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三 ...
-
马车上了渡船,船身往下沉了足足一寸,戚少商眼中锋芒一闪而过,这马车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竟有如此份量。
马车停稳后邸店老板向赶车的少年抱拳行礼道,“小七爷一路顺风,属下这便去了。”
少年冷淡地点了点头,道,“此去关山万里,险阻重重,你也多保重。”
老板没再言语,跳下船隐入夜色中,戚少商见何伯居然解了缆绳便要离岸渡河,连忙道,“且慢!”
“戚大侠有何吩咐?”何伯嘴上问道,手下却未停,那少年一双冷眼也看向了他。
戚少商知道他们担心十八尊去而复返,极快地道,“先生此去是否就不再回来了?我有事着急过河,先生可否载我兄弟一程?”
何伯不敢擅自做主,停下手看向那少年,少年侧头听了一会,对何伯道,“让他快点。”竟是连一句话都不肯跟戚少商说。
戚少商心中暗暗觉得这些魔教中人果然行事诡秘,不同常人,听到何伯说还请戚大侠速去速回,也不再啰嗦,足尖一点只听一阵衣袂掠风之声,他已去而复返,怀里抱着雷允不客气地上了渡船。
夜里雨势变大,风也寒凉,何伯身披蓑衣戴着斗笠摇橹离岸,那赶车少年仍旧坐在驭位上没下来,手里握着鞭子,鬓发睫毛上都凝着水珠也不见他抬手擦一擦,只专注地看着深深夜色,似乎在倾听岸上十八尊的动向,对于多出来的戚少商和雷允全不在意。
汴河水面宽阔,这艘渡船也够大,戚少商抱着雷允进到舱内找了个地方把他安置下,听着头上雨打乌篷的声音,心中那点猜疑再次升了起来。
他从舱中找到把雨伞,撑着来到甲板上,那两匹骏马嗅到生人气息,不安地甩了甩尾巴,戚少商顺手在马脖子上摸了两下,回头看到少年冷厉的目光盯在他手上,挑了挑眉,识趣地收了回来,转而打量起他和他身后的马车。
两匹马都是黑的,车也是黑的,就连赶车少年的衣裳都是黑的,他看着少年身后被风吹的微微晃动的车帘,很有些冲动想掀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人。
渡船渐到江心,水流变的湍急,船身晃动,拉车的马蹄在甲板上来回踏了几下,马车也随之晃了晃,戚少商不动声色往车厢边挪了半步,还未看到车里是什么情形,那一直垂腿坐着的少年忽然把腿收了回来,盘腿坐在了马车正前方,把车厢挡了个严严实实。
戚少商瞪着他,少年面无表情转过了脸,
这时一声鹰鸣自夜雨中传来,船上三人都抬起了头,戚少商忽然扬声喊道,“微风!”
盘腿坐着的少年身子一晃,霍然扭头看着他,戚少商等了片刻头上毫无反应,有些失望,自伞下对着少年扬了扬眉,“别紧张,我就随便叫叫。”
“哼!”少年低声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小七爷,”何伯担忧地看着天对少年道,“老黄刚才示警,是不是他们追来了?”
少年望向对岸,“咱们已过了江心,这么大雨他们看不到咱们。”
两人话音未落,渡口处传来隐约人声,隔着风雨听的不甚清楚,似乎有不少人,何伯奇道,“这么快,怎么没听见马声?”
少年皱眉望向河岸,道,“我们再快些。”
何伯闻言加快了手上动作,刚摇了几下,渡口方向忽然腾起火光,雨中火势不但不减,还越烧越高。
冲天而起的火光下,渡船无可躲藏,被对岸的官兵发现,一阵遥远嘈杂的呼喝声后,两朵烟花窜上半空,戚少商似乎听到车上有人轻轻叹了口气,转头却是那个叫小七的少年蹙眉忧虑的脸。
“何伯,还要更快些。”少年道。
“是,小七爷。”何伯不再关心天上的烟花,也不再看对面的大火,埋着头摇橹行在黑暗的江面上。
戚少商默默看着烟花消散,又看向对面火光,远看去只见大火连成一片,显然渡口几户人家的房子全都点着了,火光中隐约有人影走动,哭喊声穿不透风雨,到船头只剩零星几声哀嚎。
戚少商喃喃道,“是那几个贩桐油的毫州人。”
这几个毫州人比他和雷允还要早到桃津,也跟他们一样被困在了岸这边,戚少商曾听他们商议过要是船还修不好,就转回顺昌府把桐油卖了,再办些别的货物回乡,赚的少些也好过赔了本钱。
这一把火只怕要烧的他们血本无归。
好在这些官兵只是借火势寻找渡船踪迹,没有乱杀人逼他们回去,戚少商看了在风雨中凝然不动的少年和老人一眼,心中又想,或许那些官兵也知道,杀人并不能将他们逼回去。
这些魔教中人心怀普渡世人之愿,行的却是冷血无情之事,果然邪门得很。
何伯和那叫小七的少年并不知道戚少商心中所想,他们早在烟花起时便已无暇关心其他,只是忧虑这一来暴露了踪迹,前路将更加难行。
船过江心速度便快了许多,对面火光犹在,这边已经看到了码头,睡了大半夜,雷允中的那点河豚之毒也散的差不多了,船靠岸时戚少商到船舱里喊他,雷允还有些发懵,“大哥,我们这是在哪?”
