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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绝笔 ...

  •   船在水上行了十几日,临近应城,苏南枝一行人上岸换乘马车。

      苏南枝此次南下,是借了来应城长生寺替母祈福的理由,回去的时候自然也要从应城回去。

      众人上了官道,没多久便瞧见苏家的人在前头接应,另有一熟人也在,执扇观望,远远瞧见苏南枝的马车,那人便翻身下马,笑着上前作揖打招呼:“梅梅!”

      男子二十出头的模样,娃娃脸儿,大眼睛,束发配冠,帽上嵌着一块儿透光锃亮的碧鸦犀,月白色长衫外头披着红绸斗篷,手里攥着扇子,翻身就上了辕坐:“临着姨娘的生日,母亲让人捎书信过来,叫我回去磕头,又听李掌事说你也在跟前儿,我等了两天才把你盼到。”

      苏南枝看向揭开的车帘,瞧见是六哥苏恒,忙招手叫他坐进来,笑着倒茶给他吃,又说:“原来是张姨娘的生日,怪不得母亲交代我要跟悟明方丈讨一副祝寿图呢。”

      “那我就先给你道辛苦了。”苏恒蹭一杯温茶,咂咂嘴将披风解下:“今年北边天象古怪,十几个庄子都遭了灾,各处都等着我给拨粮救灾,又赶上春种,你嫂嫂有了身孕我都顾不上,姨娘又是个撒手不管的土菩萨,家里大小事情若不是有母亲照拂,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苏恒生母张姨娘原是本家奴才,因颜色出众,被苏老爷看中抬了身份,母子俩性子憨厚,早年间没少在苏府后宅受委屈,后来寿安郡主进门,张姨娘谦卑孝顺地伺候跟前,苏恒这才渐渐有了出头的日子。他现下在寿安郡主跟前听差,管着北边两处封地,另有十几处庄地,家中兄弟们里头,他也是颇有产业的那个。

      苏恒自知是因嫡母庇护他才能有如今的前程,自是待苏南枝这唯一的嫡妹亲近,他又年长苏南枝十岁有余,说起话来更是关切几分。

      “过年的时候你不是闹着要吃甜樱桃,眼下正是结果子的时候,我叫他们拿竹编的盒子装了几筐,底下铺了冰,大头先送家里去了,还有两盒最大最甜的专门给你留着呢。”苏恒招手,底下的人小跑送了竹盒子过来。

      樱桃红的发紫,上头还凝着水珠,凉气从竹缝里冒起白烟,光是看着就叫人欢喜。

      苏南枝净手,拈一枚咬开,酸甜的果汁在嘴巴里洇晕开来,甜的叫人眯起眼睛:“还是六哥疼我,我在庙里吃不得荤腥,他们偏送了端午的咸鸭蛋去,悟明方丈合掌连唱‘阿弥陀佛’,若不是看我乖巧,怕是要下逐客令了。”

      苏南枝那句乖巧是自嘲的玩笑,苏恒性子憨厚,给当成真的听了,他皱着眉头,默声片刻才把自己说服,颇为认真地点头附和:“梅梅乖巧可爱,那老和尚若敢对你不敬,六哥就去打了他的山门,替你出气。”

      “大笨鹅。”苏南枝噗嗤笑出声,拿两枚樱桃塞他手中,扬着嘴角说:“我记性最好,可是把六哥这话听进耳朵里了,以后谁欺负了我,六哥可得头一个冲在前头。”

      苏恒抿着嘴里的樱桃,道:“六哥肯定跟你一势。”说完又补了个条件,“除了母亲那儿,六哥都能跟你一势。”

      这回,连琼玖都忍不住笑六爷这个笨鹅了。

      *

      应城距云中府有一日的距离,苏南枝一行后半夜才赶到,拍开城门,到家的时候正是临天亮夜色最黑的一阵儿。

      苏恒提灯在前头照亮,管家小跑着往后头禀报,阖府上下热热络络,一瞬间便灯火通明。

      苏老爷熬到深夜才歇下,听说女儿回来了,高兴的鞋子都顾不得提,趿拉着便迎了出来,一口一个‘乖妞妞’地喊着。又是张罗厨房布饭,又交代底下人烧热水给小姐洗尘,还要献宝似地拿出这段时间得来的稀罕玩意儿,给宝贝女儿观瞧。

