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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蛊灵 ...

  •   “哗拉——”

      一道灰影从已然碎裂如蜘网的黑壁中摔出来,砸在神庙地上,却只激起些微尘。

      作为一个鬼魂,他太轻了。

      黑衣少年整个鬼都比刚才淡了许多,身上原本端肃的黑衣,如今已有些泛灰。他撑起近乎透明的胳膊,艰难地转了个身道:“快走……走……蛊灵来了……”

      封家众人护着主人急急往佛像处退去,队末的家丁拖着半瘸状的老白,还没走出两步,便被一道血气森森的刀光挡住了去路。

      一把银色弯刀如同飞矢,扎入他们身前的地砖中,青砖崩裂,石砾横飞,刀身兀自轻轻颤动,映出跪坐在地的老白那张惊悸到有些变形的脸。

      一阵咯咯咯的声音响起,像是陈腐的木头被拆开,又重新组合。

      曾弋将目光从弯刀移到声音的来处,手指不住地痉挛,心里一阵阵轰响:是了,是这里,就是他们……

      她抬起眼,只见一只手臂穿壁而出,随后出现了一颗梳着蛮族小辫的头,紧接着黑壁“喀啦”一响,碎作一地。烟尘乍现,一个穿着镶边短褂和短裤的少年身影出现在一片废墟中。即使过了两百年,曾弋也不会忘记这的样子。

      他一手持着另一把弯刀,咧嘴笑着,从废墟烟尘中走出来。明明是天真无邪的蛮族少年相貌,身影中却满是凶绝与狠戾,一步步仿佛是从地狱深渊而来。
      曾弋狠狠地咬紧牙关,浑身血液一时沸腾一时冰凉,她将手缓缓覆在娑婆剑的剑柄上,杀意漫上了她的双眼。

      那蛮族少年出了黑壁,似是十分满意,并不去管脚下近乎透明的鬼魂。他先是左右扭了扭脖子,形成诡异的夹角,又伸手将头掰了掰,像是要找准位置。咯咯咯的声音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来,颈间的银项圈随之晃动,无数银叶片彼此撞击出细碎的沙沙声。

      “蛊……偶?!”周沂宁看着这少年不似真人的夸张圆眼,又瞧了瞧他裸露在短褂短裤外的木头关节,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一般,发出低声惊呼。

      曾弋看了他一眼,又抬眼示意了下地上躺着的魂影。周沂宁登时明白过来,从乾坤袋中掏出一个轻飘飘的纸皮人,往远处一抛,又再一拽。

      那原本惬意地整理四肢的少年嘴角突然裂得更开了,像是遇到了什么好玩的游戏,木头手臂快如闪电般挥出,银色弯刀就要将纸皮人连着其中刚收入的魂影劈成两半——

      一道剑光倏然而至,架住弯刀,随即转手一格,弯刀向后逼近那张木刻圆脸。下一刻,圆脸上闪过一丝笑,蛮族少年的身影突然化作两道、三道、无数道,分头扑向墙边、佛像侧的众人,其中一道尤自伸手抓向纸皮人。

      曾弋不及开口,只将手中长剑舞作风中柳一般,摇曳而生连绵剑光,将那些飞出的影子尽数罩于剑光之中。周沂宁趁乱扑出,三追两扑将那在刀光剑影里飘摇的纸皮人抱在怀中。

      剑光闪处,无数道影子突然不见了踪影,曾弋身前的少年却不知何时收回了地上的弯刀,此刻双刀一上一下挥出,密不透风的刀光向她袭来。她反身一折,滑开数步,匆忙间只来得及喊一声:“走!快走!”复又扬手撩出一剑,挡住瞬间已至身前弯刀。

      刀太快了。

      这蛊偶脸带欢喜笑意,却招招皆是杀意,刀刀俱是要命。曾弋手中剑虽有灵,毕竟蛰伏日久,血气已淡;手中剑法本不是以杀意见长,故虽剑招轻灵,却不致命——纵使她此刻心中只想将此偶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却也十分清楚,凭她这具身体的灵力,若不想办法,必然支撑不了多久,更别说取胜。

      “沂人,不准动……周沂宁,你快问问他,可知道这玩意儿有什么致命处?”她以剑身扛住横劈来的一刀,在飒飒刀风中喊道。

      喊话间二人又已过了十来招。曾弋心道一声奇怪,这蛊偶被关了一百多年,怎么反倒比从前更厉害了。
      蛊偶已将她一刀逼向“生壁”边,只听周沂宁的声音破了音般响起:“师叔——他说这玩意儿吸了供奉的魂魄,现在不是蛊偶,已经成了……成了蛊灵啦!”

