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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血债 ...

  •   其时一阵风起,厅内光明如常,只是众人却不知为何,皆生毛骨悚然之感。

      那风声中似有鬼哭,又有刀剑相击,惨叫痛呼连连,众人闻声仿佛身入噩梦,胆小的忍不住一颤。

      七娘的语气森然:“……姚氏满门作了刀下鬼,身不得归宗祠,魂不得入地府。八十年来,游魂已有半数消散!我姚氏一脉,不过酿酒成痴,从未祸害人间,为何……竟要遭此横祸?!”

      她缓缓扫了一眼厅中诸人,厉声道:“这冤,该不该申?这仇,当不当报?”

      满厅寂静,众人心下皆惊,这要是找不到真凶,她便要迁怒仙门百家,让我等在此地陪葬?此念一起,纷纷提气运法,却发现周身绵软,半点法力也无。一时人心惶惶,看那台上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更觉渗人。

      东边有人轻咳一声开了口,正是适才哼声的卿掌门。只听他道:“冤该伸,仇该报,话是没错。只是人言‘冤有头,债有主’,这冤这仇,八十年前便已了结了。”

      七娘木然的脸上看不出神情,只道:“哦?”

      卿掌门道:“……当日我与殷宗主、苏庄主携手追查此凶,一路追到南海,可惜晚了一步,只见到那凶徒跳下悬崖。那崖边有个渔夫,常在崖下补网,我等皆不善水性,便请渔夫驾船,至崖下寻找。

      “连寻三日,并无踪迹。南海风急浪险,三日一过,便再无生还可能,事后那渔夫告诉我们,此人跳崖前曾于悬崖徘徊良久,仰天悲叹不已。想来失手犯下滔天大祸,行至天涯,终于痛心悔悟,跳崖自尽……所以,依我看,此仇八十年前,便已了结。”

      “嗬嗬嗬……”七娘的嘴角裂开,依旧无法大笑,只能发出状似开怀的笑声,道,“跳崖自尽,命案了结……卿掌门这一说,倒像是我姚家逼死了一个纯良之辈,他自尽了,这泼天血债便了了?我姚氏上下的命,就这么草草带过?”

      众人心内都觉不可理喻。人都死了,姚家鬼多势重,九泉之下将那凶徒撕咬成齑粉又有何难,干他们这些活着的人什么事呢?

      七娘道:“你说他死了,他便真的……死了吗?”最后的“死了吗”三个字被她咬牙说出来,便有种冰凉彻骨的恨意在厅中徐徐升起。

      她目光在厅中梭巡一圈,像是在寻什么人,随即又道:“若是他死了……这世上又怎会有我姚氏灭族乃天命的传言?”

      人群中又响起一道声音,这声音听着十分豁然,便见西边有个白面长髯的中年文士道:“世间传言真真假假,何必当真?传闻之事,姚氏做了便是做了,没做便是没做,天长日久,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又何必过多介怀。”

      七娘点头,道:“若世人都有如苏庄主一般坦荡豁达,世间定然会少了许多纷争。”她脸上似有一丝自嘲,又道:“只可惜,世人狭隘固执,偏听偏信又自以为是,逼死……这些风闻倒也罢了,又有多少人假借替天行道之名,毁我宗祠、乱我坟茔,就为了翻出一坛娑婆引,找出一纸酿酒秘笈?”

      曾弋心内喟叹,隐约明白了为什么姚氏族长会葬在落魂坡上乱坟堆中,为什么七娘要守的剑冢又藏在那幽微小巷。
      姚家人已死,连街头沽酒的小贩都可以假借“娑婆引”的名头,那有些飞天遁地之术的人,干出这等事来也就不足为怪了。

      人死如灯灭。管你曾是天潢贵胄,还是一世豪杰,世人说你是英雄你就是英雄,说你是邪魔你就是邪魔,说打便打,要拆便拆,坟可推,碑可毁。
      活着时尚且无法反驳,死了难道还能有法子翻盘?

      然而七娘显然就是为着翻盘来的。
      只听她徐徐道:“殷宗主,如果这凶徒还未死,依您看,当如何处置?”

      殷幸还静坐原地,闻言目光却从曾弋那边扫过,道:“杀人偿命,此罪当诛。”

      七娘又道:“若是这凶徒与你关系匪浅,也当如此处置?”

