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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桃舒 ...

  •   风从沥日山上下来,轻俏明快,带着满塘荷花的清香,穿过宽阔的皇城,吹进殿前的白帷。

      风穿过桃林,花叶乱晃。半空里传来稚嫩的呼唤——
      “阿黛,阿黛,快一点,风来了,我们去放风筝!”
      ……

      “不要哭啊,眼睛怎么了?”
      ……

      “嘘——我给你吹一吹,吹了就好了!”
      歌谣哼起来,“鸦雀儿,叫喳喳,谁的眼里进了沙,快来快来吹吹罢……”

      强作大人的小女孩,在大风里吹了吹她的眼。被风沙迷了的眼,突然就不痛了。
      ……

      世上再也没有人哼这歌谣了。

      曾弋伸出手,握住燕草的手腕,轻轻道:“不用了。”

      燕草楞了片刻,握着梳子的手僵在半空。曾弋松开她的手,看着她的双眼,温声道:“不用梳了,躺着不舒服,找根发带绑起来就好。”

      燕草仿佛魔怔般站在原地,此刻在她面前摆个香炉估计就能广纳四方香火。

      她从没见过小姐这幅模样——目光清明,口齿清晰,支着额头靠在椅子扶手上的样子,竟让人心生几分不敢直视之感。

      “小姐!——你!你你你!!!”

      “嘘——”曾弋食指虚虚地靠在嘴唇上,用仅能耳闻的声音对燕草道:“我,好,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好的!太好了!小姐,太好了!你记起从前了对不对!果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燕草一脸悲喜交加,还待继续,突然被房门外的呼斥声与此起彼伏的追喊声打断。

      “抓住它抓住它!别惊动了我家夫人!”

      “什么?!抓什么?”

      “——黑狗,邪得很,这黑狗!跑得真他娘的快!”

      家丁们粗声呵斥,其间夹杂着几声女子惊呼,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密集。曾弋心有所感般转向房门。

      燕草平复心绪,侧耳一听,道:“……桃舒?”

      呼斥声、桌椅倒地声、棍棒敲击地面的声音混在一处,疾风骤雨般响彻耳际,可见追逐奔逃均十分卖力。

      燕草几步跑过去打开房门,一道黑影闪电般冲进来,直朝曾弋奔去。

      “桃舒——”燕草一声惊呼,却见那黑影犹如被定住了般,止步曾弋身前,仰头看着身前人,连尾巴都忘了摇。

      曾弋缓缓起身,低头与之对视。

      “桃……舒?!”

      这可大大出乎曾弋预料。她原本以为桃舒是跟燕草差不多的丫鬟,谁能想到竟是条毛色黑亮、浑圆可爱的小灵犬?

      屋外脚步声逼近,嘈杂的“少夫人小心!”“夫人退后!”声中,一股乱糟糟闹腾腾的人潮转眼奔涌而至。

      曾弋迟疑片刻,弯腰向僵立不动的桃舒伸出手去。

      突地一声闷响——桃舒四脚一偏,直挺挺倒了。

      家丁家仆们群集在门口,里三层外三层,见状纷纷瞪大了眼。

      “这……还活着吗?”

      “原来是夫人养的狗啊……哈哈哈,难怪跑这么快!真是有其主……”

      “呸,瞎说什么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幸好幸好,都没打到,我们都没打到……”

      当啷当啷,几根棍棒悄悄滚落在地。

      冲在最前面几个,一边举着空无一物的双手,一边讪笑着退开去。

      领头的撤了,跟班自然不敢再留,房门转眼就空了出来。

      燕草心疼得眼眶都红了,上前抱起昏迷的小灵犬,轻手轻脚地放到屋角藤框中。

      藤框铺了软垫,边上还挂着个银铃。银铃随燕草轻柔的动作摇晃,发出细微的轻响。

      曾弋立在原处,茫然片刻,一双伸出去的手还僵在半空中。

      灵性啊,没想到醒来后第一个认出她的,竟然是一条小灵犬。适才它那双黑漆漆的圆眼睛里,竟好似会说话般,布满了震惊绝望。

      若是曾弋没看错的话,好像还有一丝丝……不甘?

      晕过去就能当什么都没看到吗?天真。

      啧。曾弋在心底摇摇头,还是找机会走罢。

      去个没人的深山待着,越快越好。

      “少夫人怎么样了?啊——?”

