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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道理 ...

  •   鸿福客栈并不齐天,只有两层小楼。

      时近正午,客栈小楼细窄的阴影里,站着几个围观的人。墙角还靠着个流浪汉,正伸着两条破烂的裤腿,在初夏暖熏的日光里捉虱子。

      “这是作什么,还吵起来了?”大街上逐渐有人凑近,遥望着医馆门口正在与人拉扯的少年人。

      曾弋几步迈出客栈门后,见到的便是这幅画面。

      医馆上方挂着块简朴的木匾,上书“逢春堂”三个大字,木匾不曾上色,但久处这干燥的申屠城中,难免已有些干枯的裂痕。曾弋一见这牌匾上的字,便觉得有些熟悉,却不记得在哪里见到过这样一家医馆。

      拉扯争执之声由不得她细想。逢春堂门口,适才正在地上翻检药材的学徒,此刻被一个圆脸少年扯住了袖子,一张脸涨成紫色。另有一人躺在台阶上,是个须发花白的老人,远远瞧着已一动不动,像是没了呼吸。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你一看,人就不好了?!”圆脸少年情绪激动,双目含泪,“不行!你还我阿公!你还我阿公!”

      学徒一张脸由青转白,几乎就要将眉头竖起来了。“我……我见你家阿公就要摔倒在地,才伸手扶了一下!我哪知道,我哪知道……”

      “就是你!是你!我不管……呜呜……今天你们逢春堂要是救不回我阿公,我们就堵在这门口不走了!”

      吵嚷声方圆数里可闻。曾弋听见身旁有个褐衣老汉与人相顾叹息,“今日轮到逢春堂了么?”

      “我看葛大夫此番在劫难逃了。”后者接下腰间葫芦,将那不知是水还是酒往口中灌了些,又递给褐衣老汉,抹抹嘴准备看一出好戏。

      几道身影从逢春堂里快速奔出,为首的一个约莫四十出头,眉目清隽,神色悲悯,一身青衫穿得仙风道骨,想来便是众人口中的“葛大夫”了。

      圆脸少年见他奔来,便停下嚎哭,跪坐在他阿公身侧,瞪着两眼看葛大夫诊脉。

      墙边褐衣老汉喉中发出咕咚声响,意犹未尽地啧了一声道:“麻烦了,搞这么大动静,”他将葫芦口塞紧,递给老友,“我看不出一刻,他定然就会出现——这是城西葡萄井的水罢?够甘甜!”

      自打曾弋一行住进客栈,便发现此间的茶水比别处都要贵出一倍不止。谢沂均打听了一圈回来,方知这城中向来缺水,城内沟渠仅供日常濯衣洗漱,要用来喝,就万万无法入口了。是以城内常有郊外乡下来的卖水人,其中最有名两家的便属城西谈家庄葡萄井和城南白家双眼井。“我们家的茶,可都是用葡萄井的水煮的,”端茶上来的小伙计恨不得能将胸脯拍出震天响,“正宗的,可不是拿别家水假充的!”

      曾弋尝过一口,那水泡出的茶,的确回口清甜。城外井水丰沛,城内却干涸枯槁,她抬头看了看天上白炽的烈日,只觉这地方奇怪中透着一股熟悉。
      这就更奇怪了。

      褐衣老汉话音刚落,老友便道:“今日还算运气好,若是晚一步,这水可就喝不到了。”
      “怎么?往日不是近午才卖完么?”
      “今日本也如此,只是不知何处来了个和尚,同那买水的谈老头说了几句话,又倒了一碗水予他,他喝了水便双目发直,片刻后就如得了失心疯一般,将满车水打了个翻,一双手在空中乱抓,眼睛红得吓死人……”
      一个和尚?

      曾弋不由得凝神细听,却见他伸手朝逢春堂一指,“诺,就跟那小子一般——”

      众人正听得入神,闻言便都随他手指往前看。只见逢春堂的牌匾下,圆脸少年正梗着脖子,双手紧攥葛先生的衣袍,一双眼通红如血,口中只道:“你们还我阿公!还我阿公!”

      仙风道骨的葛先生,此刻被攥紧了衣袍,扯出几番从未有过的狼狈来。一众学徒就要上前掰开少年的手指,少年干脆倒在地上,撒泼打滚般高喊:“逢春堂打人啦!逢春堂打人啦!撞了人还不给救,这是要人命啊!少城主大慈大悲,快来救救我们吧!”

