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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第 182 章 ...
会川昔年建城时,特意仿照魏京长安布局,东西南北各开三座门,皆设瓮城。
当然,规模远远比不上享有“天下第一城”美誉的长安。
其占地面积不及长安四分之一,城墙上窄下宽,底宽一丈八尺,顶宽一丈二尺,高两丈五尺,未凿河引水护城。
要想炸塌一面城墙,所需要的火药不可计数,裴静文没那么愚蠢,口出狂言要炸城墙不过是气话。
根据星网扫描图,她发现左城门和主城门之间,偏靠近左城门那段,外面摞着的石灰岩出现风化,长度大概二十米,堪称最佳爆破段。
林建军拿起桌案上写满鬼画符的梅花笺纸,随意扫了眼便放下,歪坐奋笔疾书地女郎对面。
等了差不多快一炷香,女郎放下紫竹兼毫笔,双手撑着脖颈来回转动。
“忙完了?”林建军放下翘起的二郎腿,缓步走到女郎身后,贴心地为她揉捏发酸的肩颈。
裴静文舒服地眯起眼睛,捡起最上面那张笺纸,豪掷千金一般反手将墨迹未干的纸页插进青年裤腰。
“赏你伺候本小姐一场。”
“谢裴小姐赏。”林建军迅速进入男宠角色,腾出一只手将笺纸平铺桌案上,思索片刻后沉吟道,“这么多硝石成都才有,硫磺可用克定手令调取,木炭倒是不足为虑。”
南诏蛇虫鼠蚁成群,攻下建昌等南诏城池后,魏军征用城内九成硫磺,撒于营寨内外驱避虫蛇。
是日,秋四策马出城,携林建军亲笔密信南下朝会川城外魏军大营去。
至于近千斤硝石需求量,林建军让秋十一和林七出面,分别寻两三个小行商均摊,倒也不算太显眼。
王钺的手令先到,还有一封亲切问候林建军干起二道贩子买卖的书信,字里行间除了“痛心疾首”,还有对分红的见解。
不日便是端阳节,魏朝素有撒硫磺驱邪习俗,南诏曾为魏朝附属国,自然把五月五撒硫磺学了来。
王钺直接给他批了五倍,林建军也不含糊,留足裴静文需要的用量,剩下的全卖给城内药铺,卖得的银钱悉数交给裴静文,权当魏廷支付她的技术咨询费。
“看不出来你还发这种财。”把玩两个金锭,裴静文看林建军的眼神都变了。
林建军坦诚道:“我承认我和鸦奴以前确实这么干过,但这次完全是他想多了,”他目光幽幽地伸出手,“嫌弃就还我。”
裴静文抱着钱袋防备地斜睨他,毫不犹豫拒绝道:“想得美。”
左等右等没等到分红,王钺又派人送来一封书信,直骂他胃口太大,顺带问了句他何时回营寨。
五月廿三,这是林建军的期限。
按照约定,收取三倍市价的小行商五月十五前不能赶回建昌城,未结的尾款就别想了。
最后一个小行商沐浴五月十四的落日余晖,把硝石送到城外指定地点,欢欢喜喜地结了尾款离去。
四五十个南诏奴隶早将硫磺和木炭研磨成粉,陆续送到的硝石,也在五月十七前通过两班倒赶工碾碎成末。
两天半加工晾晒,一天包装成型。
林建军押解九百六十五斤炸药回到会川城外魏军营寨,比他预计的要提前一天。
“这玩意儿能炸开会川城?”绕堆成山的炸药走了三圈,王钺狐疑地打量林建军,“你莫不是被那妖道骗了。”
林建军没来得及开口解释,身陷质疑风波的“妖道”裴静文急匆匆连说带比划。
她掷地有声地讲述,她和林建军亲眼目睹那“道士”用火药炸毁一堵墙的全过程,还让他不信可以找堵墙试试。
不好拂她颜面,王钺命人取了两个炸药包,随便寻了堵小土墙,按照女郎所述挖了个洞将炸药包埋进去。
火星燃到底,土墙在那声“砰”的巨响中碎成一块块土渣,王钺背着手立在不远处,嘴巴能塞进一个鸡蛋。
“那妖道在哪儿?”王钺一把抓住林建军手腕,“他可有告诉你如何制这火药?”
林建军面不改色道:“从前偶然施恩于那妖道……”腰侧软肉被掐住拧了一圈,他面带微笑改了口,“看在我曾有恩于她的份上,那道长才制了此物助我破城,独门绝技怎会传授外人?”
王钺又问:“他去了何方?”
