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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宁安 ...

  •   精魅们纷纷闭了嘴,在陡然冰凉的空气中,半是钦慕半是恐惧地仰望着将离,就见她款步徐行于暮霭之上,仿佛踏着莲。
      了嗔在将暗未暗的薄暮间,看见了前方半空行来的黑色身影。她停在潮湿的雾气上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四周似有鬼影幢幢,鸦雀尽数失声,岸边树下蜷缩着紧抱幼儿的女子,在愈渐转浓的雾气中瑟瑟发抖。
      从不知夏夜能冰凉至此。

      风吹动将离的面纱,她轻衫摇曳,缓带轻飘,如着墨之洛神。了嗔立在船中,仰头看着她,轻叹一声道:“宁安……”
      将离双手交握身前,闻言道:“谁?”
      了嗔道:“宁安,随我去罢。”
      “你又是谁?”
      “我……是来超度你的人。”
      “放肆!”

      将离袍袖一挥,河间顷刻荡起诡异巨浪,精魅们露出凶相,张牙舞爪地扑向剧烈颠簸的小船。河水倾泻而下,将了嗔浇了个透。他已盘腿坐在船中,一手立掌,另一手指尖捏诀,口中念念有词。
      “放下罢,宁安——”金光穿透他湿漉漉的僧袍,昏暗迷离的河面上,有一座佛像金身冉冉现身。
      “关你何事?”将离一手掀翻他座下小船,了嗔后退丈余,凭空趺坐半空。
      “因果前定,也有我一份。”
      “我不认得你。和尚,你执念已成,休要沉迷,速速去罢。”
      “若不能相渡,贫僧何以自渡。”
      了嗔化作金身佛陀,口中长声念诵,河面顿起一阵浩荡罡风,吹得精魅们抱头不住嘶吼惨叫,烟消云散。
      “你找死!”

      将离衣袍猎猎,黑纱翻卷,露出她已然血红的双眸。她抬起双手,目露凶性,忽沱河畔山精树怪、水中冤魂尽数现身,扭曲着、啸叫着,伸着利爪,张着血口,齐齐朝河中小船袭来。

      “诸行无常,诸念皆空,念念不忘,即为菩提。”天地间尽是血光鬼影,腥风阵阵,了嗔双目紧闭,不为所动,口中诵经不息,面上逐渐泛起金光。
      这阵阵如金钵敲击般的经文声穿透浓雾,穿进岸边女子耳中。她脸现痛苦之色,不由得松开怀中孩童,伸手紧捂双耳。幼儿懵懂不知何故,见河面上金光闪耀,迈出几步朝河边走去。女子怀中一空,大惊失色,急忙起身将他重新护入怀中。

      彼时天地昏暗一片,山精树怪与亡灵冤魂竞相奔逐,在将离号令与了嗔罡风间四处流窜,惨叫声连连。而这酷烈场景,在幼儿眼中,不过是忽沱河上狂风怒号,飞沙走石的一处景象。

      将离被罡风席卷,一双血红双目欲裂。“你这和尚,这般多事!”她双手挥出,两山弋弋有声,朝河中倾覆下来。
      “谁要你超度!”她左手斜劈,那山便被削落了一块,直朝了嗔砸来。
      “宁安……”了嗔的声音混杂在一阵强似一阵的经文中,“宁安,百年已过,前尘已了,你还不肯放下吗?”
      将离长发狂舞如爪牙。“谁是宁安!没有宁安!我不认得此人!”

      罡风如刀刮在她身上,她在阵阵金光中捂住耳朵,痛得无法直立。山野精魅趁乱逃遁,水中冤魂早已俯首于水中,盼着了嗔超度。
      金光淡了,诵经声轻了下来。将离踉跄着朝河水中跌落。了嗔见状,起身飞快向前扑出,伸出双臂欲接,但觉怀中一空,竟是个虚影。两岸青山已朝了嗔压下,若倒入水中,便得将那群已垂首听命的冤魂压成碎片。
      了嗔别无他法,只得一手撑住一山,让那群冤魂先行躲避。

      将离在半空中放声大笑。
      她已掠至岸边,正朝那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幼小孩童伸出双手。了嗔手撑两山,望向岸上脸色煞白的女子。只见她凄厉长啸一声,手指陡然生出利爪,双目泛红,朝将离抓去。
      “又一个蠢儿,”将离旋身避开,一手将幼儿抓入怀中,口中道:“既已身死,何苦还要带他来送死。”
      这女子竟是早已身死之人。

