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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风岐 ...

  •   乐千春闻言,便起身道:“我去碧勒镇看看。”

      曾弋拉住他,道:“掌门,沂人行事……心中应该有数。“她本想说行事谨慎,一想到当初跟殷白差点打起来的场景,那不分青红皂白便一剑挥去的英姿还记忆犹新,于是赶紧拐了个弯,紧接着道:“不如……我去吧。”

      “我也去!我也去!”周沂宁挥了挥自己的乾坤袋,道:“师父!我新做的纸皮人,可以拿出去试试!兴许能帮上忙。”

      一直闷声不吭的谢沂均像是终于从痛失爱草的情绪中走出来,闷闷地接了一句道:“师父,我总觉得这无名有些熟悉,还有那酒……要不,我也一起去罢?”

      乐千春点点头算是应允。他面上表情凝重,对曾弋道:“令君,你跟我来。”

      曾弋便随乐千春穿过走廊,来到长廊尽头的一处屋前。屋中陈设典雅简洁,望之令人心生亲切之感。

      “这是……?”曾弋眼光掠过屋中摆设,心中升起一丝疑惑。

      乐千春道:“这是按师父——也就是你的先生——从前的书房布置的,师父自厌神出世后便不知所踪,当时我还不知他已经……仙去,故而在此给他老人家准备了一间同从前一样的书房,只待他卸下重任,便可归来门中。如今……如今也就当缅怀之处吧。”

      曾弋定定听完,用力抿了抿双唇,只道:“先生是为我死的。”

      这句话她曾在自己心里说了无数遍,仿佛这样的句子说了太多,最后都成了习惯。身边人一旦出了什么意外,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因为我。

      是为我而死。无数条生命放在这句话之前,变得沉重、血腥、冰凉,只为了衬托其后那条生命的鄙若蝼蚁、贪生怕死、罪孽深重。即使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昔年人事早都化作尘土,曾弋还能感受到那份深入到骨髓的无力感。

      我不要你们为我死。

      你们有没有想过活下来的人是什么感受?

      魂飞魄散之际,她甚至有一丝微茫的满足——现在你们再也没有理由比我先死了。

      然而她还是活下来了,在尘土堆了打了好几个滚。普通人的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在她眼前或身上反复上演,平凡如蝼蚁的众人,不论经受什么苦痛折磨,依然努力活着,努力过得更好,像种子在废墟里也会发芽,花草在风雨后仍然抽枝,再弱小卑微者,也有不肯放弃的坚持。
      时间会荡涤掉曾经的轻狂意气。时间也教会她,世间缘法,不过遵循本心、顺其自然而已。

      我也不过一介凡尘流离客,与世人有何不同?

      “令君,我让沂世做了一面鼓,”乐千春手中拿着一个木盒,放到曾弋跟前,“虽说比不上从前的山河鼓,但也是用雷泽小兽所做,总归比寻常手鼓好用些。”

      曾弋接过来一看,那手鼓鼓身不知是何物所做,通体散发莹润的乌黑光泽,看着可比她从前那面伤痕累累的山河鼓高级多了。

      乐千春道:“它如今还不曾起名,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曾弋想了想,道:“叫浮生,可好?”

      乐千春捻须点头道:“嗯,浮生,浮世众生,好!”一边转身进了隔间,片刻后双手托着一柄剑出来,轻轻放在曾弋身前,道:“飞鸣出世之前,师父用的便是这把栖霞剑。我见你不喜佩剑,想来是一时没找到趁手的,不如先用……”

      曾弋摇摇头,将鎏金剑鞘往乐千春那边推了推,道:“多谢掌门,我早已不用剑了。”

      “怎么?可是手伤了?”他师父乐妄先生乃百年前名动天下的剑术高手,教出的徒弟如今竟连剑也拿不动,岂不是让人扼腕?

