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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去国 ...

  •   “极乐神君下凡来救我们了!”

      人们在极度的恐惧之中,终于找到了一线希望与曙光。他们相互传颂着极乐神君抗击厌神的辉煌战绩,对着悲悯的上天合掌谢恩。

      祭鼎游行上出现的极乐神君,在厌神出世后降临皇城,化身一名戴着面具的银甲将军,拯救世人于危难之中。

      人们称他为——极乐将军。

      后世人们的记忆里,关于极乐将军的身世有很多说法。只有两点非常确定:其一,极乐将军有一上古神器,名唤山河鼓。此鼓乃是其授业恩师所传,能破瘴气、除幻影、驱妖邪,在厌神侵袭的乱世中,是一个定海神针般的存在;其二,极乐将军降世而来的少年,文韬武略、俊秀非常,更对天祝国公主情深意笃,连恩师授予他的山河鼓谱与拂柳剑法,也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令弋公主;公主对他亦是万般信赖,甚至不顾千金之躯,为他迎战厌神。

      亲眼见到这一幕的,是青桐的三哥青桉。

      初冬的夜晚,三更时分,寒露深重。极乐将军因前日受伤,暂回宫中休整。当日青桉带兵值守皇城北门,例行巡查后正待小憩片刻,突听前方发出数声尖锐哨叫。已有对敌经验的士兵们顷刻从熟睡中惊醒,列队随青桉出城迎战。

      天寒地冻,空中竟无半点星光。火把照着士兵们蒙住的口鼻,和闪着寒光的铠甲。妖气可伤人,是以布巾蒙面;铠甲已绘符,可抵妖魔侵袭。在极乐将军的带领下,皇城守军已经成为中州大地上对抗厌神侵袭的中流砥柱。

      “吼——”黑雾森森,那些被杀死后又被妖力注入,成为厌神手中傀儡的人们,如鬼魅般席卷而来,口中发出非人的呼号。兵士披甲执锐,严阵以待。青桉一声令下,便见羽箭箭头火光闪耀,如流星般朝黑雾中飞去。厮杀声暴起,夹杂着非人的阵阵怒吼,惊醒了城中熟睡的百姓。

      妖魔桀桀枭叫之声不绝于耳。少了极乐将军的守军,渐渐便力有不支。厌神在黑袍中发出畅快的大笑。皇城内一时间火光腾起,众人东奔西走,家家户户尽皆拥在一处瑟瑟发抖。

      青桉挥刀砍掉鸟头人身的妖人头颅,溅了满脸鲜血。他感到筋疲力尽,抬头一看,目之所及之处还有源源不断的妖人如海潮般涌来。

      我命休矣。他感觉身后一阵利爪破空之声,一时不及回身,只来得及闪过这个念头。却听“扑哧”一声,有长剑刺穿□□的声音传来。

      “三哥!”青桐在他身后喊道,“你没事吧?!”

      青桉精神一振,“你怎么来了?!”

      青桐没有开口,迎着妖人之海冲了上去。青桉回头一看,只见一道白影破空而去,紧接着便是一个少年利落的身影。

      “极乐将军?”他手中突然又有了力量,嘶哑着嗓子大吼道,“兄弟们!干起来!”

      果不其然,片刻后便闻一阵烈如狂风骤雨的鼓响。被妖气所控的人们纷纷捂耳倒地,显出痛苦万状,此前便已丧生的人们,随着这鼓声便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夜空中。

      白色身影落地。青桉杀至跟前,见他回过头来。

      “极……殿下?!”他看见了一张沾着血污的、少女的脸庞。那张脸他曾在宫中见过,是一张让人见了便永难忘怀的脸。尽管此刻发丝凌乱,眼睛却如晨星般明亮。
      只是瞧着略微有些渗人。

      “嘘——”令弋公主接过身旁少年递来的面具,慢条斯理地戴上,“你什么也没看见。”