      周沂宁举着糖人站到曾弋身边,见状就要撸起袖子上前,被曾弋伸手拦了下来。
      “师叔啊,这是以多欺少!我们……”
      “沂宁,你知道整件事的经过么?”
      “不就是……呃,不太清楚。走过来的时候人都已经倒地上了,不是,师叔,这么多人拉一个人,一看就不对。”
      “先等等罢,不知前因后果,仅凭想当然就贸然行事,总归不妥。”

      果然便见几个学徒口中说着“你先起来吧”“起来再说”,一边伸手去拉地上少年的肩膀手臂。少年兀自在地上挣来挣去,不肯起身。

      “住手!”半空中突然响起一声清叱。

      褐衣老汉和腰挂葫芦的老者闻声均是精神一振,齐道:“来了!”仿佛一切尽在二人意料之中。客栈掌柜施施然下了楼,倚墙拢袖而立。就连坐在墙角扪虱闲坐的流浪汉,也抬起了发须蓬乱的头。

      曾弋顺着众人又是期待又是了然的目光,望向逢春堂前落地的黄色身影。果不其然,一道白色身影随后便至。

      “怎么是她啊……”周沂宁难掩失望,咔嚓一下咬掉了手中糖人的脖子。
      谢沂均奇道:“你认识?”
      “你也认识的,”周沂宁口中嚼着糖,含混道,“碧勒镇,咬着师叔不放那个烦人精……叫什么嫣然?”
      “啊……我想起来了,”谢沂均看着这道背影,“那个薛天煞好像还叫过她一声‘少城主’,原来是她,她叫什么来着,对,对,申屠嫣然!”
      “那怪不得,人家这就叫申屠城,整座城都是她家的……”

      褐衣老汉在旁听二人说话,像是想到了什么,与身侧老友相视摇头,轻轻喟叹。
      曾弋见状,温声道:“老丈勿怪,小孩子家不懂事,言辞若有得罪,还望多多包涵。”
      “无妨无妨,”老汉道,“这么说也没甚么不对……”
      “老郭!”老友打断他。
      “老钱……”郭老汉看了看钱老汉的脸色,忍了忍,还是闭上了嘴。
      一旁拢手而立的客栈掌柜悠悠开了口,“你这么说可就完了。”

      郭钱二人脸色微微一变,一齐转头望向衣袍松垮垮搭在身上,显得略微有些形销骨立的掌柜。只见他目光对着曾弋,又摇摇头道:“你这么说真不行。若是被少城主听见了,便会问你,别人为什么要包涵?小孩子家就可以不懂事吗?那家中大人是怎么教的?”

      曾弋哑然望着掌柜,心道,我这不是专程来道歉的吗?

      只听掌柜又开了口:“小孩子做错事为什么要你来道歉?他自己不知道道歉?你会不会教小孩?”

      郭老汉擦了把汗,道:“本来这小友也没说什么,人家也没得罪我……”

      掌柜伸出一手,止住郭老汉的话头:“与有没有得罪你无关,与怎么教小孩有关,这事不能完,你们呐,什么时候才明白,天道伦常、世俗公论是不会因为你家小孩子而改变的,这样宠着他,将来长大了也只会为祸人间……”

      曾弋张口结舌地看着滔滔不绝的掌柜,她身侧的周沂宁更是脸色涨红,双目圆睁,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跟“为祸人间”扯上了关系。

      “你看,若是你刚才那番话被少城主听见了,就是这样。”掌柜摊了摊手,面上一副看透世间事的样子。

      “小孩么,的确也不能娇惯,”曾弋嘶了一口气,莫名想起袖中绿珠,“这么说,好像也没错。但是……”

      “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嗯,可这些话好像都对,而且特别有道理。”

      “这就是了,”掌柜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扇子,扇尖朝周沂宁一指,“你还记得这小孩最开始说了什么不?”