      殷幸道:“也当如此。”

      果然。曾弋吐出一口气,那仿佛被一把攥紧的心脏也松开来。风岐听闻此言,又恢复了之前严厉的表情,眼睛里隐约有火光闪动。

      “有殷宗主此言在先,我便放心了。”七娘苍老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凌厉,“当日血洗姚家,屠我满门者,便在此厅中!”

      此言一出,便如油锅中下了水,一时杂音迸溅,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又朝祭台下曾弋等人投来审视目光。

      风岐轻轻一动,将曾弋挡在身后。却听一个女子声音响起,道:“果然是你!那日一见你用鼓,便知有蹊跷!你杀了姚氏满门不说,还要进祠堂抢人魂火,真是……好恶毒!”

      曾弋摇头叹气,嫣然啊嫣然,你的名字和你的性子,怎么一点关系也没有呢?

      这申屠嫣然正遥遥指着祭台下的曾弋,满脸凛然,一身正气,字字句句皆是定论,仿佛真相尽在掌握。余人尽皆手指点点,交头叹气,不知是感叹人心险恶,还是感叹世道浇漓——怎么一个貌美娇弱的少女,手段竟能狠辣如斯。

      风岐脊背绷直,双拳紧握,像是在强忍怒火。曾弋站在他身后,旁人的眼光指点便看不到——即使看到也无妨,她早已不将这些放在心上,看到风岐出离愤怒,反而还出言安慰道:“无事无事。”一面不自觉地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

      那绷紧的后背触电般定住了,片刻后徐徐放松下来。伸出手的曾弋却看着自己的手愣住了。
      这是……我的手?我怎么就……就伸手了呢?这手怎么回事?

      周沂宁却忍不住了,吼道:“胡说!我师叔用鼓是救人!你这女子,怎么是非不分、黑白不明!什么都不知道便血口喷人!好不讲道理!”

      此话正好搔中痒处,只听那申屠嫣然道:“讲道理,我讲的就是道理!她若是不曾做过,何必躲在别人身后,不敢当面回应?必是心中有鬼……”

      曾弋左思右想,真是不知何处惹到了这位小炮仗。于是不得不收回僵直的手,示意身后诸弟子稍安勿躁,随即一步挪到风岐身侧,站到众人跟前道:“我不曾做过。”

      “不,”申屠嫣然手一挥,像是不满意,又道:“你说你不曾做过,拿出证据啊。”

      裴再思摇着扇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曾弋。七娘站在台上,并无表示。曾弋心下摇头,七娘啊,你就算想要借此机会找到真凶,也不该从我身上打主意。
      好歹我也算是救过你一命啊。

      殷九凤站在人群中,就要拨开众人走上前来,却被殷幸伸手拦住。

      曾弋正待开口讲话,便听人群中有人道:“若是你做的,就承认了吧。”“就是就是,何必连累我等随你一同陪葬?”“难怪姚家人不肯入轮回,原是这血海深仇未报……”“她小小年纪,竟犯下如此罪行……”

      错啦。曾弋揉了揉眉心,轻轻摇了摇头。风岐欲动,被她伸手拉住,瞬间又回复到雕塑状态。谢沂均伸手欲拔流云刀,曾弋按住他,目光在厅中诸人面上划过。

      申屠嫣然负手站在人群中,彷如众星拱月般傲然。顾兰叶依旧静静地站在她身侧,像是她沉默的影子。

      却听一雄浑嗓音,越过众低语之声道:“八十年前,这位……怕是还没有出生呢!事情真相不明,这么说……有些不妥吧?”正是那被人叫“不行”的薛天煞。

      “有何不妥,眼下嫌疑最大的就是她……”“交出真凶,我们便能出去……”“不是她,又是谁?难道是你?”

      乱糟糟的议论声一浪高过一浪,厅中虽光明如昼,却寒似严冬。早有人待不住,只想赶紧摆脱这困境,巴不得将那女鬼的怨气钉在曾弋身上,好教他们速速脱身。

      这本是人之常情。他们也不过是在别人讨论到姚家的时候听过一耳朵,或是说过一句“竟是这般”“合该如此”,或是抚掌叹过一声“天命难违”,本来嘛,他们一没杀人,二没传谬,如今却被困在这鬼气森森的大厅里,真真是无妄之灾。

      七娘似笑非笑地看着大厅中的芸芸众生。像是品味够了,她才终于又开了口,声音苍茫遥远:

      “殷宗主,我有一物,寄放在你处,如今可否讨还?”

      殷幸皱眉想了想,似是突然记起,从袖中掏出一物,问道:“可是此物?”