      鼓声一停,妖雾便浓了几分。青桉便见公主殿下纵身往妖雾更深处去了。青桐从他身边急急掠过,追着殿下与她身侧少年的身影向前去。

      “……我什么也没看见……”他举剑架住旁边摇摇晃晃扑来的巨蟒,发出一声孤独的喟叹。

      战局在启明东升时结束。

      晨雾飘过尸横遍野的荒原,曾弋摘下面具,站在羽箭横飞、残肢异化的战场上。

      这是个没有日出的早晨。青桐和极乐去安置伤兵,她手中长剑又一次在激烈的战斗中碎了一地。自从绿影在哀牢河谷折断后,她至今都未找到趁手的宝剑。

      先生说,要杀厌神,须有飞鸣。飞鸣一直未曾现身。看来它也并不在厌神手中。

      晨雾时浓时淡,一个黑影逐渐浮现在雾气中。

      他浑身隐没于宽大黑袍之下,披风的帽兜遮住了他黑气缭绕的脸。“原来你在这里。”这个声音像是在对谁说话,“原来你一直不肯告诉我,她就是那个小公主——”

      曾弋站在原地,手中只有一柄断剑。她强按下狂跳的心,凝神聚气,将灵力注入断剑。

      “跟我走吧,”那个黑影道,“有了你,鼎不要也罢。”

      断剑在灵力的激荡下微微颤动,黑影抬起了头。“或者——把他给我。”

      他看向半空中疾掠而至的极乐,随手一指,“把他交给我,用他一个,换天祝百姓安乐,不好吗?”

      “不换!”曾弋右手一扬,断剑如烈光闪过,“一个都不换!”

      “哦?”黑影在断剑飞来前化作了一片虚幻的黑雾,“那你能得到什么呢?”他的声音像袅袅云烟,散入半空中。“你能得到的只有虚妄,太平是虚妄,安乐是虚妄,一切甜美的都只是虚妄,只有痛苦是真实的……”

      “我都等不及了。”他的声音如耳语般轻不可闻,重重敲击在曾弋心上。

      晨雾散尽,焦黑的荒野上只剩无言对着天空的血肉残躯。这场景与幻境中所见,何其相似。

      -

      青桉未曾向人提起的事,终归还是在人群间流传开来。人们叹服于公主殿下的英勇无畏,更感佩于极乐将军的恋恋深情。战势稍缓,便有有心人将令弋公主身入妖雾大战厌神的故事带进茶楼,送上街头。沸沸扬扬的传颂掩盖了亲历者不经意间流露的担忧恐惧,公主殿下一介弱女子,何时变得这么强大?

      故事传到曾弋耳边的时候,她简直哭笑不得。不过,既然殷幸已经帮她虚构了一个“表哥”出来,如今再多一个“恋恋深情”的小将军,也并无不可。她想到这凭空多出来的两个人,嘴角不禁一翘,便见对面坐着的郁离郡来使目光凝了凝。

      郁离郡守派人送来了一把剑。

      来人是个十五六岁的俊俏少年,曾弋从未见过,听闻是郁离郡守郁堂的小儿子,名唤郁舟。

      据郁舟讲,此剑乃其父在整饬流民时,从一伙盗贼手中所得。天下皆知飞鸣大名,是以不敢耽搁,派小儿护送飞鸣前来。同来的还有郁离守军数万,一为护送此剑,二则,若国主不弃,愿为诛杀厌神效力。

      宫人将长剑呈至国主身前,但见剑鞘鎏金,黑沉肃然,通身寒意逼人。国主伸手欲拔剑相看,岂知此剑却纹丝不动。

      “圣上容禀,此剑乃上古神兵,非降妖除魔之将,恐难拔出。”郁舟年纪虽轻,说话却从容不迫。即便此刻国主神色不虞,他也坦然自若,丝毫不惧。

      “郁舟呈此剑,便是为天下苍生而呈。”瞧他这神情,倒像是在说若朝堂之上无人拔出此剑,便要另寻他路一般。

      曾弋起身向国主行了一礼,道:“父皇,请容儿臣一试。”

      飞鸣早已感知曾弋的存在,在剑匣中嗡声作响。待她伸手握住剑柄,便听一声龙吟般的清响,划破大殿内的寂静。

      它等待了太久。

      曾弋并指拂过它黑金色的剑身,想起先生清癯的脸颊。先生的声音在风声里断断续续——我知道你还没准备好……但是没有办法,已经来不及了……先生对不住你。

      先生,此刻的我,算是准备好了吗?
      若是我不能杀了厌神,才是真的对不住你。

      她还剑入鞘,铮然声响,随即抬头看向对面的郁舟。这个少年的面庞上看不出情绪,眼神中却有一丝讶然转瞬即逝。

      “多谢郁公子赠剑。”曾弋一手紧握飞鸣,朝他行了一礼。

      飞鸣剑既出,诛杀厌神一事便一呼而天下应。仙门百家尽数加入围剿厌神的行列,追着黄云与黑雾的痕迹而行。

      没有人注意到王国南部某个昏暗的囚牢里,披头散发的囚犯正在喃喃自语。“不能给她啊!不能给!令弋公主,她就是厌神啊……”

      有人打开了囚牢大门。“去去去,瞎说什么呢!”