      郭老汉在旁边开腔道:“不过是句无伤大雅的笑谈。”

      掌柜手中纸扇“唰”一下打开,一下一下地扇着,轻笑道:“特别有道理……我们少城主,最不缺的就是道理。”
      那把过于朴素的纸扇上,赫然写着一个遒劲的“道”字。

      众人靠在墙边,这一番言谈并不大声,也不如逢春堂门口正在发生的事吸引人,是以很快便被涌来围观的人群挤在了身后。若不是那门口正好有数级台阶,此刻曾弋一行恐怕只能看见摩肩接踵的后背。

      若是风岐在,定然能看清发生了什么,曾弋心头暗道,他那么高。也不知他是否还在客栈中。

      正想着,就见眼前一闪,风岐的深蓝身影已经站到她面前。

      “你在找我?”他眼角微弯,曾弋迎面看去,只觉潋滟波光耀眼。

      “呃……嗯,那个……风岐啊,你看到沂人与沂世没,我怕他们一时冲动乱来。”她被晃得一阵晕眩,不由得抬起手,如常擦了擦鼻尖。

      风岐含笑看着她的手指,随后目光黏在她目间,道:“不用担心,一个还在房中打坐,另一个已被药材迷了眼。”

      语毕,他抬臂一指,果然在重重围观人影之中,看见了那个躬身朝地,一手摩挲药材,口中还念念有词的李沂世。身侧人皆如狐蒙般,朝着一侧齐齐探头探脑,唯独他一个,在这般整齐划一的人群中十分显眼。

      烈日当空,申屠嫣然一袭黄衫,站在逢春堂门口,远看如同一株娇艳的迎春花。但若是细看眉间神情,便觉得迎的不是暖春,而是酷寒。

      “你撞了人,便要将人救起来,这个道理,不必我再说罢。”申屠嫣然身前站着个学徒,闻言膝下一软,便要跪倒在地。

      申屠嫣然裙摆一晃,挪开数步,道:“不必跪我……”

      “……要跪,跪这位被你撞得倒地不起的老人家吧。”掌柜手中纸扇轻摇,学着申屠嫣然的口气道,与此同时,台阶上的申屠嫣然几乎一字不差地讲出了这句话。

      周沂宁用饱含钦佩的目光看向这位深藏不露的掌柜,后者近似无声地叹了口气,看了眼墙边双目圆睁,呼吸急促的流浪汉,转身一步一摇地回了客栈。

      学徒被师兄弟们左右扶住,面色发白,止不住地喘气。隔得远看不清他面上神情,然而经过掌柜此番演绎,曾弋一行均深深为他捏了一把汗。

      葛大夫拦在学徒身前,对申屠嫣然深深鞠了一躬道:“少城主,吴诚为人,我堂中上下都清楚,他绝不是做了错事不敢担责的人,他若不曾撞过,您强说是他撞,不就毁了他一片行医者的济世仁心吗?”

      “说得好!”周沂宁听见葛大夫的声音远远传来,简直想要为他鼓掌。

      “强说?这位少年亲眼所见,是你逢春堂这名叫吴诚的学徒,将他阿公撞倒在地,而后又担心惹出人命,故而上前为其把脉整治,难道亲眼所见,也做不得数?只因他衣着简陋、穷苦无依,便可如此颠倒黑白、掩盖真相,光天化日之下害人性命?”

      周沂宁倒吸一口凉气,完了,葛大夫没多少胜算了。

      “怎么是颠倒黑白、掩盖真相呢?少城主!吴诚已再三说明,老人家突发重疾倒地,他伸手去扶时,还没碰到他衣角就被……”
      “既然不是他撞的,他为何要去救?”
      “行医之人,自当以救人为己任……”
      “哦?救人为己任,最后救回来没有?”
      “……暂未,”葛大夫顿了顿,道,“若不是这少年将我拉住,此刻早已开始施针……”

      圆脸少年依旧跪着,是以隔着重重人影,只能听见他抽噎着道:“不行!我信不过你,要请葛大夫来才行!哪个晓得你们是要救人,还是要杀人……”

      原来这位青衫中年人,还不是葛大夫。

      “葛大夫是逢春堂第十六代堂主,葛氏医术嫡系传人。”一旁郭老汉见曾弋一行一脸茫然,忙帮着解惑,“老先生年纪大了,近日已不见坐堂。”

      “那这位大夫是?”

      “葛大夫的亲传大弟子岳云岚,听说是要做逢春堂十七任堂主的。”

      旁边的谈老汉嗤声道:“人家看中的就是葛大夫,管你传不传人,堂不堂主的,今日要找的就是葛大夫,葛大夫不出面,人就不起来了,你能拿他怎么办?”