      曾弋一手按在“生壁”上,翻身跃上半空,挥剑倒刺而下,蛊偶仰架双刀,矮身一转,曾弋飞速掠下,足尖一踢,踢飞了他右手弯刀,却被他反手拽住脚踝朝下一扯,两人双双撞向画壁。

      “轰——”曾弋耳中一阵轰响,却不见石壁崩塌,定睛看时,发现自己已跌入长街之中,周边俱是一动不动的市井男女。

      垂柳、拱桥、酒肆、货郎……如此眼熟,正是刚才欲入而不得的“生壁”。她腾身翻起,身后便有弯刀破空之声袭来。曾弋往左让了让,回身踢中蛊灵前胸,见他飞跌入街边布行,撞塌货架。

      画中人呆立不动,仿佛身在凝固的时间,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不速之客将这安宁画境砸得鸡飞狗跳。无数嗡嗡私语声在半空中响起:

      “啊呀布行塌了——哪里来的恶鬼?”

      “老李家的,听说城西那头出事啦,什么鬼闯进来了?”

      “夭寿啦夭寿啦,货郎赵被打碎啦……”

      “怎么办怎么办,动又动不了,只能站着等死……”

      “……说得我们跟人似的。”

      曾弋一路避开画中人,却总不免撞碎个把牌匾,踢烂几个门闩。虽说画中人非人,眼见他们被撞碎肩膀或事劈掉脑袋,终归不是件愉快的事。她怀着一种隐秘的期待,在蛊灵弯刀凛冽杀意间左躲右闪,留心察看着市井中人的相貌。

      没有。

      他……不会出现在这样喧嚣热闹的市井生活里。

      画壁外诸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画壁看,只见两道身影后有一道灰线烟尘般在画中穿行,灰线过处,原画中人、景、物尽皆破碎变形,随即便如同被无形之手轻轻擦去一般,不留半点痕迹。

      灰线已经到了画壁中央,那里画着一眼井。眼见这灰线要将掠过那井口,却见画壁“喀啦”一声轻响,蛛网般的裂痕扩散开,曾弋娑婆剑在手,近似小心翼翼的从那蛛网中冲了出来,紧接着便见那蛊灵团身而出。

      蛊灵像是找到新游戏的小孩儿,躬身持刀,缓步踱圈,目中凶性大发,嘴角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柳沂人将掌门轻放在墙边,手持长剑,杀入二人之中。曾弋不及阻拦,便见谢沂均也已将长刀舞动,虎虎生风般杀将进来。

      曾弋口中气喘不匀,正呛了口气在胸间,见蛊灵身躯一抖,身后突然分出数个人影,分头扑向柳沂人与谢沂均。更有数道,狼奔豕突般扑向封老伯所在之处。

      又是这招!曾弋定了定神,飞身踢向蛊灵本体,却被他一把攥住脚踝,大力掼到对面墙上,撞得瓦砾纷飞、石壁崩裂。
      从石壁上滚下来,曾弋只觉得四肢剧痛,神思涣散,脑子里嗡嗡作响。

      不能再拖下去了,她心里乱纷纷地想。怎么办?这木头做的东西怎么变得这么强?

      蛊灵分身与众人相斗正酣,周沂宁一人挡在掌门和二师兄身前,一手执剑一手指挥着纸皮人跟分身相斗。所幸这蛊灵分身一多,战斗力便随之减弱,只要困住这本体,他们应当无碍。

      她在灵识里唤了唤了嗔,准备打听下有什么法子,灵识里却半天没回应。她略一思忖明白过来——打了这么久,灵力早就不支了。

      一片混乱间也无暇顾及灰雀踪迹,只盼它机灵点,找地方藏好,不要白白丢了小命。

      这么一分心,实乃对战大忌,尤其是对着一个几乎以杀人为生的非人之物。曾弋还未回神,便又被他一脚踹中,直直地向刚才已经龟裂的石壁撞去。

      刚才撞的那一下还余威未消,这下更是撞得她心肝脾肺肾都在痛,右手肘一麻,长剑不由得脱手而出。

      蛊灵像是更喜欢这种游戏方式,双手将弯刀往身后一背,攥着拳头便砸向曾弋,拳头破空声阵阵,扯住了乐千春的视线。

      “令君——”

      “轰——”石壁碎裂,渣土石块纷落如雨,掩住了惊呼声。曾弋在这混杂着惊呼声的垮塌声中,如断线纸鸢般飞了出去。蛊灵被她脚尖一带,夹在山石中一道扑出那被击碎的洞口。

      周沂宁一剑挑开分身,扑到破口边俯身往下一看,但见悬崖峭立,上下空茫皆无物。他脑中一阵昏眩——这神庙竟是建在一片峭壁之上。

      “师叔——”稳了稳心神,周沂宁又再扑到破口处往下喊。峭壁下隐隐传来碎石落地的声音,其渊极深,其壁极陡,他声音发颤,再想开口,却听见低低一声“没死”飘进耳朵。

      曾弋反手抓着支撑神庙基底的木梁,挂在悬崖边一点点向内挪动。这神庙的建造者颇有技巧,在斜支着基地的粗木横梁下,还有一条蜿蜒的木梁,想是方便工匠们行走检视。她回望了一下身后的万丈深渊,小心翼翼地挪动到了横梁上。