      曾弋面色复杂地笑了笑,道:“我只是,不习惯随身带着伤人利器。”

      当日曾弋便带着新得的浮生鼓,跟周沂宁一起坐着谢沂均的牛车往山下去了。

      早在曾弋到太荒门后第二天,乐千春便让谢沂均找人定做了个车厢,想着曾弋毕竟是个女儿家,成日跟他们在板车上摇来晃去终究不妥。乐千春一开始还想做个够得上曾弋身份的马车,所幸被曾弋得知,在这念头发芽前先给扼杀了。

      按曾弋的意思,连车厢都不必,还得买马,就着这牛车扯个车篷了事。两相拉扯之下,终于居中做个选择——至少先做个车厢,没养马之前,先用门里那头任劳任怨的青牛拉着。

      于是这个不伦不类的牛驾马车就出现在了太荒门的山道上。谢沂均刚开始还不太适应,因此没有走往日惯走的小径,而是绕了官道。

      如此一来,便要经过那半山上的极乐神君像。周沂宁上车后先是摆弄了半天他那随身乾坤袋——里头装满了新做的纸皮人,中间夹着位正在闭目打坐的和尚。行至半途,突然将乾坤袋一收,探头出去看了眼,又回头对曾弋道:“师叔!你看!好多人!”

      曾弋循声望去,窗外峭壁间,正是那眉眼柔和的极乐神君。
      神像脚下,人群熙攘,香炉中青烟四起,端得一派声名鼎盛之相。她遥望着那与自己分外相似的脸,心道,若是这信众们知道自己拜的神跟从前的令弋公主本尊如此相似,不知会不会一怒之下砸了神像?

      耳中却听周沂宁继续絮叨:“师叔,你那天许的愿也真奇怪……”

      奇怪吗,曾弋不觉得。好好活着,不要麻烦别人——是个很奇怪的愿望吗?

      “别人都要么求升官发财,要么求神仙眷侣,最少也要求个家人平安吧,你那个‘好好活着’也就算了,怎么还要加个‘不要麻烦别人’?”
      周沂宁隔着车帘看着渐行渐远的神像,还在喋喋不休。

      曾弋静静听他说话,又想起洞窟里那句“劳驾——”,不知这种算不算麻烦呢?

      转念间,牛车也已驶下半山,车身突地一顿,却听得一声如玉琮相击般的声音传来——

      “劳驾,这位兄台可是要下山?不知能否顺路搭小弟一程?”

      正是那日洞窟中少年的声音。

      谢沂均隔着车帘低声问了,随即对少年做了个“请”的手势。少年道声“多谢”,便跳上车辕,与谢沂均并肩而坐。

      下得半山,这太荒山上的植被便丰茂起来。少年似是十分惬意,举着片树叶在唇间轻快地吹着,引得鸟儿们竞相引吭。曾弋这才发现肩头灰雀不见了踪影,想来也是跟出去了。

      此段山路周遭并无人家,不知这少年从何处来。
      曾弋心中生疑,又不好出声询问。却听谢沂均道:“摘叶成曲,妙极!不知兄弟贵姓?”

      谢沂均生得高壮,天生一付雄浑嗓音,长刀在手舞得威风凛凛,看着十分粗豪的模样,实则情感细腻,歆慕风雅——谁能想到他还跟黛玉似的,给那枯死的洞冥草挖了个坟茔呢?

      少年放下树叶,笑道:“免贵姓风,名岐,家中排行第七。哥哥怎么称呼?”

      一声“哥哥”叫谢沂均乐开了花,门内比他小的只有周沂宁。奈何此人顽劣非常,别说好声好气的“哥哥”,就是那正正当当的“三师兄”,他也少有机会享用,最多捞到个“均哥”,大多数时候还是“谢沂均”。

      “敝姓谢,名照,字沂均,风贤弟若不嫌弃,可以唤我一声三哥。”谢沂均那大嗓门如今文绉绉讲起话来,令曾弋一阵不适。她回头一瞥,发现周沂宁正微张着嘴巴,手虚放在喉咙上,一副即将呕出来的表情。

      车厢外的风岐笑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三哥。三哥亦可唤我七弟。”

      两人又一路闲叙着,风岐得知他们要去碧勒镇,便笑道:“待我忙完,也要去碧勒镇一趟,兴许还能在那边碰面。”

      周沂宁学完谢沂均,紧接着又张嘴无声学着风岐说话,一边翻了翻白眼。曾弋不由得想笑,突觉袖子上一沉,埋头一看,却是从乾坤袋里冒出来的了嗔。

      了嗔本平心静气坐在一堆花里胡哨的纸皮人中间打坐,中途被冒失鬼周沂宁猛甩一气,一头撞到另一摞纸皮人身上,撑起身子时便可见到身下压着的簪花女子那喜气洋洋又毫无生气的脸。

      六根清净的大师默念一声“得罪”,赶紧坐起来,转眼才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众生的包围圈,只好紧抓袋口,试图爬出去,正巧抓住了曾弋的衣袖。

      曾弋埋头看他,却见他突然神色一凛——

      不好!曾弋心道,转眼便听车外一阵扑啦啦枝叶折断的响声,谢沂均只来得及喊一声“什么东……”,那“西”字还没出口,便被青牛的惊声哞叫打断。车厢剧烈起伏,转眼便要倾斜翻滚出去。

      周沂宁紧张得哇哇大叫,一边喊:“师叔,小心啊啊啊!”