      就连苏恒都沾光得了两句夸奖,苏老爷嫌儿子在跟前碍事,说两句话便打发他回去躺觉。苏恒早就过了期待父亲关注的年岁,何况家里兄弟在父亲跟前皆是一样待遇,他只笑着磕头请安,打着哈欠转身退下。

      寿安郡主天亮才起,几个姨娘在跟前伺候,张姨娘把儿子跟儿媳妇一道带过来请安,寿安郡主生性冷漠,只有在女儿面前才稍降辞色,张姨娘在前头布饭伺候,苏恒家的攥紧自家相公的衣袖,低着头躲在角落不敢妄动分毫。

      苏南枝过内宅给母亲磕头,笑着拉苏恒家的到外间说话,这才叫那小妇人长舒一口大气。

      饭菜摆齐,张姨娘等人躬身退下,寿安郡主吃了两口,放下筷子说话:“听你父亲说,你从南边带回来了个男子,打算叫他入赘?”

      苏南枝打小被骄纵着长大,父亲拿她做心头宝,母亲常面有严厉,可待她也是百般的纵容,寿安郡主虽板着脸说话,她心里却是不怕的。

      “琼玖那个墙头草,来找母亲告我黑状了?”小姑娘狠狠夹一筷头蓊菜,嘴巴塞得鼓囊囊地嘟囔,“告小状、掉大牙。回去我就撵她走,再不是使她伺候了。”

      寿安郡主聪颖通透,岂会看不出她这点儿小把戏,抿嘴笑道:“那恐怕要将你父亲一起撵走了,是你父亲不舍得责备你在外头那些胡闹,才央着我来做这个坏人。”

      苏南枝小呷一口热汤,招手叫茶漱口,搀着寿安郡主在窗前的罗汉床上坐下,歪着头道:“母亲可见过那人了?”

      寿安郡主摇头:“不曾。”

      她接过女儿递来的清茶,淡淡道:“你父亲大约是见过了,说是除了模样不丑,哪哪儿都配不上他的宝贝闺女。”

      在女儿的事情上,苏宗高是一万个上心,他说配不上,大略是仔细查过那人的底细的。

      苏南枝坐在床沿,抓一把无镞之箭,有一搭没一搭的往对面耳壶里投,随口解释:“父亲是什么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怕是文曲星下凡来给他做女婿,他都要挑出来三五斤骨头呢。”

      寿安郡主面色一顿,想到苏宗高偏私女儿时的霸道模样,不禁失笑:“是这个道理,你回头把人领过来,教我瞧瞧,若是还合得眼缘,你父亲那里我去劝他。”

      竹箭稳稳击中壶口,苏南枝目光稍抬,瞥一眼对面的挂画,笑笑道:“那人合眼缘的很,头一眼我就觉得悉数,仿佛在哪儿见过似的,文武双全,还会念诗。什么‘虎牢蝗大起,蜚北至云中’的,女儿隐隐是听明白了,却又没有听明白,我叫底下的人去查他,您猜怎么着?”

      寿安郡主起先是面色淡淡,可越听脸上越是浮起凌厉,听到后面,直接眉头蹙起,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许久,才接腔道:“查出了什么?”

      苏南枝笑着道:“那是个有心计的小鬼,打听我的喜好不说,他还仿了母亲您的字迹,打主意要讨好您呢。这般费尽心思之人,又嚷着要替我安宅正路、笼络人心,若不娶他进门儿,委实是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好意。”

      “狂悖之徒,胡言乱语!”

      寿安郡主将茶盏撂下,不满的做出评判。

      见母亲生气,苏南枝也不急着分辨,仍是笑吟吟地开口:“您瞧瞧,那字迹女儿觉得熟悉的很。”她喊琼玖进来,将陈志高那张文书铺开摊平了给寿安郡主看。

      霎时,寿安郡主面上韫色散尽,嘴唇嚅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琼玖说陈志高是临的是母亲的字,可女儿左看右看,都觉得这字不像是您的字迹,倒像是……”苏南枝贴心的将文书往寿安郡主面前推了推。

      “好。我看看。”寿安郡主手上打颤,努力稳住了心神,故作镇定地拿起放在桌上的纸。

      苏南枝打量着母亲的神色,而后把目光落在面前的那张挂画上,慢悠悠道:“倒像是跟这副画上的字迹是一样的。”

      阳光从身后的窗户透进来,将二人拢在明媚之中,只余浅浅一抹照上了挂画。

      母女两人身量相仿,分别侧身坐于小几两端,影子被缓缓拉长,落在绣有花开富贵的毯子之上,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张剪纸画。