      -

      曾弋已经记不清厌神是第几次逃脱了。就连最擅长隐匿和追踪的修士,也无法靠近。他好像能洞察一切先机,察觉所有念头。

      追捕变得遥遥无期。修士们对此渐生疑虑,私下间总不免议论年轻的极乐将军和他传闻中的情事。

      “据说这剑是令弋公主拔出来的,如今却在极乐将军手中,是以……不能发挥作用?”

      “若是如此倒也罢了。我听人说,却是这公主与厌神之间,有些说不清楚。”

      “什么清楚不清楚的,数月过去,连那黑袍人影的一丝衣角都没碰到,必然是有人与厌神暗通款曲。”

      “嗐!我却听说,那宫中的公主殿下,便是……”这修士待要再说,身边人开口喝住他,“疯子说的话你也信,薛栋,你脑袋不要了吗?”

      -

      天色尽暗,哀牢界附近烈风如悲歌。自李元真殒身之后,哀牢界数次震荡,皆被河谷冰带与两山间的冰山化解,残石跌落,便在三山山头筑成一道湖堰,秋来雨水虽不多,却也足够汇聚成山顶湖泊。

      寒风猎猎,一众修士追踪至此,在冰原前却步。冰原尽头,便是哀牢界三山。其下还埋着玄武神器与李元真的英灵。

      冰雪闪着惨白的光,一道黑袍人影站在冰棱上,宛若凌空大鸟。

      曾弋心头突突直跳,飞鸣剧烈震颤。

      “你来了。”冰川上的人,黑袍翻飞,声音却在她耳边响起。“还带着这许多人,小公主啊,你猜他们是盼着你赢呢,还是盼着你输呢?”

      周遭的人恍若未闻。他们在寒冰前裹足不前,手中长剑映着各自发白的面庞。

      “我只盼你,不要后悔。”黑袍人影挥开两袖,展翅一般,反身往冰川顶上掠去。

      曾弋飞鸣出鞘,两指捏出一张分花符,原地一片白光闪过,她已不见踪影。极乐划破长空,紧随其后而去。

      厌神黑袍的身影悬于山顶湖泊上空。像是捕猎的猎人,终于等到了自己的猎物入网,他双手抱在胸前,看着白光中走出的曾弋。

      “你在想怎么杀了我,对不对?”黑雾在他身上盘旋,像一条巨蟒。“论理你该叫我一声师祖,对师祖不知敬畏,成日里只想着杀了我,有违伦常啊。”

      曾弋不吭声。她的确在盘算怎么能将厌神彻底诛杀。湖泊倒映着哀牢界的另外两山,山峰倒映在湖面上,凌厉如剑。

      “用《埋骨》吗?”厌神深深地端详着她,“那你也出不去了。不如,我来教你罢——”

      他黑色袍袖一挥,水中跃出数只灰黑大鸟,浑身水汽淋漓,更有鬼气森森,枭叫着朝曾弋扑来。

      又听“喀嚓”声响,层层冰雪下,冻结住紫羽大鸟的地方,竟然寸寸开裂了。

      “你把他怎么样了?!”曾弋急怒攻心,挥剑击退身前散发着死气的鸟儿,飞鸣劈开了它们的羽翅,如碎石般滚落下湖泊。

      湖泊中的水荡漾开去,深蓝的水中,叶旋归紧闭双目,如同一尊塑像。

      曾弋朝冰凉的湖泊中跃去,伸手抓向叶旋归,却觉手中一空。哪里有叶旋归的影子?头顶巨大的阴影闪过,无数碎裂的冰块与岩石扑簌簌掉落下来,没入水中,却悄然无声。

      这里像是一片虚无的真空。

      曾弋依稀还能听见赶来的修士们惊诧的声音。然而她已身在这一片虚空之中,脚踩在嶙峋的湖底岩石上,只能往前方光亮处游走。

      身后传来激烈的扑翅声,天光投进湖面,折射着巨大的、扭打在一处的黑影——是紫羽大鸟和极乐。

      无数声音嗡鸣着冲进曾弋的耳朵,让她痛苦地弯下了腰。

      “殿下,放我们出去吧……”
      “求求你,我还不想死……”
      “你心魔已生,还要害死多少人?!”
      ……
      “你的出生,就是罪孽!”