      周沂宁听得嘴角抽抽:“这……这分明是耍赖吧?”

      墙边众人目不转睛望向逢春堂。

      申屠嫣然嘴角微翘,轻叩手中长鞭,似笑非笑地看着那青衫长髯的岳云岚。

      “你胡说些什么?无缘无故,我们杀他做什么?!”饶是岳云岚涵养再好,闻此胡言乱语也不禁火冒三丈,一张白面青了又青。

      “灭口!他撞了我阿公,救不回来,怕我们纠缠,便要趁机灭口!”

      人群中发出嘤嘤嗡嗡嘈嘈切切的声响,这出剧目最初不过是你来我往擦肩而过的小误会,随着少城主的半空一声霹雳娇咤引来一波“看大事”的热潮,此言一出,更因关涉人命一跃成为精彩绝伦的热点,引得旁观者众群情亢奋,引颈相望。

      “那就请葛大夫出来给他瞧瞧罢……”
      “快救人罢,这么躺下去怕是不行了喔。”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为破解眼前困境出主意——大概热闹看久了,人都不满足于旁观,总觉得自己清、他者迷,免不了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帮忙解决难题。

      申屠嫣然对岳云岚道:“你也听见了,如今只需将葛老请出来瞧一瞧,待这位老人家醒来,问清缘由,不就可以还他清白了么?”

      岳云岚强压下怒气道:“师父年老,早已不再坐堂,今日亦在病中修养,这番缘由,刚才我已同这位小哥讲得十分明白了。”

      果然被谈老汉说中了。

      曾弋轻轻摇了摇头,就听周沂宁道:“简直就是讹人啊。”

      “我来看看。”人群中突然走出一人,身量高大,脸色因为不得不在众人前说话,略微有些泛红。

      “二师兄!?啊呀,师叔,二师兄有麻烦,可别被这人缠上了!”说罢,周沂宁不待曾弋反应,已经游鱼般钻进了人群。

      “哎——”谢沂均伸手阻拦不及,回头看向曾弋,见她微微点了点头,这才跟着挤进去。

      客栈掌柜不知何时又已端着一碗水下了楼。他将碗递给墙角的流浪汉,又恢复了袖手倚墙作壁上观的模样。

      “成了吗?”他悠闲地问道。

      曾弋与风岐对望一眼,俱是摸不着头脑。

      “快了,”谈老汉道,“若不是这外乡人打岔,只怕葛老已经不得不出面了。”

      郭老汉道:“依我看,那孙儿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看着一脸敦厚相,心眼却这般多,若是给他闹成了事,以后逢春堂还敢不敢救人……”

      流浪汉端着碗,瞪着浑浊双眼发呆。蓬乱的发须沾了水,像是一株重获灌溉道枯木,终于焕发了些许葱茏之貌。

      “……一个救不回来,就浑身是嘴也脱不了干系,如此搅扰,真是坏了规矩,坏了规矩啊!”

      “都说后生可畏,如今这些后生却是这般,比我们当初可差远了。真是……教人大失所望。”谈老汉捻着须,轻轻摇了摇头,“老郭,看来这申屠城迟早要……”

      众皆默然,彼此心知肚明地闭上了嘴。是啊,若是以后都这样,大家胡来,那必然是心眼更坏的占便宜,长此以往,一城风气必然越来越坏。

      “也不是没办法的,”曾弋打破这沉默,“我想,只是没有人教过他,他不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他现在还不懂,但总有一天,他会懂的。”

      “等他自己懂?那可就晚了!”
      “就是就是,他此番要是能行,往后我也这么干,指不定还能省了诊金呢!”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风岐目光冷冷地扫过哄笑着的人群,众人人皆讪讪地闭了嘴,小心避开他的眼神,心头未免嘀咕不一——又不是在笑你,你那么凶做什么,长得一副俊俏公子模样,神色却这般吓人。

      曾弋微微一笑,并不开口。

      逢春堂门口的喧闹争吵并没有停息太久,李沂世被那跪地不起的少年拦在了两步开外。

      “不行!你是哪儿来的?哪个晓得你是不是跟他们一伙的!……我说了,除了葛大夫,谁都不许碰我阿公!”
      “我我……我不认得他们,”李沂世摆手道,“我只是听说要救人,所以来看一看。”
      “看一看?不不不,不行,不好,我阿公只能葛大夫看,别人都不行!”