戚少商没好气地道,“阴曹地府。”
“大哥又消遣我!”雷允翻身爬起来,一下想起了昨晚的事,刚要说话,船身忽然猛地一动,差点把他摔在地上,戚少商回头一看,原来是那马车下了船,沿着渡口官道往北而去。
这么来去匆匆,也不知能不能避开缇骑的追踪,戚少商站在船头目送那一人一车远去,对这个信奉光明却被称为魔教的教派,感觉也是十分复杂。
他出身江湖草莽,又曾被诬陷通敌叛国,历经无数生死才活到今天,对于江湖上那些善恶本就有一番自己的看法,不会轻易人云亦云,更不会因为太尉一句明教乃魔教,就认为这些明教中人全都该杀。
这几年他在神侯府也接手过一些关于明教的案子,其中诸人有善有恶,有忠亦有奸,真正十恶不赦的他没见过,反倒多的是守望相助无惧生死的性情中人。
他唯一过不去的是明教在江南做的那件事,或许何伯说的也有道理,明教起兵之初的确是为了让百姓有一条活路,他们无意为恶,但最后的结果却并非如此,不但跟随他们起兵的十几万人都死了,被牵累而死的无辜百姓更是达到百万之多。
无论本心如何,对错在谁,那千里焦土百万亡魂终究是因明教而起,如此杀孽,称之为魔似乎也不为过。
也是因此戚少商并不觉得剿灭明教有何不对,这样一个善于鼓动人心更敢于起兵谋反的教派,留着终究是祸患。
但他又不愿去做这件事,到底在他心里,对那些为了不相干人的活路,愿意舍弃自己性命的明教中人,他还是心存敬重的。
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非黑即白的毛头小子,也早就知道这世上很多事不是区区善恶两字所能说清,每当遇到这种说不清的事的时候,他都愿意选择遵从本心,反正也说不明白对错,能安心也是好的。
这一次他的本心便是,两不相帮。
虽然从立场上来说缇骑和他都算是官府的人,但他从不觉得自己跟他们是一路的。
从三年前江南之乱平定,童太尉为剿除魔教余孽,搜罗天下高手组建缇骑,他就觉得有些厌倦了。
几年来目睹缇骑耳目遍布江湖,利用官府层层钳制,由府而县,由乡至村,但凡发现明教余党,无一不是抄家灭族,更有一干宵小混迹其中,或谋私,或报复,搅的人人自危江湖一片血雨腥风,他早就想退出了。
但他还不能走,他把平乱玦当了还没赎回来,他还有雷家庄几千老弱妇孺要养,还有人要靠他活着,这个让人生厌的无趣的江湖,他还得继续待着,真是太糟糕了。
拎着雷允下了船,何伯也背着个破旧的包袱从渡船上下来,戚少商见他一副要远行的模样,不由问道,“先生此去,打算去哪里?”
何伯道,“大概是往西吧,中原已无我教容身之处,我这样的无用老朽,就不留下给教中兄弟增添负累了。”
折腾一夜天色已经发白,戚少商看着晨曦中这个一身风尘的老人,临到晚年还要背井离乡,心中不由叹息,对他拱手道,“那我便祝先生一路顺风。”
何伯脸上有些动容,这几年江湖上人人畏惧明教如蛇蝎,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知道他身份,还能平常处之的教外之人了,何况还是这样一个侠名满天下的名捕,江湖上能得九现神龙这一拱手的,怕是一共也没几个。
何伯得他一礼心情顿开,对于前路的那丝迷茫一扫而空,笑言道,“多谢戚大侠吉言,可惜时候不对,将来若有缘再见,老朽一定请戚大侠尝一尝真正的人间至味。”
戚少商也笑着,“那我可记下了。”
老人看着面前英俊的年轻人,心中生出一丝暖意,这世上终究还是有这样不被人言左右,愿意用心看人的人,何伯豪气地挥了挥手,“就此别过,咱们后会有期。”
戚少商目送他离开,雷允挠了挠头从船舱里包了一包鱼干出来,“大哥,何老伯人都走了,他的鱼干咱们能吃吗?”
戚少商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吃吧吃吧。”
回头看了眼那渡船,心中却想,惠世济民,哪怕身在逃亡之中,这个摆渡了一生的老人,也还是愿意为附近乡邻留下一点方便。
“走吧。”带着一身鱼干味的雷允重新上路,春雨初晴,身后江横千里,两人缓缓向着他们的江湖而去。
一入江湖,生死为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