      七娘牵起嘴角,笑道:“正是。多谢。”说毕抬起僵硬的右手,伸向殷幸。

      殷幸手中的纸皮人突地往空中一弹,转眼便见白光大盛,大厅上空凭空出现一柄长剑,划破长空,铮然插入厅中,正钉在曾弋身前。

      那剑身斑驳,通体暗沉,上有铜锈,却无端让人觉得剑意浩大,绵延不息。众人正惊叹不已,又听七娘颤巍巍的声音响起:“此剑乃我族中历代所传镇宅之物,自有灵性,能辨奸恶。当日那凶徒手中长刀,被我族人鲜血浸透,此剑便可循血腥之气,寻出真凶。”

      曾弋恍然大悟,原来那乌衣怪竟是剑灵!难怪它一闻见血腥之气,便会被激发凶性,不想竟是这层道理。

      她不由得仔细端详眼前长剑,此剑钝而无锋,虽剑意浩荡,却终是欠缺些灵性,与先生的飞鸣剑的确不可同日而语。

      忽听七娘又道:“谁是真凶,一探便知。只盼诸君能记得适才所说,诛杀罪人,还我姚氏一族清誉。”

      说毕,她右手一挥,那斑驳长剑便一飞而起,在半空中打了个旋,似在四下探看。

      众人窃窃私语,持长刀者不禁分外紧张地捏紧了手中刀。谢沂均浑不在意,他那流云长刀乃是师父所赠,一看便知是仙品,绝非邪恶之用。

      长剑“咻”地破空而动,继而直直停在厅内某处,剑尖向下,直指一人,发出“嗡嗡”之声。

      长剑之下,却是适才出声为曾弋打抱不平的薛天煞。

      “是他?!”“他背的不是剑吗?”“这剑搞错了吧?”

      薛天煞被这一出搞得怔楞原地。申屠嫣然见状便道:“不行,快把你那武器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姚家血案的凶器是长刀,不是你这剑。”

      “少……少城主,我没有……我不是……”薛天煞舌头好似打了结,一边伸手去摸背上的长剑。大约是太过意外紧张,那长剑竟绕成死结,半天摘不下来。

      长剑出鞘,血腥之气大盛。

      悬在薛天煞上空的锈剑剧烈颤抖,七娘伸手将它召回,一边轻叩剑身,像是安慰。

      谢沂均感觉身侧的梁力千像是哽了一下,身子颤了颤,想来凡人之身,在这阴寒之地呆久了,便会有些不适,便抽掌在他后背注入些灵力。

      七娘仰天大笑,笑声癫狂怪异:“世人啊……刚才分明没有证据,你们却纷纷指认是这位曾姑娘下了毒手,如今,如今证据确凿,你们却又不肯认了,世人啊……真是愚昧,真是无知,真是狂妄,真是……该,死!”

      她低下头来,曾弋大惊,连叫不好不好。只见她两目间竟已流出血泪,望之分外渗人。狂风从穹顶呼啸而来,吹起她那纸糊的长发与衣襟,别有一番诡异阴森之感。

      厅中烛火疯狂摇曳,明珠忽明忽暗,曾弋抬眼便见大厅东南西北四道门轰然合上,窗外均是一片漆黑。

      风岐将她护到身后,沉声道:“小心。”

      了嗔的声音突然在曾弋的灵识中响起:“殿下!快阻止她……”

      “怎么做?”曾弋忙问。

      “……殿下你怎么突然这么大声,”了嗔被吓了一跳,顿了顿道,“跟我念……”

      曾弋依了嗔所言,上前对七娘道:“七娘,了嗔大师要我转告你……

      “当念之时,有妄有非。念念不移,即为般若……”

      七娘并未回身,只是伸直僵硬的手臂,歪头看着远处那个捧着长剑尚未回神的薛天煞。

      良久方道:“……请替我转告法师,晚了。”

      风声呜呜,似哭似号,众人在厅中慌作一团,拼命向四扇大门挤过去。唯有十余人静立厅中,一动不动。

      谢沂均身侧的梁力千终于止住了颤抖,像是缓过气来。他定定地望着祭台上的双目血泪横流的七娘,嘴唇煞白。

      吓傻了吧,谢沂均扶稳他。却听他开了口:

      “七娘……”

      七娘闻声,顿了顿,僵直的身子缓缓转过身来。睁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直愣愣地看向声音的来处。

      “七娘……”梁力千撑起身子,继续唤道:“是你吗?是……澄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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