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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故情 ...

  •   冰原莽莽、长河冻流,一双白靴踏过毫无生气的大地,朝冰原深处的万古冰川走去。

      哀牢界早已断绝一切生机。冰川封住了妖魔界与人界的裂口,自两百年前便已如此,如今冰川绵延,方圆百里内早已人烟散尽,其上连飞鸟也不肯驻足。

      白靴的主人如同幻影般,转眼就已站在灰色天际下,那几乎与天同色的冰川前。他身披白裘,乌发上的红绳在寒风中飘荡,绳结末端的银珠映着雪色,映射出冷冽又孤独的光。

      “师尊,徒儿又来啦。”

      他将怀中暖着的酒取出来,在冰原上洒下一道,又仰头喝了一口。“师尊,徒儿做的究竟对不对?”

      冰原上烈风呼啸。冰川顶上的灰色浮云,在风中疾速流转。

      “你会怪罪我吗?”

      他又喝了口酒,像是倾诉,又像喃喃自语。“我不甘心啊。我想要问个明白……”

      他将空了的酒坛往身侧一放,拿起了手中旋归剑。

      “我想要你回来。”白光闪过,他划破掌心,随即抛去长剑,食指蘸血,画下一道符咒。

      “我要拿到悬衡珠,让你回来!”血符绘就,他将掌心往身下冰原上狠狠拍下,万古不变的冰原应声而裂,血色符咒如丝如缕钻进裂痕中,转眼便如幽灵般朝冰川方向游去。

      叶旋归的脸色变得与身上白裘一样白。“我也要问问他,为何要抛下我们。”

      天地看着还是如从前般宁静,哀牢冰川依然如从前般宏阔,只是在那地底深处、在看不见的地方,伴随着微不可察的震颤,蛛网般的裂痕逐渐生长出来。

      叶旋归收起旋归剑,转身消失在莽荒冰原之中。

      ***

      申屠城城主的房子被一把大火烧掉的时候,曾弋正束手无策地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申屠嫣然,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风岐抱着手臂站在她身旁,见火舌卷过来,随手一抬将火苗拦在门外,转头问她:“殿下,我们走吗?”

      “再等等。”

      门外火苗滋滋漫卷,热气破空而至。申屠嫣然跪在申屠昊的尸体边,悔恨与怪责在她心头交替浮现,虽说这人为一己之私欲葬身全城人于血阵中,可毕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何况那一己之私,就是她。

      太熟悉了。曾弋看着这个痛哭不已的身影,悲悯地摇了摇头。杜兰叶像棵树一般,静默地站在申屠嫣然身后,肩上还坐着酷似灶神公公的她哥春生。

      说起来,地上那人既是要了春生性命的人,也是给了他们兄妹性命的人。曾弋与申屠嫣然走进厅中时,申屠昊已命不久矣,躺在地上仍不住喘气。

      曾弋听见杜兰叶对他说:“一命还一命。你养大了我与哥哥,又取了我哥哥性命。这便是还了。如今我们只剩一命没还,你放心去,你女儿我会守着。”

      好似终于放了心,杜兰叶话音刚落,呼呼喘气不止的申屠昊便将头转向门边,最后看了一眼他为之甘愿付出全部的女儿,吞声咽了气。

      刚才一直靠在门外不肯进来的申屠嫣然,此刻仿佛才回了神,扑到申屠昊身前叫着“爹爹”,放声大哭。

      杜兰叶就站在一旁,既不去扶,也不出声安慰。申屠嫣然也仿佛没听见她刚才的话一般,两人像是素不相识的陌路人,申屠昊成了她们之间唯一的关联,也是她们之间永远的隔阂。

      屋外吵闹声震天,有人放火烧了连绵的屋宇。火舌沿着倾覆的瓦砾屋梁一路漫卷而来,曾经烜赫一时的申屠城城主家,就这样被城内百姓的怒火烧了个干净。

      风岐他敏锐地察觉到曾弋面上闪过的一丝痛苦神色,那是旧日场景留下的伤痕。

      物伤其类。

      “走吧。”他握住曾弋的手,另一手挥过,和风顿起,半空中荡开一圈无形漩涡,“我已寻到了他的行踪。”

      让一个人从坏情绪里走出来,最好的方式就是转移注意力。

      曾弋果然不再盯着申屠嫣然伤神,回神问道:“你知道他在何处?”