林建军摊手道:“我再寻她时,已是人去楼空,想来修道之人,不愿过多沾染红尘因果。”
“你麾下也有炼丹方士,”他宽慰扼腕叹息的王钺,“那三样东西一点点试,万一就试出来了呢?”
王钺点了点头道:“有理,”接着话锋一转,“那几十个南诏奴隶你处理没?”
“杀了。”女郎脸色突变,林建军默默咽下没说出口的话。
“那便好。”王钺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臂膀,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
林建军打横抱起身体僵硬的裴静文放在马背上,自己也踩着马镫坐至她身后,展臂揽她入怀中。
裴静文失魂落魄地坐在军帐里,脑海中反复回荡那句轻飘飘的话。
是哄王钺,还是他真的杀了那些南诏奴隶?那可是四五十条人命!
赵应安留在建昌陪嵇浪养伤,心头乱糟糟的无人可倾诉,裴静文环顾宽大军帐,忽然觉得哪里都碍眼,烦躁地把所有东西砸了个稀烂。
她置身满地狼藉里,不知是何情绪地捂住脸,眼前陷入一片漆黑,一只只血手探出幽暗深渊,紧紧缠绕着她的身体,将她拖入名为愧疚的无尽之渊。
她开始颤抖,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尖叫,疯狂地向外跑去。
才跑到帐门边,裴静文落入一个炙热怀抱,耳畔传来仿佛魔音的安抚。
“可是做噩梦了?没事了,夫君抱抱,抱抱就不怕了,没事了没事了。”
林建军原在中军大帐和王钺等人商议攻城事宜,听得秋十一禀报,丢下一帐军将便跑了回来。
裴静文抓住黑色衣襟,仰头看着满是关切的青年,眼眸间堆积散不开的癫狂。
“你真杀了他们?”
林建军双唇微启,好半晌,他答非所问:“一个人待着就爱胡思乱想,要不要去找菩萨婢?”
没有答案,就是最好的答案。
抓着衣襟的手下意识收紧,裴静文不可思议地追问:“理由,杀他们的理由,为什么要杀他们?”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林建军闭上眼,艰难地吐出刚才没说完的话。
“你怎么不杀了我?”紧绷心弦瞬间断裂,裴静文撕心裂肺大喊,“我也不是你族类,你怎么……”
林建军手臂使力,紧紧环住双腿发软的女郎,一面去捂住她的嘴。
“你听我说,静文,你先冷静,我们好好说。”林建军单手箍着女郎将人按在空无一物的长案上,虎口递过去给她咬,“那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粗粝指腹抚过女郎额前碎发,他压低声音道:“阿兄浴血沙场,高晔却指使家奴污蔑阿兄通敌叛国,戕害阿兄腰斩于市,连累阿嫂烈焰焚身而去。将来史官落笔书写天启一朝,阿兄要上奸臣传,遗臭万年!”
“静文,实话同你说,”他双眼赤红,额角青筋暴突,“这口气我确实咽不下去,它就像刀子卡在喉咙里,剌得我满嘴都是血沫。”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克定从他们嘴里撬出火药制法,用它来炸我、炸你,炸青苍、赵娘子、菩萨婢、扁担花兄妹俩、二姐、周嫂……”
裴静文一点点松开咬住的虎口,琥珀色瞳孔慢慢恢复平静。
林建军笃定地说:“静文,你不会愿意死在你带来的火药下,我亦绝对不会放任此事发生。”
良久,裴静文哑声道:“可是他们并不知道具体配比。”
林建军面容冷肃,淡淡道:“他们不是傻子,你王大哥也没你想象中那么简单。”
头脑简单的莽夫做不了剑南西川节度副使,何况他天启十三年凭自己本事爬上这个位置时不过二十七岁,真正的年少有为。
“我脑子很乱,你让我想想。”
天启十八年五月廿七,骄阳高悬湛蓝天空,万里无云,驻扎会川城外的两千四百魏军协同四千仆从军,向会川城发起猛烈进攻。
数声天震地骇的爆炸声掩盖千军万马嘶吼,裴静文爬上瞭望塔,那段开始风化的城墙塌成土坡。
挥舞着刀枪斧钺的魏卒蜂拥而上,从坡底冲到坡顶,与手执刀盾的南诏人近身搏杀。
数不清的蚂蚁往上爬,数不清的蚂蚁往下落,仿佛一浪高过一浪的汹涌洪水,最终冲垮坚不可摧的堤坝,城门自里面向魏军敞开,烽火狼烟湮灭天地的鲜亮色彩。
厮杀声从巳时响到酉时初刻,天空中弥漫着浓郁血腥气的会川城只剩下响遏行云的哀嚎。
繁华一时的会川城像商议时那样被划成几个区域,其中一个区域属于仆从军,其他尽归魏军所有。
不可纵火,三日不封刀,所掠皆为自己所得,无需三马分肥,上缴国库、军队。
行商一窝蜂贴上前来,欢欢喜喜做起前线生意,数万妇孺估价远远低于牲畜,骨肉血亲生死离别,悲戚哀怨的哭泣声不绝于耳,宛如人间炼狱。
作为造成人间炼狱的推手,裴静文麻木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攻下会川前面几个城池后也没如此丧心病狂,这次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回去吧,”林建军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声音像白开水一样寡淡,“你阻止不了,我也阻止不了,这是胜利者约定俗成的狂欢。”
裴静文摇摇欲坠道:“没阻止,又怎知阻止不了?”
