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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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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过后十来天,汴河下游的顺昌府南桃津渡口,河岸的垂柳刚刚返青,附近人家院子里的桃杏正含苞,渡口旁边的邸店里,院中也栽着一株杏树,点点花苞缀在枝头,细雨微微,颇见春意。
戚少商和雷允已经在这住了五天,他们从雷家庄回来,在此等候渡船。
这些日子春雨绵密,汴河水涨,桃津渡唯一的那艘渡船几天前过河时触了一截自上游漂来的枯木,船舷一侧断了几条木板,修船的师傅说伤了龙骨,需要从顺昌府寻专门的匠人来修,所需木材也要从城里买,要过河且得等些日子,大约要十天。
戚少商要去对岸的汝阴县办点事,算了算行程若绕至上游渡河再绕回来,路上所花费时间并不比在此等待渡船修好快多少,便同雷允住了下来。
雷允年少好动,戚少商在邸店廊下观雨赏杏花时,他已跟艄公攀谈上了。
天傍黑时雷允披着件蓑衣回来,手上还提着条鱼,戚少商看着少年兴致勃勃的面庞,有些不大忍心告诉他这是条河豚,搞不好吃了能把一店的人毒死。
“大哥!”雷允笑嘻嘻地给他看手里的鱼,“看我弄到了什么?等会儿我去借店家的锅子煮了,咱们晚上打打牙祭。”
戚少商失笑,接过来捏了捏河豚肥厚的肚皮,问道,“哪儿来的?”
“我跟艄公借了鱼竿从河里钓的,他还说这是难得的好东西,大哥可认得这是什么鱼?”雷允见戚少商对这鱼颇有兴趣,不禁脸上有光,一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问道。
“唔,的确是好东西,天下至美味之物能列前三,可惜剧毒,我可不会收拾,也不敢拼死一试,不如你去寻那艄公换条寻常的鲤鱼?”戚少商把鱼还给雷允说道。
雷允听他说这鱼居然剧毒,有点惊吓又有点不舍,喃喃道,“长的这么圆胖看着乖乖的,又是美味,居然有毒?”
戚少商替他扶正了斗笠,轻轻摇头,“长的好不好看,跟有没有毒可没关系,有时候越好看才越毒。”
少年抿起嘴角,仍然不舍得到嘴的美味就这么扔了,一跺脚冲进雨幕中道,“我去问问艄公会不会收拾。”
他去势极快,显是用上了一意孤行的身法,看到一手调教出的弟子有如此出息,戚少商宽慰之余,不觉感叹时光如流水,匆匆而过,既公平,又无情。
连日阴雨,店里的柴房有些漏水,虽然戚少商和雷允已经尽量将柴草挪到了高处,但天气潮湿,水汽无处不在,柴仍旧是潮了。
昨日炊烟起时袅袅散在雨中还颇有美感,今天的烟从烟道已经根本散不出去,滚滚从厨房涌出来,呛的店里客人纷纷来到廊下透气。
做饭的小丫头是店主女儿,只有十来岁年纪,随着店里客人都跑了出来,小姑娘也不耐烟熏咳嗽着来到了前院。
戚少商看她提着烧火棍脸上被熏的一道一道的,对她道,“我们床铺下还有些干的柴,没用吗?”
小丫头嗫嚅道,“你们住在那是收了钱的,怎么能总拿你们睡觉的柴。”
戚少商温和地道,“不妨事,尽管用吧。”
小丫头低着头,“不行的,剩下的柴都很湿了,你们睡在上面会生病的。”
戚少商心中微微一动,觉得这小姑娘心地善良,有些可爱,便对她道,“好吧,那我来帮你烧火吧,这么多客人等着吃饭,一会天黑了饭还没好,你爹爹该责骂你了。”
小姑娘想起父亲严厉的打骂,削薄的肩头忍不住瑟缩,怯生生对戚少商道,“那我先谢谢你啦。”
戚少商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放心,我不会跟你爹爹说的,也不会因为帮你干了活就跟他讨要房钱。”
小姑娘心下稍安,脸庞不禁有些发烫。
这间邸店不大,后院大部分地方都搭了简陋的草棚供来往客商存放货物,柴房很小,厨房也十分狭窄。
为了省钱厨房中并未掌灯,此时烟气稍稍散去,只有灶口一点微光照亮。
戚少商蹲下来捅开灶火,对小姑娘道,“米洗好了吗?”