      一站上横梁,她就愣了。

      木梁在岁月侵蚀下有些微的腐烂,踩上去极易晃动,衬着这深渊,人人在此都会头脑发昏,脚下发软。然而她却仿若未觉,只是定定地伸出手去,抚摸岩壁上的岩画。

      这画既不如墓室中壁画那般庄严神圣,又不似生死壁上那般热闹生动。它笔迹潦草,线条简单,粗看便如一堆不知所云的墨线团,细看则如工匠们信手绘出的示意图。

      但曾弋却清楚画上画的是什么。

      那是一只鸟,一只普普通通的鸟。

      和一个少女,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

      人们在这里讲述着传奇的故事——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和一只普普通通的鸟,怎样成了全城人的拯救者,又怎样突然消失于天地间。

      工匠们在神庙的底座上画了这个传奇故事的主角,一个少女和一只鸟。

      曾弋伸出带血的指尖,颤抖地拂过那只鸟,一点点描摹出它的身影。人们没有看到,人们看不到,最后跌落悬崖的这只鸟,是一个少年。

      百年光影在曾弋指尖划过,她凝视着这只鸟,像是与它隔着时空对视。

      过了好多年,经过好多事,原以为已经被风霜拭去的伤口,此刻仿佛被唤醒,那些笔墨刻痕里都是鲜明的疼痛。她仿佛听见漫漫时光中,有声音轻轻道:

      你来啦?

      她干涸的双唇动了动。对不起啊,我现在才来。

      ……

      “喀——”

      一只木头手臂穿透木梁伸出来,曾弋飞身一跃,抓住神庙底座上的横梁,荡开一丈。蛊灵翻身而上,嘴角依旧裂着,黑漆漆的眼中没有光。碎石砸断了他的一条木胳膊,此刻他挥着只剩一半的胳膊向曾弋扑来,另一手执着弯刀,在神庙底座下狭小的空间里劈砍不停。

      木屑翻飞,木梁断了数根,那挥舞的右臂上还有鸟形纹身。曾弋心中涌起一阵厌恶和痛恨。

      他的存在好像就是为了摧毁。

      摧毁一切生,摧毁一切爱,摧毁一切可能。

      她在木梁间闪躲着刀锋,新仇旧恨麻痹着她的身体——她竟不再觉得疼。我要拿到娑婆剑,她想,我要用娑婆剑。

      她翻身攀上石壁破口,守在口边的周沂宁心下一松,便要伸手来拉她。却见她左手攀壁,右手往后挥开。

      “娑婆——来!”

      洞外二人如壁虎般挂在神庙基座上。
      蛊灵木色的圆脸又再从木梁间冒出来,他断掉的胳膊重新长了回来,此刻正抓住曾弋的小腿。长剑到手,曾弋反手一劈,一剑削掉了他抓着自己的那条手臂,不料那蛊灵嘴角向上一牵,扔了弯刀便换手抓住曾弋脚踝,要将她扯下木梁。

      “师叔——”周沂宁惊呼一声。

      曾弋就势一扑,长剑深深刺进蛊灵额头。蛊灵脸带凝固笑意,拉着她坠入半空,她脚尖踢出,拔剑回身,透过眼前发丝,看见了石洞里乐千春的脸。

      太白了,她想。

      柳沂人和谢沂均在他身后,飞身便要下来。她在划过耳边的狂风里使劲摇了摇头。

      不要。她用嘴型告诉他们,一边在锦囊里摸索出一张符咒。

      又有一道灰色身影越过二人,飞扑而下,伸手想要抓住她的衣角。她嘴角一牵,对着那人笑了笑,右手弹出那张符咒,左手探到发际,扯下发带,向上一抛。

      回去吧,了嗔。

      发带化作长绳,缚住灰衣僧人的手臂,另一端往破口去,像一条柔软的手臂,将太荒门众人牢牢拦在另一边。

      生的那一边。

      符咒与头绳几乎同步抵达。纷飞的发丝涨满她的双眼,曾弋看向被拦在那端的人们,已经太远,看不清面貌了。

      当日他这样看着我,大概也是这般心情吧?

      “——分!”

      白光骤然闪过,呼呼如刀的风声里,她取出浮生鼓。

      《埋骨》曲响。

      刹那间,神庙晃动,荒石乱飞。天地间一片昏暗,目天女的神像在这鼓声中倾斜倒塌,朝着万丈深渊砸过来。

      山石崩裂,神像压顶的瞬间,她在心底轻轻说了句:

      ——抱歉啊,风岐。

      她在风声中坠向深渊。

  • 作者有话要说:  蛊灵这个形象的灵感,来自一首叫《蛮》的歌。
    写这段的时候,也是听着这首歌写的。很带感,是我写得非常酣畅淋漓的时段。
    下一卷即将开启,衰神の少年时光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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