      曾弋一手抓住了嗔,一手抓住车门,正待翻身跳出去,车厢却像是被定住一般,陡然斜斜停住。

      谢沂均已拔足追着发狂的青牛一路远去。周沂宁拍拍心口,抢先跳下去,生生被车厢侧的悬崖吓得退后一步,后背紧贴在车厢上。

      曾弋拎起袍角,躬身准备下车。突见车帘被一只指节分明的手轻轻撩起,露出一张明俊飞扬的脸。

      “又见面了,”那人唇角微翘,眼眸柔和,缓缓道:“姑娘小心。”

      曾弋被这笑意晃得顿了顿,稳住心神下了车。风岐两手在身前一扬,随后顿了顿,负于身后,与她并肩俯瞰悬崖之下。

      站在崖边,曾弋心道一声好险!
      这车厢若未及时停住,再往前怕是就跌落悬崖了。虽说这时山已下到一半,崖边植被茂密,难保不被树枝架住,若不幸被断枝捅个对穿,小命或许能保,人却难免遭罪。

      桐溪水绕山脚而过,枝叶繁密的间隙里,隐约可见粼粼波光。
      崖下轻风飘飏,拂动身边人的衣袂。曾弋侧头看他,他的黑发松松地绑在脑后,一袭深蓝劲装,衬得他眉眼如墨,面色如玉,立在层峦叠翠间,如朝露晨风般悦人。

      曾弋心中轰然一响,似曾相识的感觉迎面而来。她手心一阵柔软的痛,指尖乏力,却听风岐伸手遥遥一指道:“在那里。”

      什么?她脑中茫然地想着——什么在那里?他在找什么?

      百余年过去,曾弋自觉已将那生老病死,苦乐悲欣都看遍了,再没有什么是她的软肋,如今这阵截然不同于掌心莲的疼痛又再提醒她,有些过去,早已成了她深埋于心、生生世世不曾剥离的牵绊。

      神魂不知何处,万般缘法皆成空。事已至此,痛又如何?

      掌心阵痛渐消,手指依然使不上力。曾弋借着这点动静回了神——崖壁下树影婆娑,几根折断的枝桠画出一道难以察觉的痕迹,顺着风岐的手指看下去,便能发现似是重物坠崖后压出的道辙。

      曾弋定睛细看,依稀能辨认出几块碎裂的焦黑石块,中有一块,有些微羽翼的印痕。

      又是噬魂鸟!

      谢沂均已将那受惊的青牛追了回来,正在跟周沂宁一起想方设法地重新将车辕往它身上套。只是这牛吃了一顿惊吓,三番四次抗议,鼻息一阵阵喷得震天响。

      “嘿你这家伙,好歹也是我们太荒门出身,怎么这么不经吓?!”周沂宁半天摁不住它,忍不住出声指责。

      风岐轻笑一声,几步上前,伸手按住青牛头顶。那青牛竟如见了自家主人一般,温顺地“哞哞”低叫两声,乖乖任谢沂均给它套上车。
      谢沂均一抹额头大汗,道:“多谢七弟!”

      身后的周沂宁又翻了个白眼,森然道:“我也出了力的,三师兄……”

      “去去去,你那就是添乱,”谢沂均一边赶着牛车回大路,一边对周沂宁道:“叫过人没?那是你七哥!七弟,这个是我们最小的师弟,周沂宁,你叫他四弟就行!”

      “又给我认了个哥……”周沂宁小声嘀咕,挠了挠鬓角,心下嘿然,道:“七哥好,七哥,这是我们师叔——”

      风岐已经抱了双手,站在车边树下,闻言便看向曾弋,点点头,道:“嗯,贵师叔,我们见过。”

      曾弋笑眯眯地迎上他带着笑意的目光,道:“不必多礼。”

      紧接着风一般钻进了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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