小姑娘连连点头,有些局促地道,“还是我来烧吧,客人您坐着就好。”
她说着从门后潮湿的柴堆里给戚少商找出个小板凳,戚少商并未拒绝,坐在板凳上给她递柴。
说来也奇怪,刚才明明很湿的柴草经他手递过来,竟变的不那么湿了,虽然烟还是有,但已经不会呛的人待不住。
估摸着不会误了晚饭,小丫头心情放松多了,偷偷看了眼火光下戚少商英俊的面容,对他道,“你真是个好人,大好人。”
戚少商笑着,脸颊边上现出个酒窝,看起来十分亲切,他道,“哦?我不过帮你递一递柴禾,可当不起你这么称赞。”
小姑娘抿着嘴角,小声道,“不是的,我知道这是很厉害的功夫,你在帮我,我知道的。”
戚少商没想到一个荒僻小店里的小小女孩竟有这样的见识,不由很有兴趣地问道,“你还知道功夫?学过吗?”
小姑娘摇摇头,“没有,不过我见过,那人也是像你一样,能用功夫把东西弄干了,很厉害。”
“咦,说说看,说不定我还认得呢。”戚少商道,仍旧运起内力帮她烘干柴草,小姑娘一边烧火同他说起来。
“那是去年冬天,去年冬天有位道爷要过河,也是船坏了所以住在我们家,有天夜里我睡不着,想去找些水喝,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
“那天正下雪,院子里一点都不黑,我躲在窗子后面看到是那位住在我家的道爷,还有另一个人。他受了伤,血顺着袖子滴到雪地上,他脚下一片都是红的,他脖子上还架着把刀,我心里怕极了,想要走,听到那位道爷说,'公子,是教主让你来杀我的吗?'”
“他对面那人说,'冯先生,我没有想杀你,是教主让我来问问你,为什么方天王他们都死了,你却还活着?'”
戚少商听到教主又听到方天王,不由皱了皱眉,小姑娘继续说着,“我本来很怕,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这人说话,就迈不动步子,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他说完,那道爷忽然笑起来,他笑的声音很大,我害怕他吵醒了我爹爹阿娘还有弟弟,他们都拿着刀,看起来凶恶得很,我怕他们会害了我家人还有店里的客人。”
“可是我等了会,却一个人都没有醒,到处都安静极了,就好像……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他们说话,我又害怕,又兴奋,那道爷笑够了说道'难道我就不该活着吗?'”
她小小年纪声音清脆娇软,这句话说来却带着说不出的愤懑不甘,想来是学的那道人语气,戚少商轻轻叹了口气。
小姑娘仍然沉浸在那一夜奇妙的遭遇里,自顾说着,“那道爷说这句话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说完吐了口血,血溅在了刀上,他对面那人一丝都没动,刀刃险些切断了那道爷的脖子,他冷冰冰的说,'你从梓桐一路过来,路过分舵皆被官府焚毁,教中兄弟死伤无数,缇骑十八尊从闽地跟了你上千里,却一直缀而不杀,你问我你该不该活着?”
“你问过被你出卖死去的教中兄弟还有他们的家人,想不想活着吗?”
想来那一夜的所见所闻在这小姑娘心中记忆十分深刻,不但两人对话记的十分清楚,连语气都模仿的惟妙惟肖,这两句话说完,戚少商也大概知道了她那晚遇到的是什么人。
“后来呢?”戚少商问道。
小姑娘脸上神情犹似在梦中,痴痴道,“后来他就走啦,他把那位道爷杀了,把尸身也带走了,他在雪里站了很久,衣裳都湿了,我看到他用雪擦净了刀,一忽儿他身上的湿衣裳就干了,他虽看不见,却早就发现了我,还给了我那位道爷的房钱,他跟我说……”
“他说,一入江湖,生死为疆,莫要踏进来。”
戚少商听到这句话怔了怔,重复道,“一入江湖,生死为疆。”
小姑娘像是突然恍过了神,有些害羞地对戚少商道,“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在胡说八道,这件事我跟别人说他们都不信我,没有人听到那晚有人说话,第二天院子里也是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迹,就连那位道爷也没人记得他了。”
“可我,我记得,我记得那个人的声音,记得他站在雪中的样子,记得他对我说的话,他说江湖可怕,可江湖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小姑娘用期盼的的眼神看着戚少商,仿佛想从他身上看到那个雪夜惊鸿一现的影子,戚少商扬着眉道,“江湖?不就是你看到的样子,不管多么厉害的大侠,没有钱的时候一样只能住柴房,帮小老板烧火煮饭,没什么有趣的。”
他扬眉笑着的样子看起来洒脱又十分可亲,小姑娘呆了呆也噗嗤笑起来,“你说的有道理,那我还是不要踏进江湖了吧。”
两人合力做好了饭,小姑娘给他和雷允盛饭时偷偷塞了个煮鸡蛋给戚少商,戚少商收到礼物心情愉快,待到雷允回来喊他去吃河豚,就更愉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