      伴着齐整的脚步声,裴家嬷嬷的声音从外传来。转眼就见一个花团锦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之前烟雾弥漫间不曾看清的裴嬷嬷,现下终于现出真容。

      只见她头戴珠玉满镶金步摇,鬓插富贵海棠花,身穿团花绣萝襦,好一派姹紫嫣红、春意盎然的模样。
      让人想起立在风中的千年桃花,满树花瓣都是灼灼盯人的眼。

      曾弋心头暗道一声“有钱”,便觉眼前一花,裴嬷嬷身后簇拥着几个捧着食盒的丫鬟,丫鬟身后又跟着几个手拎大包小包的家丁,乌云一般涌到跟前。

      她若无其事地瞟了眼墙角的桃舒,只回头对曾弋道:“少夫人该饿了吧?老奴备了些吃食给您,只是此地比不得繁华地,粗食陋餐,您先将就用些垫垫肚子?”

      曾弋醒来半天,原主身娇体弱,早就有些体力不支,如此正合她意,当下点点头,就要起身。

      燕草在一旁按住她,对她递了个眼神。奈何曾弋与她半点灵犀也无,心意完全不通。当下便拍拍她的手,起身笑道:“无妨,充饥而已,我不挑的。”

      岂止是不挑。
      作别人间两百年,现在就算是让她就着凉水啃馒头,她也能啃出甘甜肥美的滋味来。

      曾弋往桌边一坐,裴嬷嬷便让人将食盒中菜蔬一一摆出。此地算不得城镇,物资贫乏,忽沱河声名在外,来往行商也不敢在此宴乐,故而当地饮食多因陋就简,能饱腹即可。她所在的这仙遇楼,又因追求高远缥缈之境,故而以食素为上,少见荤腥。

      曾弋其时并不知这一节,见几样时蔬并一瓦罐羊肉汤摆上桌,犹自冒着团团热气,当下不再推辞,举著便吃。

      裴嬷嬷拿碗给她盛了碗热汤,笑道:“少夫人慢些吃,落水受凉,喝些羊肉汤祛祛寒。”

      曾弋接过来道:“嬷嬷不用些吗?”

      “老奴已用过饭了,”裴嬷嬷看着曾弋喝下汤,“羊肉在此地算是稀罕物,少夫人多吃些,补补元气,有燕草姑娘在,老奴就不打扰了。”

      “唔,”曾弋吞下口中汤,“有劳嬷嬷。”

      裴嬷嬷让人放下采办物事,复又拖着一团乌云消失在房中。

      曾弋招呼燕草吃饭,不料这孩子倔得很,死活不肯。劝了半天,她才勉为其难般吃了几筷子菜蔬,连半滴羊肉汤也不肯沾。

      “小姐,羊肉补元气的,你吃!”

      曾弋只好闷头将一整罐羊肉汤都喝下肚去,直撑得两眼发困。

      热汤入喉间,她忍不住在心头感叹,还是做人好啊。

      消食片刻,天色近晚。“九道长”施施然行来,夹着一柄桃木剑,像是刚睡醒。

      “有劳道长了。”裴嬷嬷将九道长送至门外,嘱咐燕草听候差遣,便即告退。九道长微微颔首,在门外画阵中盘腿而坐,一张体虚脸惨白似云絮,只垂目凝神,不再开口。

      燕草陪着曾弋坐在屋中,拿了柄扇子一下一下地给她扇风。曾弋盘腿打坐半晌,把这身体内上上下下的灵力都探了一遍,结论是——没有。

      虽是个通灵之体,若无人引导,就算灵窍内偶有天地灵气暂存,也会在日常生活间颠簸殆尽。

      这姑娘本就痴傻,九死一生之际,又被衰神缠上,灵气再多也只会枯槁无存。

      曾弋一念及此,不禁一哂。

      两百年后,衰神依然如此威力无边。谁沾上谁倒霉。

      客栈窗外夜阑人静,远处还有酒客喧哗。忽沱河在不远处闪动着星光,无数生灵沐浴在月光之下。灵识里仍旧一片寂静。

      天地茫茫,无人可唤。

      门外九道长悄无声息,不知是否已在阵中睡了去。

      燕草摇晃着扇子的手缓缓垂下,扇子“啪塔”一声掉落在床边。她赶紧坐直了身子,睡眼朦胧的双眼里,只见她家小姐正端坐于暗夜中,右手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敲打床沿。
      嗒——嗒——嗒嗒——……

      藤框边的铃铛轻轻响了两声,一声长,一声短,像是个绵长的换气。

      曾弋低声笑道:“你也感觉到了吗,桃舒?”