      幼儿被将离冰冷的手臂抱住,兀自不知害怕,只望着突然变样的母亲张大惊恐双眼,口中不断重复新学会的“妈妈抱”“妈妈走”。
      女子见爱子被将离抱在怀中,愤怒恐惧至极,僵硬的身躯拼命想要将他夺回来,却又心生忌惮,怕有误伤,一时心焦难耐,只能发出连连嘶吼。

      “宝贝儿,”将离斜了一眼青山下的了嗔,朝幼儿脖间伸出手去,“想跟妈妈走吗?姨姨帮你啊。”
      女子发出一声惨叫,不顾一切冲上前来。将离怀抱幼儿点地而起,飘飞在半空中,左手箍住了他柔弱的脖颈。

      “嘶——”她蓦地缩回手,看着幼儿手中泛着淡淡金光的佛珠。“你……”
      “轰隆——”了嗔为众水鬼撑了片刻,见岸上小儿命在旦夕,即刻松开两手,斜掠而出,如移形换影般朝将离所在之处袭来。

      他快,将离更快。她如轻鹞般,在了嗔掠近时已飘出数丈开外。
      “和尚,往日种种譬如往日死,你还是趁早断了超度我的念头罢!”
      她声尚袅袅散于夜色中,人却已杳然不见影踪。

      女子发出绝望哀嚎,目中留下血泪。了嗔见状,只得不再追往,反身落下,强压女子心魔。
      诵经声阵阵,便有罡风吹过,女子摇晃跪地,长指甲倏然消失,显出在世时模样,随即黑发变白,转眼化作一具枯骨。
      紧接着,这具红颜白骨也化作粉末,消散于风中。

      了嗔大惊,左右四顾,喝道:“什么人,竟明目张胆摄人血肉!”风声呜呜咽咽,山木均归原处,此外再无半分异常。
      唯有一团莹莹魂火,兀自在他跟前停留不去。待他伸出手,魂火便轻轻栖上其掌心。

      一阵寒冷之感从掌中袭入,他眼前出现了一片血火,人们被无形之力拽入噩梦之中,行尸走肉般涌涌向前。杂乱的脚步纷杂踩踏,人们在推挤中现出惊恐的脸。
      一片混乱中,幼儿坐地放声痛哭,身边母亲面朝地扑着,一动不动,无声无息。了嗔望着这无声画面,心中一片悲凉。“你不能说话,是以将这画面传递给我,对吗?那你能否告诉我,你从何处来?”
      掌中魂火从他掌心跃起,朝东方跳了跳。
      “你从东边来。东边……”了嗔沉思片刻,看了眼天边星斗,“羁留无益,你去吧!”
      魂火犹自浮游于半空中,不肯离去。
      了嗔望向不肯归去的魂火,道:“我答应你,必将你儿寻回,给他个好去处。”
      风中传来若有似无的轻叹,像是在感谢。魂火乘风而上,渐渐消失在黑漆漆的夜空中。

      -

      曾弋待桃嬷嬷为她换好药,就先回了太荒门。
      还未落地,就见门口一左一右站着柳沂人和李沂世。一个抱着远山剑,一个托着白玉瓶。

      “哇,谢沂均,你看,是大师兄和二师兄啊!他们终于舍得出门了!”周沂宁站在娑婆剑上手舞足蹈,神情活像久别重逢。
      谢沂均难得地没有伸手拍他脑袋。他袖手于怀,笑道:“师叔,托了您的福,我们都有日子没见到两位师兄了。”
      曾弋收了娑婆剑,周身运气一探,已无大碍。她一落地,门口犹如守门神般站着的柳沂人和李沂世便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师叔……”
      “师叔——”

      柳沂人修长,李沂世高壮,都比曾弋高出不少。此刻二人躬身在曾弋跟前,齐齐开口,委实令曾弋十分不适。她后退半步,连忙挥手道:“沂人、沂世,不必多礼……”
      二人身后,还有站在门口的乐千春。
      “掌门师兄,别这样,我都不习惯了。”曾弋近前对他低声道。

      乐千春扫了眼门口的徒弟们,同样低声道:“殿下啊,不是我叫他们来的。”
      “……”曾弋噎了下,“师兄,人前也别这么叫啊……”
      “行吧。”乐千春抬脚走进了大门。曾弋紧随其后,在四个师侄的簇拥下,十分不自在地进了门——知道的清楚这是来自晚辈的尊敬,不知道的,看她的神情定会认为她被胁迫了。

