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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避雨 ...

  •   曾弋收拾好行囊,对依旧红着眼眶的燕草说:“走吧。”

      燕草委委屈屈地站起来,垂死挣扎道:“小姐,我不想回去……”

      说是行囊,其实就是几件简单的换洗衣裳。从忽沱河死里逃生出来,什么都没来得及拿。带着嫁妆出发,如今空手回家,小姐还半道远离红尘修行去了,燕草觉得回去也难逃重责。

      “你要回去跟我家里人报个平安。就告诉他们,我已拜入太荒门,正潜心修炼,让他们不要牵挂我。”
      曾弋把行囊往燕草怀里一放,这家人肯把女儿往那么远的地方嫁,牵挂是肯定不多的,但看在她去修仙的份上,应该也不会苛待女儿曾经的丫鬟。

      昨夜之后,曾弋便打定主意要将燕草送回去。今日柳沂人下山,托他送一送正好。一路牵牵挂挂拖拖拉拉,燕草随着柳沂人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大门。

      曾弋送她离开,回身正好看见远处峭壁边那棵半焦的松树,脚下一滞。掌门在她身侧,便道:“荒山处处,只有此处峰下寸草不生,师妹可知是何故?”

      “不知,”曾弋顿了下,道:“掌门还是叫我令君吧,从前我也只是唤他‘先生’……”
      乐千春点头依允,又指着那松树道:“令君,这松树,你可眼熟?”
      “……莫非是神殿前那一株?”
      “正是。”
      “那此地……?”
      “不错,正是你当年……魂飞魄散之处。”
      “……”

      见过不想见之人,如今又来这不愿重游之地,重回人间这几天,真是日日有惊喜,天天不重样。
      “怎么就荒成这样?”
      “当时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一百二十年前,我云游至此,见天有瑞气,便来查探,只在此处遇到一个童子,教我于此筹建太荒门,等一有缘人……于是这一等,就是一百多年。”
      “有缘人,是你那四个弟子中的哪一个?”
      “一个都不是,”乐千春捋了捋胡须,“他们都是好孩子,可怜孩子。我见到老大的时候,他怀里抱着剑,浑身上下都是血,蜷在门口,人还没剑高……老二呢,小时候不吭声,以为他是哑巴,家里穷养不起,就给我送过来了。老三和老四倒没受什么苦,一前一后被人用襁褓包了,放在门口,就这么有了四兄弟……”

      曾弋没吭声,心里细细盘算,只等柳沂人回来——若是柳沂人外出不曾见到噬魂鸟,那就说明一件事,这噬魂鸟,只为她曾弋而来。

      别人性命都来得不容易,若因为她而丧了命,就不划算了。两人不知不觉已走到松树下,峭壁下方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半山腰处隐隐还有人声传上来。

      曾弋大奇,想不到这里还有人。半山雾气间,只听得敲凿之声不绝于耳。
      乐千春笑着为她解惑:“世人信奉极乐神君,在这儿给他塑像哪。山下镇里有好几个世家大族,之前受了神君恩惠,专程请了工匠来给他雕刻神像的。”
      他双手负后,倾耳听了片刻,又道:“既然不生寸草,凿出神像,护佑众生,倒也物尽其用。”随即笑着,摇头晃脑地走了。
      曾弋跟上几步,笑道:“一路上都听人说这极乐神君,莫非真有这位神君?”
      乐千春回头高深莫测地看了她一眼,道:“凡事信其有便有,信其无便无,你应该很清楚才是。”

      半山工匠们的言语还断断续续地传上来,夹杂着乡野之民的粗鄙调笑。曾弋回头望了望那峭壁,伸手摸了摸鼻尖。

      两日过后,又逢赶集之日。乐千春带着众弟子继续下山卖艺,换来的钱全变成了炼丹的药材。曾弋跟着牛车晃下了山,给自己添置了几件换洗衣物。她将小包裹放在戏台畔的牛车上时,戏台上的极乐神君大战厌神正演得如火如荼。她抱臂看了一会儿,只见那谢沂均扮成的极乐神君,动作威武霸气,手中长剑舞得如刀般呼呼生风。