      燕草迷迷糊糊地想,哎呀小姐,我是燕草啊……转眼又昏睡过去。

      银铃急促地响起来,像是呼唤,又像是颤抖。藤框里的桃舒已经醒了,此刻正绷紧身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窗户。

      一阵狂风平地而起,夜空里传来类人非人的枭叫,沉沉死气从窗缝弥漫进来。曾弋伸手一捏,仿佛将那腥臭污浊的气息化作有形之物,正欲靠近眼前端详,房门却旋即破开——

      桃舒跳出藤框,冲着房门激动吠叫。只见原本端坐门外的九道长已飞身进来,一挥袍袖将桃舒卷入乾坤袋中,一边疾步冲至榻前,对她伸手道:“绿珠,快走!”

      曾弋随手将刚才捏住的那束死气朝窗边甩去,轻轻拂了拂衣袖,道:“噬魂。”

      “什么?!”九道长完全没空关心她在说什么,情急之下只好伸手准备将曾弋往肩上一扛,口中兀自急道:“走走走,九叔背你!”

      见曾弋全无配合的样子,九道人简直要抓狂。他放弃了肩扛的打算,跳到床边蹲下,一边招呼:“快上来!有话等会儿说!噬魂鸟来了……诶你刚才就闻出来了?”

      曾弋倒不是不想动,她刚才想挪开的时候才发现,腰部以下已经没法动了。重返人间第一顿饭,估计没那么简单——宅斗害我啊。

      “我动不了。”她指了指毫无知觉的腿。

      九道人用力抓了抓头发,几乎要将那不多的头发扯下来。风呜呜号哭,腥臭之气滚滚袭来,桃木剑在风中抖动不已,剑身破开,迸射出刺目白光。

      “罢了罢了!只能这样了!”九道人的声音在狂风中显出空洞的混响。他以指为笔,飞快地在空中画下一道符咒,随后大喝一声——“破!”

      桃木剑上强光大炽,崩裂成片,白光尽数如游龙般汇入那半空符咒中。曾弋微微瞪大了双眼,随即一把抓住身旁昏睡不醒的燕草。

      巨大的吸力轰然涌来,九道人一手抓着曾弋,一手拎着燕草,被吸进那晃眼的漩涡之中。

      “唰!——”

      白光倏然消失于半空,曾弋右手死死攥着燕草胳膊,左手连手掌带手臂均被九道长架在怀中,三人拉拉扯扯,转眼跌落到木楼板上,直撞出几声闷响。

      “汪汪汪……汪汪……”桃舒不知何时从乾坤袋里掉了出来,围着九道人汪汪吠叫,一边还用头去顶他。曾弋被他架着手臂,故而落地时有一大半是压在了他身上。燕草摔在半尺外,不知是刚才就没醒,还是又给摔晕了。

      耳旁似有潺潺流水之声,曾弋半眯着眼,听桃舒激动不已的吠叫里夹杂了几声哀鸣。身下压着的九道人一动不动,像是堆毫无温度与生气的棉絮。

      曾弋心头一惊,赶紧探身看去。可不是么,九道人的衣袍被扯破了,一张纸糊一般的脸上,全无血色。桃舒正蹲在他头边,一边推他一边低低哀叫。

      不会吧?这就背时丧命了?
      她伸手探了探,九道长鼻息全无,正待解开衣袍查看伤势,手刚触及衣襟,便又一顿。

      不对,这不是那小妖。她想起那道白光,九道人当时喊的是……“破”,难不成……难不成——是他?!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手边那原本毫无知觉的九道人,好似泄了气般,突然扁下去,转眼塌缩成薄薄一片。

      桃舒惨叫一声,只见道袍下那道人变得如纸片样薄,像被抽尽了血肉,惨惨淡淡地摊在船舱木板上。曾弋心头一滞,伸手要去摸,只触到空无一物的道袍。

      “汪呜——”

      桃舒颤巍巍地跪伏在摊开的道袍边,低头着急地嗅着这一摊不成人形的悲剧,发出一声低似一声的哀鸣。

      曾弋呼吸急促,紧攥的手心潮湿冰凉,手腕处一阵痉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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