      从前世世冷清孤寂惯了,这光景陡然让她回忆起被称作“极乐将军”的那段日子。那时候,极乐还在,阿黛也在,青桐和他哥哥们都还在。殷幸也还没有失去他父亲……人们,也还没有经受离乱与战火。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她不再习惯被人簇拥,更不能接受被人保护。尘埃将她隐匿,她躲进了尘埃之中。
      我也只是个普通人,她想,我有什么资格带领别人呢。
      就连飞鸣,后来在她手中也失了光芒。

      -

      “您说什么?”曾弋望着厅中坐着的封远讯。他的左右臂膀,冬晖和夏泽,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后。
      “我想再去一趟无诸古国,”封远讯搓了搓手,连皱纹里都是局促和小心翼翼,“那批货……能找回来一点是一点嘛……”

      曾弋扫了眼厅中三人,不由得笑了。“封老伯,”她轻轻摸了摸怀中灰雀的头,腕上红绳结着珊瑚珠,一下一下地擦过灰雀的双翅,“这里没有外人,封大人,您还打算瞒我们到什么时候?”
      冬晖和夏泽的脸色顿时变了。冬晖伸手按住剑柄,只听封远讯朗声大笑,面上的局促不安一扫而空。“无妨,”他手微微一举,转头看向曾弋,“曾仙君早已看出来了?修道之人,果然双目如神。”
      “谈不上如神,”曾弋道,“多活了些年岁而已。”

      眼见身份已被拆穿,封远讯身后的夏泽不再掩饰脸上的不悦。这话从个少女口中说出来,端的是十分狂妄无礼,他正待开口一驳,就听少女又开了口。
      “封大人,您三番五次想要进无诸古国,究竟所为何事?那古国中,可是有大人所求之物?若您不能实言相告,我太荒门怕是爱莫能助。”
      “这……”封远讯略一思忖,便开口道,“便是告诉曾仙君也无妨。”
      “大人!”身后夏泽忍不住出声阻拦。
      封远讯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又将两手撑在膝头,缓缓道:“我等所求,既非名,亦非财,乃是求一个真相。”
      “真相?”
      “正是。此事说来话长,便要从立国之初讲起。仙君可知,在我朝之前,中州大地诸国林立,其中便有个叫天祝国的,以天降宝鼎为吉兆,自称承上天之祝祷,续万民之福泽……”
      “听说过。”
      “那天祝国令弋公主放出厌神,又受其蛊惑,残杀无辜,天祝百姓不堪屠戮,揭竿而起。太祖不忍百姓受戮,故而引兵相助,杀令弋、平天下,四海皆服,遂一统而成今日中央之国……”
      “唔。”
      封远讯犹自不察,继续道:“只是杀戈深重,太祖建国后不久,便罹患头疾,日日不能成眠。眼见日益憔悴,恐将不支,忽一日,宫中来了个沙漠小国的人,自称无诸国师,能为太祖治头疾。
      “太祖从不见这类黑袍遮面、故弄玄虚之人,只是那日不知为何,却肯接见此人。数日后,太祖便奉此人为国师,每日必召此人相伴。此后十余年,太祖头疾再未复发,直至薨逝。
      “群臣对这神秘的无诸国师心存戒备,太祖傧天后自然警惕万分,担心此人心怀窃国之念,毕竟妖道以法术祸乱朝纲之事,前朝也多有耳闻。孰料此人却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在太祖下葬后便销声匿迹。太子顺利即位,便是后来的太宗,新君上台,自然也是一派政通人和的气象,只是……不出数年,太宗便也患上了与太祖一样的头疾。
      “不出所料,那无诸国师,又一次出现在宫中。两朝老臣见此,自然大惊,以为是那妖道使了什么妖法,故而联手使计将国师斩于宫中。诸朝臣心下方安,太宗头疾不再发作,却因此性情大变。”
      “变得如何?”
      “从意气风发、襟怀坦荡,变得阴郁寡言、心思深沉。”
      “你是说太宗?”
      “不,我是说历任皇帝。家学……原属史家,是以老朽自幼时便对历代皇族旧事略有所知。我仔细对照过历朝皇帝的起居注,发现每一任皇帝,在诞下太子前,与诞下太子后,皆判若两人。”
      “……”
      “我怀疑,无诸国师并没有死。”

      曾弋不由得侧头仔细打量了眼前的封远讯一眼。

      他发髻整齐,但其中已白发丛生;他神情凝重,面上却已难掩暮年之色。他已经是个老人了,在书斋里度过了他沉寂的年少,在朝堂上展示过他的满腔抱负。然而他此刻坐在这里,正在试图游说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再将他带入凶险莫测的沙漠鬼城,只为了——
      “封大人所求,只是一个真相?”