      身旁两人在讨论,一个说:“上回见的是拂柳剑,今天看起来,倒像是斩柳刀。”另一个道:“你日日都来看,却不嫌烦么?”曾弋听得嘴角微翘,倒转身走出人群,准备去看看那半山腰上的极乐神君像。

      乐千春见她走出人群,捏了顶斗笠追上来道:“天色不好,你若要四下走走,就将这斗笠戴上。”

      曾弋接过来道声谢,便背着斗笠,一步步朝山上走去。沿路只见梧桐相映,溪流可闻,娇莺戏蝶流连花丛,熏风抚得人醉。今日曾弋恢复了她从前惯常的装束,一身青色衣衫,松绿色头绳绑住头发,此外便再无其他装饰。她如一道绿影融入层岭叠翠间,很快便没了踪影。

      到得半山时,便有卷地狂风推着乌云而来。曾弋在半山间站定,雨点就噼里啪啦地打下来。山壁被凿成了半个洞窟模样,许是天气不好,工匠们早不见了踪影。曾弋顶着斗笠,飞快地跑进洞窟穹顶下。

      大雨下得天地间一片茫茫。洞窟内一时被乌云遮得昏暗。
      震耳欲聋的雨声间,曾弋突然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

      她凝神细听,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道——“劳驾”。
      曾弋循声望去,昏暗的洞窟里并没有别人。她捏紧手指,朝声音发出来的地方走近几步,只见神像身后,有个身影正在半空中一荡一荡,是个年轻的工匠。

      “兄台,劳驾把那最小的凿子扔给我一下!”
      见曾弋走近,正在上空忙着的男子转过头,给她指了指地上的工具,随即回过头,手向下打开,像是在平地上等人递东西一般。

      曾弋依言去整齐的工具里找了一把最小的凿子,见此人头也不回地伸着手,便将凿子朝他一抛。

      “好准头!”
      那年轻人赞叹一句,手中已握住了曾弋抛上来的工具,随后将原本用着的家伙往后腰上一别,手中不停地叮叮当当,看样子刻的是发丝细节。
      曾弋仰头看着他忙活,茫茫大雨被抛诸脑后。那年轻人工作的地方有一处小凹陷,放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照在年轻人脸上,看得出鼻梁高挺、下颌坚毅,眉眼在灯光里明明暗暗,看不真切。

      “这是桐花?”
      工匠手下雕刻的细节成型,他十分愉快地吹了声口哨,解开绳子的活扣,正灵巧地往下滑。陡一听见曾弋的声音,很吃了一惊,下滑的动作不明显地停滞了一下,随即笑道:“是,不知道原是位姑娘。得罪了。”

      说话间,他已滑到地面上站定。黑云层层散去,大雨仍如密帘,洞中光线明亮了许多。可以瞧见是个约莫弱冠的少年,眉眼深邃,唇如刀削,却在嘴角弯出个柔和的弧度,像是时刻都在笑着一般。

      此刻他的确在笑着,眼神中满是坦然的谢意。他手脚利落地扫出一片空地,又向曾弋道:“大雨不息,姑娘若不介意,在此小坐片刻,待雨停再走不迟。”

      曾弋也不推辞,点点头上前坐下。这位置正可仰望初具雏形的极乐神君像,这一看,曾弋便觉得心中犹如雷击。

      那神像一手拂柳,一手执剑,舒眉秀目,鬓插桐花,端得十分俊秀美丽,望之分外熟悉。

      “极乐神君……便长这样吗?”她问道。

      少年轻笑一声:“神君长什么样,世人如何得知?只是将自己心中最好看的模样刻出来,当作极乐神君的样子罢了。”

      “这是你刻的?”
      “是。”

      曾弋心头一跳,不知道为何耳根有些发热,只道:“这便是你心中最好看的模样。”
      少年又再笑道:“是。天上地下,万中无一。”