林建军攥住她胳膊,严肃道:“静文,这是战争,不是过家家!所有秩序都在战争中被摧毁,人性也是如此。你敢阻止他们,他们就敢砍了你!”
裴静文喃喃道:“大掠三日的命令是将军下的,难道将军不能收回?”
林建军肃然道:“将军的权力来源于钱、粮,无形的秩序和士卒的拥护,是众多士卒的认可给予将军发号施令的权力,反过来将军又用他们献上的权力发号施令。”
他展臂揽着女郎,强硬将人往营寨里带,沉声道:“现在叫停,他们会立即掉转刀锋对准我们。”
裴静文沉默良久,说到底她是个自私的人,心中的天平永远没有理由地向自己的性命倾斜。
突然,一个衣衫不整的南诏少女挣脱戏耍她的士卒,扑跪至两人身前,抱住裴静文大腿泪眼婆娑地哀求,说得一口流利的魏朝西南官话。
“救救我,求娘子救我,娘子若能救我性命,我愿意当牛做马伺候娘子一辈子。”
碍于林建军在场,追来的士卒踌躇地站在不远处,眉宇间却是理所当然的冷硬,无半点退缩之意。
裴静文搀扶起颤抖的少女,林建军懂了她的意思,摸出一锭黄金扔给士卒,士卒拱了个手欢天喜地离去。
“你先同我住两天,”裴静文把少女带回军帐,“等封刀了我让人送你回家。”
林建军环抱双臂倚靠帐门,面无表情地看着依偎女郎怀中,抖若筛糠的少女。
少女悲伤道:“没有家了,阿爹死了,阿娘也死了,阿弟阿姐都死了,只剩我一个,我没有家了。”
裴静文同情道:“我救了你,以后你就跟着我,没人敢欺负你。”
“可以吗?”少女眼睛一亮,忽而黯淡下去,怯生生瞥了眼冷若冰霜的青年,“那个将军看起来好凶,万一他不同意怎么办?”
裴静文给林建军一个眼神,示意他先出去,林建军就像脚底生根了似的站在原地不动弹。
裴静文轻啧一声,僵持片刻,林建军重重摔下帐帘走了出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裴静文端过点心放至少女掌心,温声细语道:“你先吃着,我去给你找身衣裳。”
少女捡起一块红豆酥送进嘴里,扭头望着屏风的方向,眸中惧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漫不经心扫了眼刀架上的横刀,少女轻手轻脚走过去,握住刀柄那刻嘴角情不自禁上扬。
杀一个底层喽啰,不如杀一个“高贵善良”的天真蠢货给她陪葬!
铜镜反射寒光刺痛双眼,裴静文下意识扛起烛台抵挡劈下来的锋利铁刃。
早就离开的林建军突然现身,扭住少女握刀的手卸断她胳膊,拖着人将她甩至军帐外。
少女叽里咕噜骂了一串南诏话,裴静文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不敢置信地扶着帐门。
她救她,她却要杀她?
秋十一半蹲少女身侧,一手抓住乱糟糟头发,迫使她不得不仰起头,一手去拔腰间匕首,和秋四谈笑间割开她颈侧动脉。
“她说,她阿爹是会川爽酋,城破那天壮烈殉国。”林建军盯着惊魂未定的女郎,没有选择第一时间安抚,“她说,是她无能,既杀不了满手血腥的魏朝将军,也杀不了天真愚蠢的魏朝贵女,为整座会川城陪葬!”
林建军走过去,温柔地撩起黏在惊惧脸颊上的发别至耳朵后,扯出一抹怪异笑容。
“宝贝儿,看起来无害的,反而是最危险的,明白了吗?”
亦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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