      哪里都像,又哪里都不像。

      寿安郡主抬头,看了一眼女儿,又将目光转向墙上的挂画,阳光里,那方红印章上的字迹已经含糊不清了,只能隐约辨出一个‘虎’字。她身子微微前倾,挡住那片刺眼的光,再抬头已是神色如常。

      “这画是我的一位同窗所赠,他与我同在夫子门下,字迹相仿也是常事。”

      “原来如此。”苏南枝敛目,藏好心思,装作没有看见母亲的失态。

      倚着身侧的凭几,她下巴枕在手背上,念起那画上的题诗来:“一樽清酒浖,半盏新雨月。无端秋风起,何似故人归。白藏连天鼓,骤雨鸣愁夜。怯觅彤云归,谴卷吁可畏。”

      遽然,她直起身子,凑到母亲面前,好奇的又问:“可雨夜醉酒,又是念着故人,又是思量谴卷的,分明是为寄相思之苦所作……这样的诗画拿来送人,怕是不妥吧。”

      苏南枝是苏老爷一手带大的,说话时咄咄逼人的语气,像极了父亲。

      寿安郡主看着面前这张与那人有七分相似的脸,有片刻失神,下一瞬又被她这番和苏宗高如出一辙的语气拉回了理智,不禁面上闪过一丝苦笑。

      那人性子淡薄,宽厚和善,可惜他的女儿没得他半点儿好脾性,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小坏蛋。

      寿安郡主沾沾眼角,半真半假的杜撰了个故事出来:“那位同窗发妻早逝,相思成疾,确实是魔怔了些,这张画是他的绝笔,我与他同窗一场,自不必顾忌那些。”

      “绝笔?”

      苏南枝目光怔怔,眼睛里有慌乱,有失落,也有迷茫与无措,她喃喃道,“那人已经死了么?”

      她绞尽脑汁都想找出来的那个男人,竟然已经死了?

      ……

      寿安郡主眼眶湿润,沉默片刻,才叹气道:“常言道:慧极不寿。我那同窗又是个痴情的傻子,妻女逝去后,他浑浑噩噩,终是求不得团圆,不过三五年的光景,便郁郁病逝。”

      “我……”

      苏南枝笨拙的将手帕塞在母亲手中,臊眉耷眼,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宽慰的话哄人,“母亲不是要见那姓陈的?我去把人领来。”

      苏南枝远去,屋里寂静无声。

      寿安郡主卸去浑身力气,半依在软枕上红了眼圈:“没良心的坏丫头,她是来审我呢?”

      委屈里掺着屈辱,眼泪夺眶而出,寿安郡主不甘的抓起桌上那张纸,揉做一团,咬着牙丢出去,纸团儿撞上珠帘,打着滚儿躲到了墙角。

      宋嬷嬷递帕子过来,轻声宽慰道:“可使不得落泪呢,小姐还是个孩子,年纪轻不懂事,方才那些话也是……”

      “她就是来替她爹爹讨理呢。”

      寿安郡主摸着眼泪,委屈骂道,“那个小没良心的东西,有奶就是娘,都怪苏宗高那个王八蛋,教坏了她……”

      宋嬷嬷笑着把人搂在怀里,捡公道话说:“哪能啊,老爷待您的,那可是一万份的真心实意,肯定是小姐自己胡闹,才想了这一出。”

      “就是他的错,养不教,父之过,他没把闺女教好……”

      *

      此时此刻,在码头忙碌的苏老爷还不知道自己无辜受到了牵连,有一场官司在家等着他呢。

      连打了几个喷嚏,苏老爷揉了揉鼻子,笑呵呵跟身旁的苏恒卖派,“肯定是我宝贝闺女在家里想我了,早起她还念叨着想吃葫芦冯家的甜嘴儿,待会回去,可别给忘了。”

      苏恒给老爷子添了一件外衫,好心提醒:“母亲在零嘴上管的严,昨儿厨房才给做了杏酥饮,今儿再吃,怕是连您也要挨训。”

      苏老爷嘴硬道:“大老爷们儿,怎么能唯唯怯怯的?”

      苏恒劝不动,只得顺着话说:“听您的。”

      苏老爷想了想夫人板起脸时的可怕模样,声音也矮了三分:“就买一串,你偷偷给梅梅送去,就说是我给带的。”闺女他要宠,夫人那儿他也不想得罪。

      苏恒无奈,长叹口气,为难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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