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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凤栖 ...

  •   燕草眼中的黑红血丝逐渐褪去,手上力道也松了些许。曾弋盯着她的双眼,继续敲击着拨浪鼓。

      “咚咚咚咚——咚——……”燕草在微弱却坚定的鼓声中松开了手,双眸里最后一丝血气散尽,跌坐在船板上。

      “啊!!!我我我……小姐……我不是!我没有……”她看了看自己青筋未散的双手,又再看到曾弋脖颈上的痕迹,又急又愧,哆嗦个不停,一头又昏了过去。

      曾弋赶紧画完另一半符咒,扬声道:“分!”

      月白色的光芒莹莹流动,环绕整艘小船,转眼循声而出,裹着小船如破空之箭,穿水而去,消失在妖雾弥漫中。

      幻境轰然坍塌,山精树怪、夜魅厉鬼啸叫着尽数被吸入一张血盆大口,无数不甘不愿挣扎着消失,万物重归于寂。

      “……糊涂客入忽沱河,忽沱河葬糊涂客……”

      “心糊涂……心糊涂……”

      “哈哈哈哈……”

      铜铃声声,笑意森森,皆随着歌声飘远。

      忽沱河上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

      这是个太荒山下的小镇。

      一个春日飞花,桃红柳绿的小镇。镇上人群涌动,大人们七嘴八舌讨论着街头社戏,小孩们举着糖画在腿间穿行。

      偶有轻纱遮面结伴踏春的少女,或乘车或坐轿,徐徐经过人头攒动的街头,便可听见人们的议论声:

      “极乐神君怎么不动了?!——他在做什么?”
      “你这就不懂了,万般修罗可灭,三千情丝难却,这可是他得道前的心爱之人!怎么下得去手?换成你,你斩得下去?!”
      “嘿!我要能得道,自然把尘缘忘个一干二净……”

      议论声纷纷,传进戏台上正对峙的正邪双方耳中。一边是英俊威武的除魔大将军极乐,一边是身形丑陋的厌神。传说两百年前,厌神肆虐,人间血流漂橹,天帝派极乐将军下凡斩妖除魔,极乐将军生作一翩翩少年,与人间某国公主相爱,眼见修成正果,却发现那公主正是厌神本体。极乐将军心灰意冷,斩杀厌神于山间神殿,力竭身死,重回天庭复命,被天帝封为太荒山神。
      “要我说,这斩妖除魔一事,最难就在辨心,心念一时魔怔……”
      “男儿就该心如铁……”

      少女们听了摇摇头,纷纷合上车帘轿帘,若不是传说这极乐神君降神太荒山,此刻她们一定会露出鄙夷神色。
      ——既然相爱,为何不救?
      ——心爱之人,如何亲手斩杀?
      ——什么厌神,胡编乱造。
      ——什么神官,欺世盗名。
      少女们匆匆经过街头,香车轻轿径直朝那桐溪边去了。

      戏台上裹着厚重戏装的人有些发懵,低声向骑在自己脖子上的人道:“周沂宁!你他娘的怎么不动?”
      他整个人全笼罩在厌神宽大的戏服里,眼前只有一片漆黑,动作全靠肩膀上骑着的小师弟示意。
      “大师兄没动啊!!!”周沂宁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十分抓狂。

      “锵——”台侧的金锣响了,那是师父在提醒。

      扮演“极乐神君”的大师兄像是突然被惊醒,脚步动了。周沂宁赶紧示意被他骑着的沂均师兄摆出迎战动作,两方人马娴熟拆招。
      围观人群发出一阵热烈喝彩。
      “好身手!”
      “妙极妙极,神君威武,光耀大地!”

      戏台上的极乐神君将手中宝剑舞得行云流水,有见多识广的便道:“好一个拂柳剑!好好好!舞得好!”

      旁人便问:“何为拂柳?”

      “分花拂柳的拂柳……兄台有所不知,据说这神君原是位风雅君子,早年修道时自创了一道符咒,唤作‘分花符’,一套剑法,便唤‘拂柳剑’……”

      “哦哦哦,分花拂柳,当真是一派潇洒风流……”光想想那神君现身时必定香花漫天,风柳杳然,左右人群尽皆点头,十分神往。

      那潇洒风流的“极乐神君”突将剑尖一转,往身后一背,飞身跳下戏台,转眼几个起落,消失在人群中。

      人群惊叫,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四下乱哄哄询问。

      戏台边敲锣的枯瘦老人站起身,抱拳道:“多谢各位父老乡亲捧场!今日新编,诸位看官有钱的碰个钱场罢!沂世——”

      被叫沂世的少年人端着木钵走向人群,他身量高大,从人前走过时略低垂着眼,人便只能看见他浓黑的眉毛与眼睫。

      适才普及拂柳剑的那位很赏脸地带头鼓了掌,又从腰带里掏出一枚铜钱掷入木钵里。余人三三两两,摆手的摆手,投钱的投钱,或散或行,戏台前转眼空出来。

      “师父,师兄做什么去?”脱了戏服的周沂宁和谢沂均大汗淋漓地走过来。

      “他说,有妖气。”师父接过李沂世递来的木钵,悠然道。

      周沂宁:“嘁——大师兄又这样……”

      “这次是真的。”师父晃了晃木钵,捏起一个铜板放在眼前。

      “有妖怪?!”谢沂均闻言,嗓门如洪钟,“师父,那,那,那,我们还不去?!”

