子清淡，虽然单调繁琐但我并不觉得乏味。即使每顿吃得并不丰盛，甚至有时还吃不太饱，可我并不觉得苦。没娘的孩子是根草，有娘的孩子是块宝，而有娘的地方哪哪都好，所以我一直觉得很满足也很幸福。
　　再说这王家村，落在夔州边远的北郊，说白了就是乡下，并且家家户户都养着能辟火的鸓鸟。这鸟很怪，一般喜鹊大小，却长着红黑相间的羽毛和两个头，以及四只脚，人养着它可以辟火，鸓鸟在蜀国很常见，也不怕生，为了顺应潮流，娘亲也在屋檐上紧挨着她种的那株桐花旁边挂了笼子养了只鸓鸟。不过这鸟和我不亲，我对它没爱，它也从不搭理我，倒是娘亲喜欢得很。
　　接着说村子里的人。王家村，顾名思义就是整个村子的人都姓王，我们家除外。此处民风淳朴，村人性子单纯，但最单纯的却是言水凊，是个人就可以欺负这女娃子。而王家村的娃子是出了名的皮，皮到我下床的第一天就兴冲冲来欺负言水凊，扔了我满身的毛毛虫。怕倒不是，只是恶心，还有毒，害我浑身长疙瘩，毁了我整整五天的容。
　　后据我旁敲侧击，才大致摸清了言水凊的个性。她是个温顺至极毫无心机天性单纯的小女子，比我还像亲生的，以至于自己曾一度无比怀疑阎罗王爷是不是搞错了。她的脾气尤其好，好到不论这里的娃子如何欺负捉弄她也不恼不怒。而她的人气也极旺，成年男子立誓非她不娶，未成年男子则是有事无事都来献殷勤为成年后提亲做好铺垫，她才刚及笄来提亲的就已经在竹林之外筑起了小长城。
　　为何要在竹林之外呢？这就要归功于某条不成文的规定了。
　　是男人就不得擅入竹林。
　　不论哪里，书记永远是大过村长的。王家村的书记就是那天叫得我魂不附体的十度音阶王大娘。原因不二，无非是做妻子的不放心丈夫，做娘的担心儿子一失足成千古恨。毕竟像娘亲这样的容貌莫说是全王家村没有了，即便是放眼天也不见得就有第二个。单从上门向承袭了娘亲千分之一的言水凊或者说我提亲的人数就可见一斑。所以这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也亏了这规定，让本就好静的娘亲得以在竹林里清静度日。

　　日子平静无波，只是穷得伤心。
　　能下床的第一天我就四处转悠找吃的了。不求大鱼大肉只求有一两个水果供我补充维生素。可这个家就是穷得这么伤心，不但什么都没有，连我好容易找着的米缸居然也是空的。我当时差点没因此悲愤得心脏病发直接抽过去。
　　就在这时，一个衣着富贵的中年胖男人出现了。见了悲愤的我便快步走来，掏出一包相当有分量的东西给我。我当时眼睛都绿了，这肯定就是那传说中的银子，简直雪中送炭的好人。想来也心酸，这个家连一枚铜钱都没有。
　　我万分感激地伸手就要去接，却被正巧教书下班回家的娘亲撞见。素来温婉的娘亲一反常态，怒斥了我后转而对那男子厉声道：“回去告诉你家老爷，我们母女俩不需要他的怜悯！哪怕饿死也不用他一分施舍！”言毕就将我拖进屋里，重重地关上门。
　　我不知这其中的纠葛，复杂是肯定的，但目前这都不是最重要的，目前最重要的是我家的米缸空了，一粒米都没了！
　　庆幸的是最后我和娘亲都没饿肚子。好心的王书记晌午过后来串门时见我垮着脸在厨房望着米缸出神，就赶紧回家背了一麻袋米送来。这乡里乡亲相互照应很正常，但人不可能永远帮你呐。虽说娘亲常免费去村里教妇人们绣花，教那些皮得死的娃子们读书识字也只收取很少的报酬，但毕竟不会绣花不会识字不会死人，可没米没钱就一定要饿死。
　　等我的太子哥哥找来是很不切实际的行为，因此，我不得不开始自寻出路。
　　然，客观环境太差客观因素太复杂。我十分懊恼我这样的身体所造成的窘困局面，本想去打只小怪来吃，说不定还能延年益寿去除百病，就算不能也当是长长见识，正式和这个奇异的世界接接轨，改造改造我的世界观。可我一不会武二不够聪明更没有异能与灵力，不能去卖艺不能当打手也没那体魄爬山涉水去深山老林采摘值钱的奇花异草，到时候不是我吃怪兽而是怪兽吃我。虽说有云生弓，可我却不敢保证这身体会不会在半路上直接挂掉。
　　但这一切顾虑都在我一连吃了七天素之后全部宣告破灭。
　　我还是招架不住，也真的受不了了，身体受不了，嘴巴受不了，而最受不了的是眼看着娘亲为了给我省口吃的一张花容月貌都泛了黄。我无法容忍娘亲因我而一分分憔悴。这刺激超级大发，瞬间壮大了我的决心。先不论吃不吃妖怪，采些药材去卖改善生活也是好的。
　　打定主意后，我心一横就对娘亲编了个烂俗谎言，说是去隔壁村王小丫她姥姥家陪王小丫采蘑菇，接着就在娘亲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带了几个馒头单枪匹马东拐西绕错乱群众视线，寻了个天气晴朗的午后冲进树海意欲杀上人人闻之胆丧的苍山。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