      “是,”风岐一手环上她的腰肢,发间火焰跳动,“我。”

      曾弋回首看了一眼申屠嫣然和杜兰叶兄妹,心知无碍,便点点头道:“好。”

      余音仍在,平地漩涡陡转,如若移步换景般,眼前火舌已了然无踪,只剩一片白雾微茫——他们在云层中。

      风岐的手臂温暖结实,曾弋抬头微微打量他清俊的眉眼。从前她比现今这具肉身高挑不少,那时极乐不长个,所以也就只比她高出半个头,抬眼就能看进他眼里。不想如今他已长得这般高,让她不得不抬头仰望了。

      半空风声呼啸,风岐眉间有轻微的郁色,像是有什么愁绪挂在心头。

      不过数息间,眼前白雾散去,脚下显出一片嶙峋山崖,远处绵延起伏的黄沙。风岐带着她落到沙丘上,曾弋一站定,就认出了此处正是无诸古国故地——她拽着蛊灵坠崖之处。

      目天女的神像面朝黄沙,倾覆在坍塌的木架之下。崖壁上支愣着的神殿基座跨了不少,连带着神庙也毁了一半。

      是被她那曲《埋骨》毁的。

      “那时候你便认出我了么?”曾弋看着风岐的侧脸。他神色冷冽,站在这风中,像是十分厌弃此地。

      “不,”风岐道,“比这时更早。”

      “那是什么时候?”

      风岐转头看着她,目中尽是温和之意,“从你在这世上醒来,我便知道你在了。”

      曾弋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

      “殿下,我会追随你,无论你是在轮回台,还是在这万丈红尘中。”

      曾弋耳朵一热,她想起初见风岐的时候,那个声若玉琮,手执凿刀的蓝衣少年。轮回台……他知道轮回台?

      “你知道轮回台,那么,那个沙海幻境中的人影……”

      风岐含笑对她点头。“我想带你离开轮回台。”

      沙海幻境,风沙如刀,一切法术灵力均付之阙如,在其中毫无用处,每一下都须神魂亲受。她是其中常客,对黄沙砭魂之痛深有感触,好在跳下轮回台到落入红尘中不过须臾,咬咬牙也就过了;可是风岐却不同,这两百年间,他一步步穿过黄沙走近轮回台,光想想都知道该有多痛。

      曾弋忍不住又抬起手,轻轻抚上风岐的脸,“很疼吧?”

      “再疼也疼不过醒来后听见你生魂尽碎之时。”风岐望了她一眼,嘴角带着些微苦涩。

      曾弋咬了咬嘴唇,喃喃道:“我那时以为你已不在这世上,茫茫尘世,无人可盼,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

      那时她眼见极乐被蛊偶拉扯着坠下山崖,回想自己半生所有,尽数付与灰飞烟灭间,恨不能当时便一同跳下山崖去。只是厌神未除,重担未卸,于是强自支撑,唤来厌神,趁神魂将合未合之际,以自毁生魂一途,才将他从这世间消灭。

      无牵无挂之人,自然有不顾一切的底气。

      “殿下,答应我,”风岐道,“今后可不能如此了。”他顿了顿,又道,“你可还记得,我说过,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很重要。”

      风吹过荒凉古城的残垣,神殿里发出呜呜的声响。曾弋仿佛又被拽回了黄沙城那日的苦战。

      “不止是我,你对许多人来说,都很重要。”风岐眼神挑向黑洞洞的神庙,那里头是凌厉的寒光。“殿下,你远比你认为的要重要。”

      曾弋笑了笑,心知是风岐怕她心中旧伤难愈,故而出言安慰,便没放在心上。她对自己的灾星身份一向定位准确,从前的宏愿早已被风吹雨打去,如今只剩一个好好活着的心愿,究其根源,依然是不给人添乱。

      “我听闻蛊偶不杀尽活物誓不罢休,你当日……”曾弋正打算换个话题,突听风声化作了隆隆雷声,从那神殿残留的孔隙中发出来。

      “无咎鼎还在这废墟之下。”风岐一振衣袖,带着曾弋飞身朝神殿黑魆魆的开口中掠去。

      “裴廷玉来这里做什么?”曾弋在半空中一手抱住了风岐结实的腰背,后者又如僵硬的石块般愣怔片刻,闻言方才像是回了神道:“这里是厌神诞生之地。他来此地,应当是想要重获厌神之力。”

      “重获厌神之力?”曾弋蹙眉思索,难不成此地黄沙下,还埋着什么不得了的宝贝?“风岐,你可知当年厌神是如何诞生的?”