      她拼命睁大双眼,试图看清周遭噪杂的人声来处。影影绰绰的人影啊,像是无尽的挽歌。

      我没有!她无声喝道,什么人!她擎起飞鸣,朝幢幢人影劈了出去。

      水流涌动,曾弋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冰凉的湖泊中,呼吸绷得她青筋突出,从没有过的疲惫爬上心头。她松开了握住飞鸣的手。

      “哗——”一只手托着她冒出水面。新鲜的空气涌进她的鼻腔与肺部,她在瑟瑟寒风中大口喘气。

      这是一处洞中寒潭,大约是湖泊另一边的出口。

      极乐一手提着剑,一手扶着她往水岸边游去,洞顶裂隙中洒下微光,岸边长着月白色的草。

      两人一身湿漉漉地走上岸,忽听岩洞另一边传来一声痛呼,紧接着便有声音道:“跟丢了?怎么会跟丢?”

      曾弋与极乐对望一眼,厌神的声音实在不难辨认,另一人是谁?她总觉得那声痛呼没来由地熟悉,却总也想不起来。

      月白色的草如水蛇般缠绕而至,在靠近曾弋脚边的时候露出贪婪的牙齿。电光火石间,极乐挥剑将那妖草斩了个津液横飞。没想到这洞中还长有食人草,曾弋惊魂未定地看了一眼极乐,他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后方长出獠牙的草尖。

      厌神显然也听见了,他轻笑一声,道:“正愁找不到你呢,出来吧。”

      极乐提剑护着曾弋,从洞壁后走出来。食人草在身后蜿蜒如蛇,却又忌惮飞鸣的锋芒,只敢远远观望。

      眼前只有厌神一个,并没有第二个人。曾弋四下看了看,此处洞穴瞧着分外熟悉,与沥日山北崖的山洞颇为相似。

      “怎么?现在还想用《埋骨》吗?”黑雾腾腾间,厌神开口道,“那可不太妙,我先提醒你。”

      “那就试试看罢!”曾弋向极乐伸出手,后者将飞鸣往她掌中一放,她便如影子般掠至厌神跟前,一剑虚虚挑过。

      “偏啦。”厌神闪身一避,笑道。

      “正中。”曾弋已经掠过厌神头顶,双足在对面洞壁上一点,翻身落回极乐身侧。

      剑锋擦过帽兜,黑雾也被劈开了一道缝隙。厌神的脸露出来——

      是一张曾弋非常熟悉的脸。
      殷太常的脸。

      他又变得年轻了。头发不再花白,眉头不再紧蹙。

      “太常,你——”明明没有颤动,曾弋却觉得山洞整个都在摇晃。

      这一霎那,有如一道闪电,照亮了曾弋此前曾有的所有疑惑。她用剑指着厌神,或者该叫他殷太常,只觉得嗓子像被人捏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你……”

      “我说过,”眼前的殷太常缓缓开口道,“殿下,不杀我……你会后悔的。”黑雾中看不清他的脸,曾弋只觉得手中飞鸣似有千斤重。

      “……殷幸还在到处找你,”她倏尔抬起剑尖,疾声道,“太常,是他控制了你!我现在可以杀了他,你把他赶出来!我可以杀掉他!”

      “殿下……”殷太常声音中夹杂着一丝近似呜咽的痛嘶,“快走!!”