      周沂宁已经挤到近处,闻言便高喊:“哎,你该不会就为了把人家葛大夫请出来,故意让你阿公躺着不起身吧!”
      圆脸少年闻言,朝阿公身上一趴,陡然爆发一阵呼天抢地的痛哭声。
      “阿公啊——阿公!他们欺负人啦!阿公,你快醒醒啊!他们血口喷人,污蔑大郎啊!”

      挤出人群的周沂宁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血口喷人?真是恶人先告状。小爷我还怕了你不成?他袖口一撸,就要开口,忽见一根长鞭“唰”地甩到他跟前,险险擦着他脸边划过去。
      谢沂均闪身上前,一把抓住了鞭梢。“怎么突然出手伤人?!”

      周沂宁站在谢沂均身后,露出半张脸,望着台阶上一黄一白的两个身影。
      真是太熟悉了。申屠嫣然身后那道白色身影,还是跟碧勒镇一样,一语不发,步步相随,像是她沉默的影子。

      “哼!”申屠嫣然扯了扯鞭子,鞭梢纹丝不动地留在谢沂均手中,她干脆将鞭子另一头朝地上一甩,“我道是谁躲在人群里阴阳怪气、闲言碎语,原来是你们!怎么,你们那个惯会糊弄人的小师叔没有一起来?”
      风岐正护着曾弋从人群中穿过来,闻言面色一沉。

      周沂宁从谢沂均身后站出来道:“你这人讲话真难听!亏你还是少城主呢!动不动就给人戴帽子,怎么,你家帽子多得塞不下,非要见人就送一顶?我看你自己倒可以先选两顶戴戴,搬弄是非怎么样?颠倒黑白?助纣为虐?”
      “你……”申屠嫣然看了眼护着曾弋从人群中走来的风岐,一时语塞,一对柳眉近乎倒竖。
      倒是那听闻二人争执,已经缓声低泣低声的大郎,闻言忽地放声大哭,声震屋瓦。
      “阿公!……阿公?阿公!!!你不要吓我啊阿公,你要去了大郎也不活了啊……葛大夫怎么还不来给你诊治!这是要人命啊……呜呜呜,我要让那撞了你的人为你赔命!!”
      他双目含泪,神色发狠,转头盯了吴诚一眼。若论察言观色、撒泼耍横,这位不知姓甚么的大郎,简直有种天生的神通。

      吴诚已经被折磨得够呛,他面色灰败,目中暗淡无光,在师兄弟的搀扶下勉强站着。这道冰凉狠毒的目光,像是一根烧红的烙铁,在他迟钝的神经上烫了一烫,激起他心中万般委屈与愤怒。
      他深吸一口气,近乎嘶吼道:“我赔命?!又不是我撞的,我赔什么命?!我可以死……我跟你讲,我不怕死,但我这条命要用来证明我的清白!”
      “别激动!”“阿诚!”师兄弟们赶紧攥紧他的衣袖,低声安抚劝慰。

      他走到岳云岚身前,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个头。“师父,徒儿不孝,给医馆惹下事端。恳请师父今日便将我逐出师门,今后因我而生的种种事,便与逢春堂无关了。”
      岳云岚立在原处,面色沉寂,并不应允。

      吴诚转身对那大郎道:“今日起,我便不是逢春堂中人。你要索命也罢,治病也好,都来找我,不要再对逢春堂纠缠不休。”
      他目光从地上依旧跪着的大郎身上拂过,落到黄衫的申屠嫣然身上,停了下来。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凄楚中含着恨意,然而更多的是无望与冷冽。
      “少城主,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在主持公道,行侠仗义?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没有比你更懂道理、更会讲道理的人?你是不是觉得,看起来弱的、惨的人,就必然是需要被帮助、被解救的?”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疯了吗?”申屠嫣然冷然道。
      “我没疯。今日我在此向各位父老乡亲言说,我,吴诚,逢春堂学徒,不曾撞过这地上躺着的老者。请诸君做个见证,今□□我认错的,就是这位申屠城少城主。”

      申屠嫣然被他的目光盯得略有不自在,又见他身形微晃,双目含血,一字一句地开了口。
      “少城主啊,”他面上露出一种惨然的笑意,“我们一家,都会记得你——”他语音未落,人却爆发一股大力,挣开了师兄弟们的手,直朝逢春堂的大门旁的柱石撞去。