      封远讯点头,看着曾弋,“家父在世时已发现端倪,只是那时他已年迈病重,临终前才将此事告知于我……我本立志著书,无意朝堂,”他笑了笑,其中苦涩滋味已随岁月风沙变得淡然,“但家父临终所托,终不敢忘。我历经两朝,惠帝……与前人记载分毫不差,亦是在册立太子后便性情大变。”

      想来他口中的“惠帝”便是上一任皇帝了,曾弋揉了揉眉心,这后世皇家之事远比她身为公主的时候复杂。她投胎的那几世里,说书的除了讲才子佳人你侬我侬的故事,便是改名换姓的宫闱秘事,直听得她两眼发直,耳朵竖起,对故事中人的酷烈与残暴叹为观止。

      像她父王那样的,的确是再没有了。

      封远讯又道:“如今新帝登基不久,不日便要册立太子。新帝他……勤政爱民、仁慈敦厚,江山社稷在他手中,我等死可瞑目。为此,我愿在无诸国师卷土重来之前,找到真相,打破诅咒,让妖道不能再惑乱吾皇。”

      一个本立志著书的人,是如何因着父亲的期待和对天下的责任,走上了自己本不喜欢的朝堂,一直到白发苍苍,仍不惜为之身犯险境?曾弋心中升起一丝悲悯,她想起了殷幸。

      当初他也是为了还天下安宁,才放下了入朝的志向,转而成为一代道法宗师的么?
      “好,我答应你。”

      -

      乐千春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很有些吹胡子瞪眼的意思。郁氏灭了天祝国,按理说这是令弋公主的死敌,不去找他们报仇已经很宽宏大量了,犯不着还要为他们家那档子莫名其妙的事身犯险境。
      “殿下,就算有诅咒,也是郁氏自己造的孽,管他做什么?”
      “掌门师兄,郁家人怎么样我管不了,也不想管,”曾弋正埋头绘着分花符,“但若当朝皇帝有什么闪失,太子尚且年幼,权力动荡,泱泱大国岂不又是一场战乱纷争?眼下鬼怪横行,厌神阴魂不散,若是世人再起干戈刀兵,乱世如何能避? ”
      “……”乐千春默不作声,半晌方道:“令君,你一点都不恨他们吗?”

      曾弋从符纸中抬起头,乐千春感觉她的眼神看似在看他,实则却穿透了他,落在遥远彼端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也恨过的,”她说,“因为这样的恨,还受了教训……丢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太荒山仅有的几株树,不知为何在风中抖动起来,叶片颤抖,似有悲声。这瑟缩之声在风中汇聚,卷曲成透明蜿蜒的长龙,一路奔向烟霞中如巨鸟的楼阁。
      风烟袅袅,楼阁顶上坐着一道深蓝身影,遥望着远山的神像洞窟。

      -

      然而封远讯一行并未能如愿随曾弋前去无诸古国。

      出行之日定在半月后,一切皆以曾弋痊愈为前提。期间,柳沂人照旧潜心钻研剑法,曾弋已将拂柳剑传授于他,偶尔从旁指点,便见进益显著。李沂人闷声制药炼丹,绘符一事被放到一边。谢沂均自然成日将那流云刀舞得虎虎生风,余下时间除了与周沂宁抬杠,就都给了花草与青牛。

      周沂宁将纸皮人理了一遍,又对着春生拉了半天家常,奈何这家伙口风甚紧,只道他生前乃申屠人氏,死后不知为何出现在无诸古国神庙中。这让本打算听一出缠绵悱恻爱情故事打发时间的周沂宁感到万分无趣,他只好颓然将春生收起来,四下去寻他的玉蟾。

      “仙君,”被叠起来的春生无意间瞟见了一道身影,“那人是谁?”