      “……我们比较缺钱。”师父沉声道。

      *

      曾弋在昏睡中醒过来,感觉船身仍在水中前行。她睁眼一看,殷九凤正靠在船头,双目微阖,半是休息半是戒备。桃舒趴在船尾,仍在酣睡。燕草坐在她身旁,脸色发白,神情焦虑。

      “扶我去船头。”她对燕草轻声道。

      昨夜用指尖血所绘之符,押上了这通灵之体的血气和她所剩无几的一点灵识。分花符对灵力要求极高,她也一百多年没用,不知情急之下又被带到了何处,须得到船头查看一二方能放心。

      殷九凤给她挪了个位置出来。河岸两边山崖陡峭,怪石嶙峋,时有鸟鸣树颠,实实在在是一派春和景明之象。经过一夜惊心动魄的缠斗,再见这般景象,曾弋万分真诚地将满天神佛拜谢了一遍,这才放心地打量对面的殷九凤。

      他身上衣袍破了好几道口子,血染了一层又一层,发丝凌乱,嘴唇焦裂,大概人生中最狼狈的样子不过如是。
      曾弋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脖子上的掐痕已经由红变紫,衣襟上洒落着斑斑血迹。最麻烦的是腿,若长期不能动,怕是就得废了。

      殷家人……他是殷家的第几代?

      “知道厉害了吧?”曾弋指尖转着从燕草身上顺下来的拨浪鼓,假装漫不经心地对殷九凤道。

      “对……不起……”少年只是低声道歉,看样子不常说,开口十分生涩艰难。

      “……”又来了又来了,曾弋一听这词百爪挠心,像是听了个故事开头,偏偏没人继续。对不起什么?来来来,给你太姥姥说道说道。

      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殷九凤继续道:“绿珠,对不起,九叔不该不相信你……”

      河边山崖上开了几株桃花,花瓣随风飘落在水面上,清水逐花,木船破浪,煞是好看。殷九凤的声音有些暗哑:“当日我若是信你,你就不会被家里人逼得负气出走,为了寻证据孤身犯险,最后……最后身死异乡。”

      “其实……”曾弋斟酌着要不要告诉他,他口中那愧对的‘绿珠’早已不在了,沉吟间却见桃舒微跛着从她脚边走过,一声不吭地趴到殷九凤脚边,将头在他染尘的靴子上蹭了蹭。

      殷九凤眼角红红,努力摆出长辈的样子,柔声道:“绿珠,你想说什么?”

      曾弋咳了两声,正色道:“那小……九叔,绿珠这名字听着怪不习惯的,叫我令君吧,我如今姓曾,曾令君。”

      话音未落,船身剧烈颠簸起来。燕草还楞在原处,心中想的是,小姐怎么给自己改名字了呢?还连姓都改了?

      摇晃间曾弋一把抓住舱门,一边回手按住燕草。小船在水中极速打转,前方水域上空仿佛腾空而起一片粉色雾瘴,飞旋中看不清是何物。大地剧烈震颤,山石扑簌簌滚落如雨,无数虬枝从岩石间冒出来。

      “喀嚓,喀嚓——”远处粉雾中传来树枝折断的声响,每走一步,小船便重重一晃。

      “呵,还以为你不来了,”曾弋将拨浪鼓别在腰间,伸手擦了擦鼻尖,对着迷雾道,“裴,嬷,嬷——”

      小船缓缓停下,粉红色的烟瘴逐渐散去,山石间赫然站着个顶花带朵花红柳绿的身影——正是裴嬷嬷。

      “给我解药吧,嬷嬷。”

      “哦——为何?”

      “因为我难受死了。腿不能动真的太痛苦了。你想要什么,我跟你换。”

      “……只怕你家长辈不肯。”

      “说来听听?”