      曾弋心道不好,飞身便要去拦,风岐与她并肩跃出,奈何隔得太远,一时只觉得阻拦不及。只听得耳旁一阵“哎呀”“啊”声不绝于耳,围观人群发出声声惊呼,血溅当场的惨剧就要出现——万万没想到这学徒如此刚烈,竟会为了自证清白而寻死。

      “且慢——”逢春堂门内一道白色身影飞快掠近,像是飘在半空中,足不点地朝门外奔来。
      说时迟那时快,人群中不由分说挤出一道身影,口中发出呜呜咽咽的嘶喊,抢在吴诚撞上石柱前先拦腰将他抱住,一齐往门边撞去。
      逢春堂门前登时一时乱作一团,“师兄”“阿诚”的叫声此起彼伏。门内白色身影恰在此时风一般赶来,手中抱着的书卷洒了一地。“哎!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呢!”曾弋定睛一看,却是个鹤发童颜的老人。

      岳云岚看见老人,惊呼一声,面色刷白,便将已被众师兄弟团团围住的吴诚放在一旁,快步走近,三两下捡起地上书卷。“师父,您老人家怎么出来了!”
      原来这才是葛大夫。

      只见他面不红气不喘,直起清瘦的身子,推开岳云岚的手,轻飘飘地迈过门槛,端的是身轻如燕,没有半分年迈体弱之相。但偏偏他身侧那岳云岚,却一脸面如死灰,一双手欲去搀扶,又不敢搀扶,只好虚扶在后。

      黑影扑倒在地,于人群嗡嗡声中半撑起身,紧紧抓住吴诚臂膀。曾弋看得分明,这黑影不是别人,正是那墙角的流浪汉。
      “诚……唔啊……”流浪汉的须发上沾着浑浊的泪珠,一边哆嗦着想要查看吴诚额角的伤口。他半途将吴诚扑开了些许,后者心存死志,使出了平生之力,故而虽然避开了柱石,却也撞得大门发出“喀啦”一声巨响,此刻额角鲜血淋漓。
      他喉中似是滚动着起伏的呜咽,嘴唇不住颤抖,却发不出声来。过了许久,才有几声“何必”勉强可闻。

      葛大夫一出现,逢春堂众人便如同有了主心骨。他指挥门下学徒们取伤药与纱布,又令岳云岚亲去为吴诚清洗包扎。逢春堂众人跑进跑出,忙而不乱,均视申屠嫣然一行与那门口一躺一跪地人于无物。

      申屠嫣然面上颇有些不自在,她警觉地四下望了望,看到曾弋便皱起了眉头。“呵,你终于现身了?”
      曾弋听她语气不善,朝她点了点头,退到一侧,给料理伤口的医馆大夫让出位置来,不再理她。风岐不动声色地站到她身前。

      人群经历眼前这一番峰回路转般的剧情,纷纷松了口气般开始低声议论。有几个便伸手,对着流浪汉指指点点。

      逢春堂历经百年沧桑的木门下,吴诚捂住额角伤口,神思恍惚地看了眼身前鹑衣百结、苍老潦倒的流浪汉,愣怔半晌,突地大放悲声。
      “爹啊……爹,您怎么……”
      “唔……是爹,爹……”

      吴诚哽咽道:“我以为你……你怎么都不来找我?”
      “诚……你,不要,哭……你,你莫怕……”流浪汉伸出粗糙皴裂的手指,一下下擦去吴诚眼角的泪水。他的泪腺早已迟钝干涸,此刻只觉得眼睛发痒,便拿手揉了揉。“不要死,不死,我们,说清楚,说清楚……爹,爹信你,信你……”
      “说得清楚吗?爹,你看谁来了?是那位一张嘴逼得咱们家破人亡的少城主啊……你说,还说得清楚吗?”
      “说清楚,你,说清楚……不要,不要像我,不要像爹……”流浪了太久,吴诚爹讲话结结巴巴,无比生涩,眼中却闪着孩童般的执拗——在一个流浪汉严重,那真是一种孩童般的天真。
      “爹,说不清楚的……他们要的不是说清楚,他们要的……”

      “要的是我这老头子出面。”葛大夫负手站在门口,接下他的话头。

  • 作者有话要说: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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