      周沂宁百无聊赖地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人一身浅色衣衫,手执一柄纸扇,在廊间缓步而行。

      “嘁,”周沂宁道,“一个对我们道门中人看不顺眼的人。”

      当日落日时分,周沂宁方在大门外找到他的胖玉蟾。的确挺胖,成日在烟霞境中围着桃嬷嬷打转,不知道吃了多少糕饼点心。见着周沂宁的时候,还不忘张开大嘴,打出无声的饱嗝。

      “你啊……”周沂宁伸出手指戳了戳它冰凉的脑门,“成天就知道吃……学会叫人阿公没?”

      玉蟾仰头无辜地看着他。

      “那么多点心,我都还没吃过呢!”周沂宁抄手将它一抱再一勒,口中嘟囔道,“这么沉……”

      曾弋正好经过,被周沂宁逗得哭笑不得,“你跟玉蟾争什么,桃嬷嬷送了许多过来,这就跟我去拿罢。快放下来,勒坏了金翁要收拾你我可不管啊!”

      周沂宁本就图一乐,哪里真要下手勒它,一听有糕饼吃,立马将它一放,跟着曾弋去拿点心了。一路走,嘴上还不肯让,“师叔,我只是觉得这样子不合适,哪有成天跑别人家蹭吃蹭喝的呢,人家也不是它亲阿公……我就教育教育它,要懂礼节、知分寸……”

      玉蟾在曾弋怀中,闻言老大不情愿地扭了扭,用以表明自己的态度。初夏的晚风拂过太荒门,门前红色灯笼在风中摇动,像是两团黑夜中不灭的烛火。

      夜里周沂宁醒了一次,他在睡梦中感觉到手上一阵冰冷凉意划过。等他睁了眼,正好看见一道月白色的影子挤出门缝。

      我去,他暗道一声,这家伙现在学着半夜溜去别人家了么?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靴子都没穿,套上袜子就跟了出去。

      玉蟾对身后愤怒的小主人丝毫不察,而是左停停,右嗅嗅,一步三顿地穿过太荒门的木廊,直往大门外而去。

      真蠢,周沂宁跟在它身后,内心一路腹诽。出门的路就一条,这家伙还左顾右盼,搞得自己是条能寻味辨路的灵犬似的。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伴着院中随风摇曳的灯笼,在地上投出变幻的影子,时而像猫,时而如鸟。
      “啊!”他在夜风中回望,忽地停住了脚步。

      那地上分明有两道身影!
      周沂宁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他穿着里衣,套着袜子,连外袍都没披,更别说乾坤袋和长剑。原本只想着将那不守规矩的玉蟾抓住收拾一番,谁能料到它居然……不见了?

      玉蟾不见了。
      周沂宁望着前方合得严丝合缝的大门,就在他回头看自己影子的时候,这只狡猾的玉蟾居然就不见了!一时间,被戏弄的愤怒大过了惊见两道身影的恐惧,周沂宁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抓住门闩,就要向两边扯开。

      空中一阵衣袂飘飞的声音,一个浅色身影凌空而至。这一回他没有再冒冒失失地挥剑边刺,而是在空中堪堪与周沂宁打了个照面,方才折身向下,落地时微带诧异,“沂宁,怎么是你?”

      “大师兄,你要吓死我了。”周沂宁反应过来,“刚才你就在吧?怪不得我看到了两道影子……”

      柳沂人没理他,凝神感知片刻,道:“门外是谁?”

      周沂宁刚落回胸腔的心突地又吊了起来,“门外有人?”

      “我感觉到了妖气。”

      “……”周沂宁无言片刻,“大师兄,那个……玉蟾算不上妖怪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拨开门闩,打开了大门。

      山风鼓胀着呼啸而入,转眼便四散而去。周沂宁在风中怔忪片刻,他分明感觉到一种湿冷、嘈杂又温热的感觉从身边划过,恐惧、烦闷与癫狂在四肢百骸里奔涌,转眼就如藤蔓般将他的一颗心脏紧箍其中,痛得他一时不能呼吸。

      “啊……”他脸色惨白,发出一声痛苦的□□,俯身跪倒在地。耳边有尖叫嚎哭声,淹没了他的神智。他茫然朝前用力伸出手,脖颈上青筋尽显,眼眸中红丝纠结,一双手犹在地面上发狂般地抓挠,像是有什么要将要拖入无边地狱,而地上空无一物之处,还存着救命的希望。

      “咚咚——”
      鼓声在夜空中响起,曾弋手执浮生,身披月色,越过重重屋脊飞奔而来。
      “沂人,退开!”