      出乎曾弋预料,风岐并未答话,呼吸反而停了数息,倒像是在攒足勇气才开口一般。

      “他是……吞噬了万人生魂,才化身为魔。”

      说话间,他们已经落在神殿内。曾弋被眼前景象震住了,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只见神殿内遍布碎石折木,生死两壁均已破碎不堪,市井图景已经被擦得不像样子。石壁前的佛像两侧是浮着一层黄沙的布幔,蒲团当中坐着的僧人早已不见了踪影——此刻他在哪里,曾弋是真不知道。

      太安静了。

      这安静让曾弋感觉诡异万分,像是又回到了沥日山头初初逢魔的时刻。

      “那裴廷玉,也要吞噬万人生魂?”她回过神来,在一片死气沉沉的狼藉中回头问风岐。

      “若是他想要厌神之力,势必如此。”

      “那我们必须阻止他。”

      风岐不知怎地,一听这话就像解了冻一般,脸上荡开了笑意。“我们,我与你,一定可以阻止他。”

      细密的震动从脚下传来,很快化作一阵山崩地裂的摇晃。“正是此时!”风岐将手伸向曾弋,“殿下!随我去!”

      神殿在震颤中摇摇欲坠。曾弋莫名回想起幽咽塔还未倒掉时的场景——她听见了铜铃声。

      山崖间裂开一道森然缝隙,其中绽放出万道霞光。风岐握住曾弋的手,纵身跃向霞光之中。

      这回再不是他一个人,也再不是她一个人。

      霞光之下,却像是一座完好无损的城池。这城池比之从前的黄沙城大了约莫数十倍,放眼望去四周都是被黄沙覆盖的房顶,高高低低地散落在灰暗的天空之下。

      此前他们曾立足过的山崖与神殿,已伴着訇然之声朝四下裂开,这地下的城池便像是被剥去了外壳,一点点浮现在他们眼前。

      道上铺着青砖,中间还刻着个辨不出形状的字符。曾弋看了半天没认出来,耳边却听风岐道:“这是天目皇城。”

      天目国?传说中厌神乃是天目太子,看来是真的?她抬头四下张望,一眼就瞥见一道破碎的石壁——破碎的痕迹十分眼熟——那是娑婆剑第一剑斩出的成果。“竟是此地……”

      万道霞光在道路尽头晃动。两人不敢耽搁,直朝霞光出疾速而行。越行近曾弋便觉心头重压多了一分,鼻尖桂花甜香愈加浓烈。

      是裴廷玉。

      ***

      黄沙在狂风中飞舞,一个须发花白的身影站上了沙丘。

      他身后站着两个侍卫,一个模样敦厚,一个眼神精明,此刻均同他们的主人一道,埋头细看脚下缓缓流动的细沙。

      这黄沙如同有人召唤般,从沙丘底缓缓爬上丘顶,此刻又沿着丘顶往下流去。

      “果真如叶先生所言。”封远讯想要伸手去捞一把黄沙细看,想到什么又收回了手,“他开始了。”

      “那我们?”冬晖已经望见了细沙流向之处,那里有巨大石像俯卧,上叠碎石断木,正是他们前次死里逃生之处。

      “自然要去探探。”封远讯直起身与他望向同一处。

      夏泽道:“此去凶险,前路未卜,您……深思啊。”

      “呵,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数代帝王之位,都不知是何人在坐,我若不去弄个明白,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封远讯摇摇头,背起双手,沿着这细沙的行进路线,朝那黄沙之下走去。

      ***

      地下古城中,竟有一座世上从未见过的神殿。

      这神殿不知为何物所筑,通身洁白剔透,在这一片铺满了黄沙的城楼中,竟似不染一丝凡尘,令人见之肃穆,心生崇敬。

      透过神殿高大的廊柱,曾弋瞧见了殿中央的人——一个穿着黑色斗篷、面容藏于黑色帽兜之中的黑影。

      他背朝曾弋,面前时飘着如云彩般霞光的无咎鼎,好像正俯身嗅着什么美味。云蒸霞蔚般的光彩间,他的黑影变得如黑雾般飘忽不定。

      大殿中原本应该供奉神像的地方空空如也,被无咎挡住了前方,看不出是否还残留着神龛的踪迹。廊柱后,有个跌坐在地的人。木质轮椅被扔在一旁,地上还有一柄半开半合的纸扇。

      “殿下,你来了。”黑影缓缓转过身来,像是刚刚饱餐一顿,连带着语调也轻松愉快起来。“这么快就想好了么?”

