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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柳林 ...

  •   沥日山下最近的小镇叫柳林镇,镇上有两样东西非常有名:一是柳河边密植的垂柳,一是家家户户必拜的极乐神君。

      曾弋记得自己刚到沥日堂求学的时候,望着镇中大大小小家门口挂着的神君像,还着实感叹了一番:“此地面具做得精致。”

      那面具虽然大小不一,材质不同,却都十分用心。面具上绘着一张修眉秀目的人脸,额间既非朱砂亦非云纹,而是一朵叫不出名字的浅紫小花。

      “什么面具,那是柳林镇人供奉的神像。”她记得当时十分冷淡的殷幸回了他一句。

      “神像只是一张面具?岂非有些不敬?”曾弋好奇。

      殷幸闷声不吭,像是没听见。倒是殷不易朗声笑道:“问得好。传说这位神君显灵的时候,仅以一张面具示人,余处皆在茫茫虚空中,教人看不清其年龄,也分不清性别,世人即便想要为他塑像,也不知该塑作何等样貌,于是便将他的面具绘下来,挂在门口祈福,到了夏祭的时候,还会有农人献谷、面具游行……”

      曾弋出神地听着,却发现殷幸的面色变了。他看了眼自己的父亲,又看向自己,十六岁的少年已经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但曾弋分明感觉他的面色比刚才跟她说话时更冷了一层。

      她只好将其他疑问都咽了回去,一路都没有再提起极乐神君的话题。

      被符咒占据了全部心神的曾弋,此刻并不想在一个可能压根儿不存在的神身上耗费太多神思。她合上笔记,抬头才发现面前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个人。

      “元真学兄……”曾弋道,“你找我?”

      李元真站在曾弋桌前,头发乱糟糟,眼眶发红,一幅刚睡醒的模样。曾弋抬起头,正好与他通红的双眼对上。

      “你,出来。”李元真道。

      殷幸赶紧站起身几步走过来,像是怕曾弋再被揍一次。身后的画纸已叠起来了,看不出画的是什么。

      曾弋拦住他,点点头跟李元真走出课舍。

      “你那日最后一剑,用的是什么招数?”两人在课舍外的树下站定,李元真搔了搔乱发问道。

      “不是招数,”曾弋老老实实地答道,“是赌。”

      “……什么?”

      “赌元真学兄的善念。”

      “善念?”

      “准确讲,是元真学兄的怜爱之情。”

      殷幸此时正走到门边,闻言又是一阵恶寒,心中只道,呸,亏你小子说得出口。

      李元真显然也被这词迷惑住了,脸上表情显出一阵空白。

      “此怜爱之情,不独独是对我的怜爱,乃是学兄对世间万物的怜爱。”曾弋道,“圣人道‘过刚易折’,学兄的剑术走的是刚猛的路子,哀怜之情过于柔弱,想来是学兄在修行过程中有意磨练舍弃了。但万物本源自然,人性之所以为人性,就在它复杂难辨却又本性难移,学兄既然在沥日堂求学,心中定然也抱有护佑天下苍生的心意,此种善意柔情,若不能在剑法中体现,便当藏于学兄心中。”

      “呃……嗯,所以?”

      “心为剑之始,剑乃心之行,虽然学兄剑法凌厉,剑意浩荡,但剑意毕竟随心而成,若心中有柔情,则剑法中必有破绽——除非剑法本身就融汇了心中柔情。我这么说,不知可表达清楚了?”

      “心为剑之始,剑乃心之行……剑法融汇柔情……”李元真听完,若有所思地念叨着,并没有回答。

      “学兄大可不必为了追求至刚至猛地剑法,刻意压抑心内地怜悯善意,须知正视自己内心比……”曾弋见李元真约莫是听进去了,正想趁机把跟山下小女孩道歉的要求提出来,却见李元真忽地仰头哈哈大笑,高声重复着“心为剑之始,剑乃心之行……”,转眼便腾身而去,几下便消失在天际。

      殷幸缓步上前道:“恭喜,要是元真学兄因此而走火入魔,你可脱不了干系。”

      曾弋站在原处,望着已经没了李元真踪迹的蓝色苍穹,内心升起一股莫名滑稽之感。

      怎么就叫因我而走火入魔呢?我不过是随口掰扯了几句而已。

      ***

      随后两个月算得上风平浪静,李元真既没有走火入魔,曾弋也没有再捅什么大篓子扰殷幸清静。她中途回了两次皇宫,父王照旧很忙,王后抱着她的脸心疼她又瘦了,导致她在宫中只能淹没在美食中不说,回沥日山的路上也多了许多行李。