      洞窟外依旧大雨倾盆,潮湿的水汽氤氲而来。少年靠在墙壁上把玩手中工具,同曾弋一起仰头看着那尚未完工的神像。他身上颇有些不同于普通工匠的凌厉之意,仿佛那把凿刀转眼便可化作夺人性命的飞刀。

      曾弋静默少顷,突然察觉百年未有之尴尬,又道:“这位极乐神君,倒是十分受人看重。”

      少年的神色有片刻沉郁,不知想到了什么。少顷,才开口说道:“世人看重,不过是因为所愿达成。人心有欲,求神拜佛,成便礼,败便毁,从不去自己身上找原因,这等看重,不要也罢。”

      他神色和缓些许,又接着道:“但也有人,将神君视作存在的意义,只要想到有这样的人在世上,就会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充满了力量。
      “神像,便是为这样的人而刻。”

      曾弋道:“真有……这样的人吗?”
      “有。”
      “我是说,有这样将别人的存在,当作自己人生中力量来源的人吗?”
      “有啊,”少年转头看了她一眼,一双笑眼里,像是盛满了星星,“对我而言,有的人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希望。”

      曾弋不自在地攥紧手指,随即站起身:“雨小了,我先……告辞一下。”
      雨丝渐细,她戴好斗笠,跟少年道别,急匆匆地走入雨中。风掀起绒毛般的雨丝,钻进她的脖子里,她却不觉得冷,只感觉心跳声轰鸣不已,耳边都是那反反复复的几句话。
      “是我心中最好看的模样……”
      “天上地下,万中无一。”
      ——半山腰上的洞窟里,极乐神君长着跟从前的她一样的脸。

      斜风细雨让曾弋发红的耳朵渐渐恢复正常,她定了定神,确定刚才的少年只是个普通的雕刻工匠,自然不曾见过她从前的模样。也许只是这少年心仪之人,恰巧与从前的她长相相似罢了。
      若是他知道自己眼下刻的神君像,与那民间传说的衰神长得一模一样,不知会怎么想?

      这一路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太荒门的两扇木门前。正欲推门,门却开了,周沂宁撑着伞正迈步出来,一见曾弋便收回脚,对院内大喊道:“回来啦回来啦,师叔回来啦!”

      小师妹一举变成师叔,待遇也升了级。周沂宁给曾弋打着伞,一路护送她进了前屋。乐千春见她淋了雨,道:“怎么不知道避一避?”
      曾弋恍惚回神,笑道:“见雨小了就出来,忘了念个避雨咒。”

      乐千春虽名为师兄,待曾弋却有如长辈,于是催促曾弋去梳洗换衣。曾弋自去汤池中取了热水,在屋中放了满桶水,再将自己整个埋进水中,好似让自己清醒一些。

      “殿下,我赎了你的罪……你今后……”
      那些人,那些声音,后来去了哪里?

      等她整理好朝前屋走去,就听见周沂宁的声音伴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师叔!快来看,二师兄又抓住了!又抓住一只!”

      曾弋到得前屋,并未发现噬魂鸟的身影。桌上蹲着一只毫不起眼的灰雀,正睁着一双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左顾右盼。目光落在曾弋身上,便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噬魂鸟在哪里?”她目光越过这只小灰雀,问周沂宁。
      周沂宁一脸严肃地盯着桌上的灰雀道:“是它,一定是它。”谢沂均抱手站在一旁,坚定不移地贯彻“凡事周沂宁说对的一定是错的”这一基本原则,开启嘲讽模式:“一百年以后的它吗?”
      “……”

      曾弋转身欲走,那灰雀却扑棱着飞上她的肩膀,紧紧抓住她的衣领,头轻轻蹭了蹭曾弋的衣襟。

      “就算它不是噬魂,也一定是一只灰雀精,你看你看!”周沂宁又叫起来。谢沂均伸手拍了他脑袋一下:“它是妖,你就是怪!话这么多!”

      曾弋摇摇头,肩上扛着一只莫名自来熟的灰雀,走出了前屋大门。她要找乐千春,跟他谈谈关于噬魂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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