      风岐往曾弋身前一挡,背影僵硬,带着肃杀的寒气。这场景让曾弋不由得想起炸毛的大鸟来,忍不住就想伸手给他顺顺毛。

      “想好什么?”她朝被捋得有片刻发懵的风岐看了眼,示意他让自己来,随后上前一步站在了风岐身前。

      “入吾鼎中啊。”黑影理了理并不存在的发梢,一派邪气的天真。

      “你对我也真是执着,”曾弋摇摇头,“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又怎么笃定我会跳进去?”

      “因为,”黑雾包裹的裴廷玉轻笑一声,“你没得选。”他双手一扬,五彩霞光瞬间向下铺展开来,风岐急急拉着曾弋往后退,未及退出神殿,就见殿中翩翩而起数只仙鹤,朝曾弋和风岐扑面飞来。

      “至于你死了的好处——那可就太多了!”裴廷玉的声音在仙鹤飞至时幽幽响起,“尤其是发现自己被最信任的人欺骗的时候,那般痛苦、那般悔恨……真是美妙至极啊。”

      仙鹤扑面而至,曾弋下意识想要躲避,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五彩霞光仿若栩栩如生的彩锦,将前尘过往一一在她眼前展现。往日邀她入画,只予她一双惊诧的眼。

      光线穿过廊柱照进来,空荡荡的神殿中转眼便鲜花簇锦、仙乐飘飘,曾弋看见殿中央坐着的人——原来这并非神殿,乃是一处宫殿,殿上坐着个面白如玉、容颜清俊的男子。这男子容貌瞧着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在他身前有个屈身行礼的人,手中捧着一物,被他身影挡了个干净。只听那人道:“太子殿下,神鸟出世了。”

      曾弋心头一震,就见座上太子殿下容颜大悦,霍然起身几步走近那人,从他手中接过神鸟,“此鸟果非凡品……”

      他脸上笑意盈盈,将手中鸟儿托近眼前,一边逗弄一边道:“就叫绀羽吧。”

      这就是绀羽。那这位太子殿下是……厌神本尊?

      像是听见了她心中所想,裴廷玉的声音又在旁响起:“你的身边人,也曾是厌神的贴心人啊——”

      果然,眼前光影变幻,画面陡转,太子殿下手中托着的鸟儿转眼便已长大,立在太子肩头,与他一道面对群臣与子民的朝拜。曾弋浑身上下不能动弹,只觉得身如飘萍,不由自主被带到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风岐握着她的手,也一动不动地被带了出来。曾弋心道,若是能侧过头看他一眼就好了。可她动不了,一股无形的大力压制着她,让她只能看向被热闹的人群包围的金冠太子,与他膝头那只身覆蓝紫羽毛的大鸟。

      她记起这张脸在哪里见过了。

      在那间墓室中,在那个被利爪划破的壁画上。

      鲜花着锦的过去、欢呼雀跃的人潮,还有伴飞在太子身侧的神鸟,与壁上所画场景何其相似。而眼前所有欢愉所有光明所有希冀,最终的结局都已在壁画上写就。

      光明忽暗,他们已站在血色黄昏中。旌旗折断在断臂残肢间,其上的“目”字已染成了血红。太子殿下一身盔甲,满是血污,如鬼影般行走在尸山血海间。他面上似笑非笑,神色似哭非哭,最终绊倒在尸体间,仰天呼道:“目色有异,便是罪吗?与人不同,便该伐吗?上天啊,这就是我天目国子民世代供奉你的结果吗?”

      “我偏要让天目人以此为傲。”太子殿下挣扎着从尸体堆里站了起来,“绀羽——”

      灰暗的苍穹下,一只蓝紫色的大鸟倏然而至。它的嘴喙已被血染红,指爪和翎羽间依稀泛着血光。“绀羽,你知道它在何处,带我去——我要拯救我的子民!”