      “青桐,太常新教的符咒,你学会了吗?”曾弋在车里感觉百无聊赖,想起临行前专程进宫探望她的殷太常。

      青桐在马背上答:“我演示给太常看过,他说以我现在的灵力,持续到子时应该没有问题。”

      “子时……那应该足够了。”曾弋点点头,自从到了沥日山,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月色和星空了。有了这道新药水,半夜出来不是梦。她心中雀跃,一时又有些憋闷:“为什么不准我御剑?”坐在摇晃的马车里,此刻觉得山路比往日漫长了许多,像是一直没有终点。

      青桐道:“王后说您刚学不久,此番行李太多,不能冒险。”

      “那我自个儿先回山上去啦。”她掀开帘子,就要往下跳。

      青桐苦着一张脸看着她:“殿下,这样阿黛会找我麻烦的。”

      曾弋看着他可怜巴巴的眼神,心头一软,叹了口气缩回车内,一边喃喃自语道:“要是我能用缩地成寸就好了……”

      缩地成寸的距离跟灵力密切相关,距离越远,所耗费的灵力就越多。以她和青桐现在的修为,最多只能从课舍到学堂大门,多一步都办不到。

      就没有什么不需要太多灵力的穿行之术吗?曾弋既想念父王母后和阿黛,又有些不能忍受漫长的山路,此刻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从袖袋里摸出一张边缘已经磨损的符咒——正是那天课舍中将她扯到殷幸桌前,差点把腰给撞断的那张。

      那天过后,曾弋又试了很多遍,这符咒却像有脾气般,时灵时不灵。有时候,它能将曾弋转眼送到荷塘边,可当她让青桐站在三丈之外再念咒时,这符咒就不灵了。有时候,它会在夜里发出白光,可当曾弋晨起后整理好衣冠,在山顶重新作法时,它好像又变成了一张平平无奇的纸。有时候,曾弋还没念咒,只是照着绘了一遍,脑子里刚闪过吃饭的念头,它就已经将曾弋拽到了五谷堂前,而正当曾弋以为已经找到了关键,打算在青桐和殷幸面前展示一番的时候,它又果断地归寂了。

      “你有什么毛病?”那天殷幸被曾弋打断了生众论道,本就又些不快。见她还将那张卷了边的符咒摸出来,心中更是大为光火。

      曾弋奇道:“你不是在论道吗?”

      “啊,是啊。”

      “你从前不是说,论道最是枯燥无味,尽是权谋之术,尔虞我诈,令人听之生厌,让我一定要想办法把你叫出来吗?”

      “我……说过吗?”

      “嗯啊,”曾弋望着面色不虞的殷幸,“你……是想跟太常一样,入朝为官吗?”

      “子承父业,有何不可?”

      “你之前还觉得为官不如做个闲散修士,哪怕像晏家兄弟的父亲,做个庄主……”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我改主意了,我想为苍生社稷谋福祉,济世安民,”殷幸好像突然长大了,看着曾弋道,“让父亲、让我在乎的人为我骄傲。”

      曾弋看着他,沉默片刻,突然笑了:“那好极了呀。”

      殷幸点点头,转身回了课舍中。

      曾弋叠好符纸,背转身站在山顶,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其间夹杂着学兄们慷慨激昂的声音。她闭上眼,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动听的乐声。

      父王,她在心中道,我听到了。

      马车在曾弋快要骨头散架的时候终于到了沥日山脚下。她在山脚就见到了面带喜色的同门。

      “曾公子,你可回来啦!”这声音听着耳熟,样子看着也眼熟。曾弋想起来了,是那个比剑当日站在话很多的学兄身后那位。

      青桐从后面迎上来,道:“彬偓学兄好!”

      曾弋随着鞠躬行礼,就听晏彬偓语带笑意道:“元真学兄剑法初成,不日便要下山回哀牢,眼下正在四处寻你。”

      “咿,恭喜元真学兄!不知找我所为何事?”