      黑雾迎风斗涨,瞬间弥漫了整个山洞。曾弋与极乐后背紧贴,望着黑雾中闪动的银光。

      空气中满溢着腐臭的气味,食人草疯长,利齿在啮合中咂咂有声。曾弋挥剑劈开神出鬼没的食人草,这厌神的品味简直令人作呕。

      “不要被它咬到。”极乐在身后低声提醒。

      浓稠的黑雾中,一个人影摇晃着朝她走来。他双手紧紧扼住自己的喉咙,似乎在与自己作殊死搏斗。

      “杀了我吧,殿下——”被紧紧箍住的喉咙里,发出了痛苦的祈求。“不要……不要让幸儿……看到我此刻的样子……”

      黑雾越来越浓,灌满曾弋的眼耳鼻舌,她在纠缠不息的食人草间左支右绌。

      “杀……了……我……”殷太常的声音变得凄厉。

      人影已经靠近,“喀嚓”两声响,扼住自己喉咙的手臂被生生折断,软软地挂下来。

      浓雾裹住了他的双臂,只有一张脸还依稀可见。这张脸上,乞求的神情与发红的眼睛,渐渐被邪恶的笑意取代。

      “你终于……来了。”魔鬼的声音里带着兴奋的颤音,“有了你,这具身体也无用了……”

      “刷——”
      长剑刺穿了他的胸膛。像是不可置信般,不知是太常还是厌神的眼中,泛起了一丝讶异。

      “不——飞鸣……这是飞鸣,”试图逃离殷太常肉身的厌神在虚空中吼叫,“你怎么会有飞鸣!!不是已经……”

      曾弋咬紧牙关,斜挑长剑,用沙海幻境中学来的剑法,将厌神狠狠钉在岩壁之上。

      厌神的嘴角渗血,却漾起一丝笑意。他说:“小公主啊,你以为……杀了我,天下就能太平,人间就会安乐吗?我不过,是天道的工具而已……很快你就会发现,与其杀了我,还不如让我活着。有光必有影,有善必有恶啊……我的殿下,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黑雾在他身侧盘旋,渐渐消散,山洞中传来震耳轰鸣。食人草在地上乱窜,还有几条趁乱贪婪地扑向曾弋。

      乱石坠地,尘沙飞扬,一时间有如天崩地裂,山洞陡然翻转。曾弋耳际訇然作响,她手执飞鸣,被一股无从抗拒的大力甩入了天地的另一面。

      殷太常的面孔在剧烈翻转中变了形。“殿下——”他气若游丝道,“他……不知……我……”

      世界突然间变得无声且缓慢。曾弋在天旋地转的沙尘间,看见无数状若疯狂的食人草朝她激射而来,极乐挡在自己身前,被咬住小腿和胳膊,拉扯着坠向寒潭深处。

      “不!!!”

      她拔出飞鸣,朝寒潭扑去。不过转瞬间,极乐不见了,食人草不见了,飞扬的沙尘也不见了。幽蓝寒潭渐次冰冻,变作坚硬的岩石,像一滴水在地面蒸发一样,连带着曾弋淡青色的身影一并消失于虚空之中。

      “爹……?”
      循声而至的殷幸站在洞口,迟疑地看着背靠洞壁,鲜血满身的人——他脸上带着一缕笑意,双目微阖,业已气绝。

      “爹——!”殷幸扔掉手中长剑,惨叫一声,扑到殷太常身侧。

      -

      哀牢界上,寒风依旧如刀。众人合力修补好了被厌神震碎的缺口,正忙着收拾残局。幸的是,缺口不大,些许小妖小魔,就算越界而过,也很容易就能打发;不幸的是,极乐将军和他的神鸟,踏入湖泊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青桐一次次潜入湖泊底部,又一次次无功而返。他早已冻得双唇发紫,面色青白,却仍不顾众人劝说,将湖泊底边每一丝缝隙都摸索了一次。

      水中突然泛起一阵银光,随即一串水泡冒出来。水流似有生命般,推着曾弋靠向岸边。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清周遭场景后,又不顾水流阻拦,发疯般地朝水底潜去。

      “殿……殿下……?”青桐叫了声,紧跟着她潜了下去。

      和刚才一样,湖泊底下的并无任何通道,除了比普通湖泊中的水冷一点,再无任何不同。

      没有任何通道,也没有任何出口。

      曾弋憋着气在水底摸索,她渐渐看不清眼前景象。湖水冰冷刺骨,像细针扎过,麻木一寸寸漫过她的神经。

      湖泊里再没有极乐一丝一毫的踪迹。哪怕一道影子,哪怕一根翎羽。

      极乐也是血肉之躯啊。痛苦一点点侵蚀她的神经。

      曾弋沉下去,沉下去,像一根无足轻重的水草,飘落在湖底的飞鸣身侧。飞鸣躺在湖泊底,比寒冰还要冷。它的剑尖上冒出一缕黑雾,缠绕在曾弋身上,随后穿透冰凉的湖水,趁人不备,一路飘向广袤的中川大地。