      山崖边,太子殿下垂目望着沿索而下的人们。为无上贤明的太子殿下开凿宝鼎,拯救天目国于列国虎视眈眈之下,是每一个天目子民最引以为豪的事。他们冒着跌落峡谷粉身碎骨的风险,在烈日与狂风间不歇气地劳作。

      神鸟绕飞不息,一连七七四十九日不曾停下。终于到了第四十九日,最后一把凿刀劈开了数万年岁月风沙的封印。山崖破碎垮塌,碎石伴着悬在山崖上的人们一道坠入谷底。

      惊叫声被欢呼声淹没。一座黑沉沉的大鼎在破碎的山崖后显露出来。

      是无咎。

      后世动荡,皆从此鼎起。不知是不是幻觉,她感觉握住自己的手轻轻颤了颤。

      绀羽鸟在这欢呼声中不见了踪影。人们很快翻下山崖,在谷底找到了力竭而死的绀羽神鸟,以及无数个因山体破碎跌落山崖而粉身碎骨的工匠们。

      曾弋在心中沉沉叹了口气。

      人们为神鼎现世而庆贺,也为神鸟死去而悲叹。太子殿下悲伤不能自已,下令为神鸟开凿陵墓,绘就壁画纪念它的崇高事迹,并亲自将它的尸骸送入墓室中。

      墓室门前最后一块大石落下,天目国外再度大兵压境。只是这一次,太子殿下成竹在胸,眺望乌压压的敌军,嘴角甚至绽开了笑意。

      只见他长剑划破掌心,探向无咎鼎口。他本已成神,如今为救天目国民,竟甘愿以神血饲无咎鼎中邪灵煞气,化为无数死气沉沉之凶煞怨灵,将敌军尽数撕作齑粉。

      血气冲天,杀戮惊神,天地为之震怒。天降雷霆之火,要将这天目国连同已经成神的天目太子一并劈作焦炭。太子殿下眼见众民即将被焚,向上天祈愿,愿以神格被毁为代价,助天目国民远脱苦海,不受此祸牵连。

      上天应允,于是太子殿下被贬入凡间,连同他的太子之位,也一并被剥夺了。

      第一年,人们记得他的恩情,将他奉作无冕之王,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左右相伴。

      第二年,人们开始忙碌于生计,提起他时,仍旧一脸崇敬仰慕,感恩他为天目子民作出的牺牲。

      第三年,血腥惨烈的战火渐渐被遗忘,从前远在云端如美玉般夺目的太子殿下,已沦为一介凡人,丝毫看不出曾力阻天谴、拯救苍生的样子。

      第四年,开始有传言说那天谴原本就是为了太子殿下而来,因为他开山劈谷,取出了被镇在山谷中的上古宝鼎,放出了羁留其中的怨灵……

      第五年……

      第六年……

      随着时间流逝,太子殿下舍身救万民的传说,逐渐演变成了一个心怀杂念、以人命饲鼎中凶煞之物的罪人。

      恰在此时,曾被太子殿下以鼎中怨灵凶煞打败的敌军,又一次陈兵城下,要将这摇摇欲坠的天目国吞入腹中。

      人们慌乱应敌。太子殿下危难之中,重新披甲上阵,率领一队不知来自何方的黑甲兵士,将敌军杀了个片甲不留。

      战胜归来的太子殿下重新获得了人们的拥护爱戴,人们欢呼着再一次将他们的太子殿下送上王座。那个战无不胜的太子殿下又回来了,不就意味着他们幸福平静的生活也要回来了?

      只是这一次,太子殿下变得与从前不太一样了。他变得不爱说话,身边从不留人。宫中侍从们发现,他们的殿下常常一不注意就消失不见了。

      国中建起了天目女神像,那是以太子殿下的母亲为原型塑造的神像。人们感念太子殿下拯救苍生的举动,国中能工巧匠尽数出马,废了九九八十一天方才雕刻完成。

      天目女神像建成这一天,变故突然发生了。

      绀羽神鸟的墓室,不知被何人所破,洞中所供奉的神鸟遗体不翼而飞。墓室中的壁画,还被利爪毁去了三分之一。

      没等人群从震惊愤怒中回过神来,一阵漫天卷地的黄沙吞没了整座天目皇城,女神像双目中第一次流下了血泪。

      而整座城中人,就在这片诡异黄沙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知道这是谁做的吗?”裴廷玉像是个孜孜不倦的先生一般,耐心地问被定在原处的曾弋。

      曾弋当然没法回答他。

      “就是你身边这个人,”裴廷玉道,“他用万民生魂祭无咎鼎,让那本该灰飞烟灭的太子殿下,有了神魔一体的不死之身。”

      他笑着摇摇头,像是还不满足,接着道:“是他找出了无咎鼎,又一手将厌神带到这世间。”

      曾弋在心中拼命地摇头,她想反手握住风岐的手,发现自己依然不能动。

      “不信吗?”裴廷玉袍袖一动,曾弋感觉眼前一暗,所有的街道屋舍都不见了踪影。眼前只有焦黑的裂土与晦暗的天际,还有一只伸向天空的、披着羽翼的手臂。正是她救了那彩羽大鸟的那天。