      晏彬偓比他兄弟瞧着温和有礼许多,当下与曾弋并肩进了学堂,一路将李元真如何勘破“事意”境简单介绍了一番,末了还对曾弋好一番夸赞。

      “元真学兄对你赞不绝口,一直说是你帮他打破了桎梏,令他得以意境圆融,困惑得解……”

      “不敢不敢,”曾弋被夸得心虚,“是学兄自己修为深厚、水到渠成……”

      二人言谈间,已经到得课舍前。李元真果然怀抱玄武,正站在两月前的那株树下。

      两月不见,李元真消瘦许多,但因境界提升之故,眉眼间更多了些沉稳厚重。他头发在身后一束,面容清癯,青衫飘飘,端得有些道骨仙风的模样。

      “令君,那日你要我答应你的,是件什么事?”李元真连称呼也改了。

      曾弋略有不适地噎了一下,道:“倒不是什么大事……”于是将那日下山所见约略讲了一讲。众人听闻,悉数瞪大眼睛,不就是一句道歉吗?犯得着要跟元真学兄比剑?

      李元真也颇为意外,只是尴尬一笑,道:“我日日沉迷剑术,倒忘了修心本在细处……令君提点得对啊,元真拜谢!”语毕便向曾弋深深鞠了一躬。

      曾弋匆忙还礼。

      次日只有半天课程,众人便去山下履约去了。

      曾弋终于有机会在沥日山外御剑飞行。昨日车马劳顿,睡觉时一时不注意,醒来才发现落枕了,肩颈僵硬得像块铁。龇牙咧嘴地上了剑之后,她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瞧着柳林镇在云雾中露了个大概,便落下云头。

      当日匆匆而去,不记得问小女孩是谁家的,如今只有先找那个叫叶旋归的小男孩,才能问出小女孩家在何处。

      李元真手里还拿着个连夜做的风筝,为了讨小姑娘喜欢,专程请人画了两朵粉色荷花在上面。

      曾弋带众人往镇中去,一路寻那个叫叶旋归的小孩。

      今日镇上似乎比往日更为热闹,路边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还有许多小孩带着各种各样的面具在人群中间穿行打闹。曾弋无奈,只得一边走一边低声唤:“旋归,叶旋归——”

      有个十来岁的小孩在曾弋身边停下来,戴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鬼面,曾弋正要揭下他的面具,就见这小孩灵活一躲,指着右前方道:“你找叶旋归吗?他在那里——”

      曾弋随他手指看去,果然见长街另一端的柳河边,正有几个小孩在打闹。曾弋一行赶紧走过去,正好瞧见当中有个人高马大的少年伸手拉下了一个小少年脸上的面具。

      面具后是叶旋归的脸。

      少年口中犹在骂骂咧咧:“抢什么抢?谁先看到就是谁的,老子先看到,你还敢抢?你个爹不疼娘不爱的扫把星!小崽子!”

      旁边几个助威的还在喊:“揍他!揍他!”

      叶旋归双眼通红,头发蓬乱,闻言跳将起来,发出困兽般的嘶吼,劈手将少年已拿在手中的面具打飞出去。

      河边旁支棱着一个巨大的“酒”字风旗。酒肆大人们进进出出,似是对这些小儿玩闹司空见惯,只是进出时随口指点两句。“哎呀呀,现在的小孩子……怎么都不学好,净知道打架。”

      面具飞到半空,一柄长剑斜斜飞来,将那系面具的绳索钉在酒肆墙上,面具便在灰墙上挂了个正着。正在拉扯的两人终于停下手头动作,围观助威的几个小少年也乖乖噤了声,一齐转头看向长街那一端的青衫众人。

      曾弋快步走近时瞟了眼面具,正是家家户户都挂在门口祈福的极乐神君。

      “旋归,你干什么打架?”

      叶旋归从地上爬起来,嘴角还裂了个口:“这是我先看到的。”他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面具。

      “明明是我先……”那个人高马大的少年看来也没得多少便宜,一双眼睛被揍得青紫。

      “如果不是我先发现,以我的速度,能赶在你之前拿到它吗?”叶旋归没好气地反问,“我还没你肩膀高呢!”

      曾弋心里叹了声,没人肩膀高就敢跟人打架,是个狠人。她上前拍了拍叶旋归的肩膀,盯着对面的少年,掏出一张符纸摇了摇,沉声道:“这位小公子,你说实话,究竟是谁先看到的?我这张符纸,是可以回到你们发现面具的那一刻的哦!”

      少年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曾弋,沥日堂众人已经走过来。酒家里买酒的人也好奇地围了一圈——神仙都下山了,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不得了的主角此刻很有些后悔。他不过是看叶旋归年幼好欺负,欲将面具拿过来玩玩而已,哪想到这小子脾气倔得很,死活不肯松手,还在争夺中打了他两拳,现在眼眶周围还火辣辣地疼。

      “我……我可能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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