      水底的曾弋睁开了眼,那双眼睛黑而无光。她反身抓起飞鸣,踏水而起,哗啦一声,凌空站在水面上。

      “殿……下?”青桐紧接着从水下冒出来,转眼便由吃惊转向惊恐。

      令弋公主的黑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身上,自眉眼以下,均被一层黑雾所掩盖。而那双曾经亮如星子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黑色,像幽黑的深潭。

      “厌……厌神?”岸边的修士群中,有人惊呼一声。

      她黑色双眸中闪过一丝厉色,挥开双臂,手执飞鸣,如大鸟般向众人掠去。青桐迅速翻身出水,来不及大叫,只得纵身拦在曾弋身前,却被她袍袖一挥,飞出去撞在到冰川之上,又重重滚落在地。

      修士们如梦初醒,拔剑的拔剑,取符的取符。“我说她就是厌神,你们还不信!”薛栋挤在人群中,手中长剑因为紧张而颤抖不已。

      能与厌神一战的极乐将军,看样子已经死在令弋公主剑下了。眼下冰川上的这帮人,就算即刻合体成一个人,也绝对不会是她的对手。黑雾缠绕的少女站在岸边,以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深深地、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人群。

      那眼神仿佛无望的深渊,使人一见便角色浑身发冷,像是被世间一切希望所弃绝。

      人群边上突然跑出个人,迎着烈烈狂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抱住了黑雾中的身影。

      “学兄……”曾弋在重重迷雾中,看到了李元真和叶旋归的脸。他们抬头看向她,一个悲悯,一个焦急。李元真轻轻推了叶旋归一把,似在对他说,去吧。叶旋归回头看了师尊一眼,向她跑来。

      她感觉冰凉的四肢开始有了些微的暖意。眼前人影晃动,长剑哐啷撞击之声不止,还有“走!快走!”的声音彼此起伏。

      “剑气不能断,”她想起沙海幻境中乐妄先生的话,“不能给他可乘之机。”

      她的目光逐渐恢复清明。

      她杀了厌神,但也杀了殷太常;她为先生和同门们报了仇,但也失了极乐。她信守承诺,守护了天下,却没有任何快意。

      悲痛一浪一浪地漫过她的胸腔,像是终于缓过气来一般,化作热泪滚滚而下。叶旋归松开手,沉默地站在一旁。青桐已经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了,在他身后,是遍地奔逃而去的狼藉。

      那年深秋,哀牢河谷的修士们仓皇而去。

      都说飞鸣剑乃除魔卫道之神兵,怎么如今这剑却到了大魔头手里?众人四下散去,急欲商讨对策。乱世已至,如何活下去,是每个家族需要解决的首要问题。

      曾弋在冰上湖泊边停留了足足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她对着湖泊上日升月落、云卷云舒的倒影,没有等到水面的任何异样。

      直到等来了阿黛。

      那天空中飘着细雪,阿黛裹着乐川人常穿的皮袍,踏过深深的积雪,来到她身边。

      “殿下,打仗了。”

      国主将阿黛给她送来,嘱咐她不要回皇城。郁离人的军队就守在皇城外,打着铲除妖孽的旗号,要进宫去。

      “去做什么?”
      “去杀你。”
      “为什么要杀我?”
      “说无辜百姓因你丧命,说你……就是厌神。”

      曾弋望着满天飞雪和其后重重灰色铅云,轻轻叹了口气道:“阿黛啊,你知道,我听了这些肯定会回去的。”

      “我知道,”阿黛看着她,“但我不想骗你。”即使这样就违背了国主的命令。

      曾弋站起身,走进雪地里。她眺望着远方皇城的方向,喃喃重复道:“天下安乐,世间太平……天下安乐,世间……太平……”

      她提起飞鸣剑,转身没入飞雪之中。

      -

      战乱在这个初冬时节降临了天祝国。

      好像曾有的祝福全都在一夕之间烟消云散。皇城西边的春神庙被雨水泡过之后一直不曾修复,一日庙祝晨起时,发现连神像也一并垮塌了。而在坍塌的神像边,庙祝找到了一个遗落在地的、手掌大小的极乐神君像。