      “熟悉吗?”裴廷玉轻笑道,“你就是在此处被厌神注意到的,此后他一直暗中观察你,直到将你选作他寄存魂体的最佳人选。若不然,怎会有天祝宝鼎出现?他为了等你,可是在鼎中苦苦等了四百年。”

      放屁放屁,曾弋忍不住在心中爆出一句从前在人间学来的话,偏生裴廷玉像是会读心术一般,紧接着便道:“觉得我胡言乱语?”他袍袖一挥,眼前场景尽皆消散,曾弋感觉身上的压迫感尽数散去,连忙反手抓住风岐要松开的手。

      风岐的眼眸如死灰般沉寂,他甚至不敢看曾弋的眼。

      曾弋攥紧了他的手,又听裴廷玉道:“殿下有所不知,厌神最擅长者,既非令逝者复生,也非让生者离魂……”

      一道耀目白光穿透大殿而去,他接着道:“而是空灵蜃景。”

      仿佛嘈杂的街巷从天而降,殿外集市突现,来往行人络绎不绝,交谈采买之声不绝于耳。
      正是初入黄沙时,封先生一行所见的“鬼市”。

      风岐脸色突变,拉着曾弋腾开数丈,却听裴廷玉笑道:“晚啦,如今这整座天目古城,皆在空灵蜃景笼罩之下,它的影子,也该回来了。你的另一面,也该回归啦——”

      “殿下,”曾弋听见风岐焦躁的声音,“殿下,快松开我!”

      曾弋被这段话砸得头昏眼花,一时下意识地松了手,再明白过来想要重新握紧时,手中已空空如也,身侧不见了风岐的影踪。

      风岐化作一道烈焰,转眼消失在殿外。曾弋紧追而去,却被飘然而至的裴廷玉挡住了去路。

      他的脸藏在黑影中,森然道:“殿下啊,你还认得此剑吗?”

      “唰——”地一声,黑光闪过。他手中已多出一柄黑色流光宝剑来。

      “飞鸣!”曾弋失声道,“你怎么……拿得动飞鸣?”

      “那自然是因为……”裴廷玉手中飞鸣剑光大盛,一剑朝曾弋迎面劈来,“如今我才是正道!”

      “放屁!”曾弋闪身一避,背上娑婆还未出鞘,就听见殿中柱头后一道怒喝声传来。

      封远讯从廊柱后闪身而出,一部花白胡须气得快要翘起来,“一派胡言!”他手无寸铁,单靠一身凛然气势,就这么直冲出来,指着裴廷玉大骂道:“那分明是我先祖的东西,你这妖道将它据为己有,还妄谈什么正道!!”

      夏泽与冬晖二人阻拦不及,翻身而出,顷刻便挡在封远讯身前。

      裴廷玉手中长剑来势不减,曾弋拔出娑婆架住剑锋,转眼就被笼罩在飞鸣剑光之中,手忙脚乱间还不忘提醒他:“封老伯,你来此地做甚?太危险了!”一边招呼夏泽冬晖,“快带你家大人走走走!”

      飞鸣威名远播,在裴廷玉手中远比当初曾弋执此剑时更为势盛,娑婆剑在它面前简直算得上不堪一击。“你打不过我的,”兜帽遮面的人低笑道,“你的这把破剑也根本不是飞鸣的对手。”

      夏泽与冬晖一左一右强拉着封远讯,往蜃景与大殿间仅剩的一点天光之下跑去。曾弋的娑婆剑被飞鸣打落在地,裴廷玉指尖一弹,便有一根细索将她双手捆缚,跌坐在廊柱前。

      他施施然将飞鸣入鞘,取出铜铃摇了摇,开口道:“回来。”

      已经奔入一线天光中的三人,步调突然慢下来,随之而来的便是形如傀儡般僵硬的动作。三人一步步转身,朝神殿走回来。

      “是你!”曾弋初听这铜铃声已觉耳熟,再见三人动作,登时反应过来——忽沱河上那控制了燕草的,正是裴廷玉!

      “不错,”裴廷玉此刻心情仿佛很好,“你猜,这铜铃是谁给我的?”

      他朝即将被蜃景吞没的三人勾了勾手指,好教他们快些来,而后抬头望了眼即将被空灵蜃景之光全部淹没的天际。

      “殿下啊,噩梦成真的滋味,你也品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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