      裴嬷嬷森然一笑,手一挥,一根桃树枝就探到船头,悬在桃舒头顶,“一条毛脸贪吃的蠢货,也配跟我扯上关系,我可见不得这种——”

      曾弋伸出二指,轻轻推开那桃枝,笑道:“这您就误会啦!桃舒这名字,跟您可没关系,桃舒桃酥,原是它爱吃的小点心,只因我从前这个……不大清明,故而将她唤作了桃舒。”

      燕草目光微凝,伸手摸了摸腰上空空如也的荷包。小姐忘了,爱吃桃酥的不是桃舒,是小姐自己啊。近日连遭横祸,小姐记忆都混乱了,可怜的小姐。

      “换一个条件吧,嬷嬷?”曾弋坐在船头看着她。

      裴嬷嬷淡淡笑了,语气诱人道:“那不然……换你的神魂?”她转头看向桃舒,“我给你治好腿,再将这四脚兽的神魂换到你身上,你就将你的神魂交给我,如何啊?”

      一直安静的殷九凤终于怒道:“放肆!”脸皮涨得通红,眉间一阵怒意。他家教甚严,除了这个词,竟不知还有什么词才能宣泄他的愤怒与屈辱。

      “啧啧啧……小仙君息怒啊,我可是在帮你。”裴嬷嬷身下桃枝盘旋成椅,她轻轻往上斜靠,随手点了点,桃舒头顶的桃枝分出杈来,像是要将它包裹入内。

      “放屁放屁,一派胡言!”殷九凤一剑砍掉那桃枝,俯身将桃舒抱在怀中,回头对曾弋道:“别跟她说话,冲出去再说。”

      “哦?嗬嗬……还冲得出去吗?”裴嬷嬷缓缓站起身,桃树开始抽枝解叶、花瓣纷飞,原本肥胖宽大的裴嬷嬷站立处,转眼出现了一个娇艳明丽的高挑女子,正嘴角含笑地俯瞰着他们。

      殷九凤将桃舒放下,执剑站在船头,将曾弋等尽数护于身后。曾弋隔着殷九凤单薄的背影望了望,垂目思索。

      反正在这世上,没有谁想见她,她也不想再见什么人。要是烟消云散了,还能还了嗔自由。她如今最怕就是给人添麻烦,活着给人添麻烦,死了也还在给人添麻烦,说起来心里也怪不是滋味。若如此,说不得便是皆大欢喜。

      “行,”想罢,她抬头扬声对桃妖道,“我答应你啊!”

      “绿珠!!”殷九凤厉声喝道,“妖怪的话不能胡乱答应!!!”

      “哈哈哈哈哈……好呀,”桃妖已站起身,款款迈步走来,每一步跟前都漫出旖旎花瓣来,“我们成交……”

      她的声音甜腻,尾音在山谷间回响,袅袅娉婷,四下却弥漫着一种腥甜的死气。“来吧,”她向曾弋伸出了手,桃枝缠绕着探向小船,“来吧,来吧……”

      殷九凤怒极,挥剑砍去,桃枝簌簌而断,一时间山谷溪流里全被那桃树的断臂残肢堵满。水越蓄越高,发出诡异的咕嘟咕嘟声,曾弋脸色一变,忙唤道:“屏息!”

      数根巨枝凭空拍来,重重打在本就千疮百孔的小船上,船体霎时四分五裂,碎木板飞至半空,人全落进水里,被那妖异的桃花瓣团团裹住。

      “你太聪明啦,”桃妖款款行来,俯身低笑道,“我太喜欢你了,真叫人舍不得。”一边摇头啧啧,袍袖一振,狂风顿起,水流迅速旋转,漩涡里那被花瓣困住的三人一狗,全然不见了踪影。

      糟了,曾弋心道一声不好,是化魂!头顶水波荡漾,透出剑影微光,她屏息下沉,却如入无水之境。

      阵中浑然,尽是虚空。燕草被裹在花瓣中,双目紧闭从她身边飘过。她伸手去拉,却从燕草手中穿过——这是神魂!

      不妙不妙,大大地不妙,曾弋转头看见殷九凤正飘来,三下两下扯去裹住她的花瓣,朝着殷九凤飘来的方向伸出手。

      殷九凤也是双目紧闭,气息全无,飘飘荡荡地从她身上穿过去了。桃舒则团成小小一个,仔细看时,身侧似还有个模糊的白影。

      一入化魂阵,身皆不归人。化魂阵常以水为界、花为媒,化的都是万恶不赦罪大恶极之魂灵,论之犹如巨大水泡,魂魄化尽便自行破碎,泡中万物同时湮灭。

      曾弋拖着僵硬的双腿,双手拼命朝他们飘远的方向划去,心头默念:不能,不该,不该是因为我!不要,不要死!回来!回来——桃花翻飞着裹上她的眼睑,一片晕红里,什么都不见了踪影。

      情急之下,她突然记起腰上拨浪鼓。随即抽出拨浪鼓,挥掌拍击,不顾神思破碎、站立不稳,只管声声拍出。

      “咚咚咚——咚咚——”

      给我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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