      往日好时光,众人不分来自何处,见神便拜、求神许愿,都无不可。齐安人聚集区本就常与信奉极乐神君的皇城人有嫌隙,乱世中惶惶人心深感愤怒焦虑,被繁华所掩盖的差异,就在这乱世中逐渐显露出来。令弋公主身为厌神的本体的传言甚嚣尘上,人们本就将信将疑,神像被疑似极乐神君信徒者捣毁,便如一点火星掉入油锅中,溅起噼里啪啦一阵爆响。

      然而让这油锅腾腾燃起的,却是另一则关于无咎鼎的传言。

      据说那郁离郡守献上飞鸣剑,助令弋公主诛杀厌神后,国主大喜,便将郡守小儿郁舟召入宫中,欲予封赏。郁舟便求一人,原是郁舟家中一远亲,入宫数十载,家中人深为牵挂,母亲病重,求国主许她回郁离郡略尽孝道。国主一听,孝道为先,遂欣然应允。于是召人将那宫人请来。不料侍从却大惊失色来报,宫人已在宗庙前自尽身亡。

      自尽者不止那宫人一个。曾弋当日留下的十五个少女,尽皆暴毙于宗庙前。不知何人从何处找到了负责将这些少女带入宫中的人,这才惊讶发现,她们都出生在八月刑德相合这一天。

      至此,便有博闻者想起了不知在何处看到的无咎鼎传说。据说此鼎上达天通,若鼎中邪魔蠢蠢欲动,难以压制,便有刑德相合之人降生世间,在邪魔欲出时以身殉鼎,无咎鼎便可将邪魔重新封印。邪魔像是悟到了这一法子,于是便依样画葫芦,让其本体转世为人,正邪之争,由此便绵延不息。

      若令弋公主便是厌神本体,那就不难解释为何会有十五个刑德相合之日出生的少女会出现在宫中——公主今年不过十六,若每一岁都有化身厌神的危险,那么自然每一岁都需作法将她的妖邪之气压制住。人们全然忘了,最初传出来的消息里,这十五个少女都是一息间自刎而亡——她们并没有殉鼎。

      真相被传言层层包裹,拆解需要时间和耐心,然而翻滚的情绪恰巧容不下二者。

      这传言一出,众皆哗然。亲手将孩儿送入宫中的,此刻便既痛且悔;有丢了孩儿的,恰在那日子附近出生的家人,则如梦初醒,不由得悲从中来,怒火中烧。

      凭什么为了你的皇儿不被人发现是邪魔,就要将我的孩儿抓入皇宫中去?骨肉分离之痛、愤怒不甘之念,像一道烈火,瞬间点燃了呼啸的战火。

      陈兵城外的郁离军,就在这样的怒火中,如劈山跨海般长驱直入。

      -

      宫中早已没剩下多少人。

      青桉护着国主和王后上了马车。青桐已将昏迷不醒的曾弋放在了马车坐榻上,阿黛在上头照看着。青桉见他头发散乱,手握缰绳,脸上神色木然,不由得抬手揉了揉他的脸。

      “小弟,你相信殿下,我相信你。”他握着长刀,血污斑斑的脸上露出一丝少见的温和笑意,“我青氏满门,笃行忠义之事,今后就算只剩下你一个,也切勿忘了这一点。”

      呼喝追逐之声遥遥传来,青桉拍了拍马背,提刀转身,又道:“你要找个好媳妇,一起过好日子……哥走了,青氏一族,今后就交给你了。”

      “……三哥!”青桐紧紧握着缰绳,满脸泪水,看着青桉孤独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

      他抹一把脸,在追兵轰雷般的马蹄声中,驾着马车往城门飞奔而去。

      曾弋靠在阿黛腿上,在马车剧烈的摇晃中,陷入了烈光与火焰交织的噩梦。

      城楼塌下来,梁柱曳地,火舌鲜红灼人,一举吞没了雕梁画栋与月色的纱幔。她感觉自己在虚空中不断往下坠,像要坠入万丈深渊,迎面是向她压下来的残垣断壁,焦黑的房梁缭绕着呛人的浓烟,瓦砾和尘土蒙住了她的双眼。

      宫墙万仞,散如云烟。

      黑暗袭来前,烈火已先将她一口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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