      柳沂人手执远山剑,却对着仆地挣扎的师弟束手无策,一听师叔已至,即刻掠开数尺,站在一旁执剑四顾。

      周沂宁在无尽嘶吼与啸叫中听见了数声鼓响,黑暗褪去,他的眼中依稀看到了亮光。

      师叔啊啊啊啊——他在昏暗的世界里狂奔,发狠般推开逼近的黑影,心头止不住地大喊,师叔,我在这儿!
      鼓声越来越急,光明越来越亮,冰凉寒意被他抛在了身后。他迎着那团缓缓跳动的白光,不顾一切地跳了进去——
      夜风下的周沂宁渐渐安静下来,门外台阶下有一团黑影在颤动。曾弋收了浮生鼓,手执娑婆剑,缓缓逼近。

      “咚啷——”
      一把破旧的拨浪鼓滚落在台阶上。月色下,分明可见其上斑驳的痕迹。曾弋望了一眼便一惊,这是她在化魂阵中用过的那一个!

      当日破碎的鼓身,如今被悉心修补,看得出此鼓对修补之人而言意义非凡。能这样对一把破旧小鼓的人,这世上除了燕草,曾弋想不出另一个。

      她向拨浪鼓伸出手去,突见其旁黑影动了动,那拨浪鼓却如活了一般,满身腾起黑雾,直朝曾弋面门而来。
      腥风刷然,旋转而至,天地间似乎仅余下无尽忧伤挽歌。台阶上的黑影腾身而起——是一只小灵犬——狠狠撞向将那黑雾缠绕的拨浪鼓。

      曾弋来不及出声阻拦,见腥风顿收,黑雾翻卷着,就要将灵犬与拨浪鼓裹挟在一处。

      半空中突有一人破空而至,风声飒飒,衣袂如电,转眼就见火光腾起。

      风岐发间火光浮动,如天降神祇般飘然落地。一簇橘色火光将黑雾笼罩其中,便闻空中几声嘶哑惨叫。黑雾团转挣扎,终于在火光中消失殆尽,拨浪鼓“哐啷”一声从半空落下。火光映着风岐的面容,曾弋依稀看到了一闪而逝的微翘眼尾。

      她心头一跳,撑起身揉了揉眼睛。灵犬伏在台阶上,向她发出低声呜咽。周沂宁悠悠醒转,抬起头就看见眼前那个拨浪鼓。
      “师……师叔……”他捡起拨浪鼓,坐起身茫然四顾。“怎么啦?你们怎么都出来啦?梦游吗大家?”

      玉蟾悄无声息地挪到他身边,蹭了蹭他撑地而坐的手。“嘶——冰啊!”
      他将玉蟾抱起来,还待好好训它一次,忽听曾弋开口道:“桃舒,你怎么来了?燕草出了什么事?殷白呢?”

      月光下,黑色灵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汪汪”叫了数声,又伏地低声“呜呜”,直把一群人看得双目愣怔,云山雾罩。

      “周沂宁,”曾弋朝他伸出手,“纸皮人有没有?”
      “有,有,在房中,我,我去拿!”
      “好,拿到客堂中来。”
      曾弋上前抱起桃舒,风岐在旁冷冷地看了它一眼,这才略退一步,让曾弋抱着它去了客堂。“走罢,”曾弋经过他身侧,看着他的眼睛,“我们去客堂。”

      风岐依言跟在她身后,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曾弋闭了闭眼,心道,刚才一定是昏了头了,竟能将这双眼看成了凤眼。

      这一番动静,早已将乐千春与李沂世惊了起来,只有那心大如斗的谢沂均还在床上呼呼大睡。客堂中亮了灯,周沂宁取来个姑娘形象的纸皮人,双手碰到曾弋身前。

      “桃舒,”曾弋拍了拍怀中灵犬,“我不能与你通灵,所以发生了何事我们都无从知晓,你看,要不委屈一下,先栖身在这纸皮人上,再将详细经过讲予我们听?”

      桃舒看了眼曾弋手中的纸皮人,唬得向后一靠,一双前爪不住地将“她”往外推。

      春生坐在周沂宁肩头,支着下巴叹了口气,“是个小姑娘吗?那真是难为她了。”

      “怎么?”周沂宁将他拿下来,放在手中端详,“哪里为难?哪里委屈?不好看吗?小孩子就是要喜庆嘛,你看你现在不也挺喜庆的,比你当初那身黑色不知道好看了多少。”

      春生往上挑了挑自己刀一样粗的两道黑眉,宽容地闭上了厚实的红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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