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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酒壶凝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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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是先皇后祭日,每年皇帝都要去往东郊陵园祭奠,躬亲致祭,亲自撰写祭文,洋洋洒洒的篇幅,寄托着帝王对先皇后的缅怀。
身后有官员家眷窃窃私语:“圣上对先皇后一片痴情,世间少有,可惜先皇后去得早。”
“是啊,先皇后受不住福,真是可惜了。”
轻抿着薄唇的楚元梨,望向高台上着衮服的帝后,心道:这样的福气,只怕先皇后也不愿意要吧!
毕竟,先皇后沈氏不顾性命遗留下来的唯一血脉,被陷害身陨,沈氏满门被流放,后来虽被重新接回大都,到底大不如前……
正欲收回目光,不期然同继后小沈氏撞上,对方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便移开。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眨眼,又是一月。
气温骤升的五月,御花园百花齐放,冲淡了宫廷里的萧条之气。
贤妃主动向皇帝提议,举办赏花宴,广邀皇城内五品以上官员,可携带家眷,叫冷清的皇宫也热闹热闹。
赶巧,湖广总督派人送来一应贡品,翠微宫里也得了皇帝赏赐的奇珍异宝,有首饰瓜果茶叶,最夺目的,是那一颗硕大的南海东珠。
琥珀叽叽喳喳:“奴婢听闻,此番进贡的珍品中,其中以一对南海东珠最为贵重,皇上派李总管亲自将其中一颗送来翠微宫,可见主子极受恩宠。”
楚元梨捻起东珠,放置月光前照了照,感叹:“果真是珍品,这样的成色难得一见。”
很快,贤妃的瑶华宫举办赏花宴的消息传开,广邀大都里的王孙贵族,连楚元梨也收到请柬。
等内室仅剩下她们主仆二人,琥珀小心翼翼问道:“南阳公主仗着有皇帝撑腰,一向跋扈,公主还去吗?”
彼时的楚元梨坐在长条案前,单手支着下巴,遥望窗子外的一颗老杏树桩子。
新发的枝桠开花又谢,翠绿树叶间掩藏着一丛丛半红半黄的红梅杏,已近果实丰收之际。
清风拂过,将她的声线吹得有些轻:“去,为何不去。”
前世,并无什么赏花宴。
可见贤妃拿捏不到她的软肋,此刻正急得上蹿下跳。
她当然要去,贤妃越是心急,越是容易出错。
次日,坐在梳妆台前的楚元梨挽了个飞仙髻,脱去身上素色宫装,换上一身烟霞色的锦锻,蛾眉轻扫螺黛,朱唇玉面,芳容丽质,美而不俗。
她盯着铜镜里的人看了看,突然说:“去把那颗南海东珠珐琅簪取来。”
等琥珀帮着簪好东珠,她问:“我今儿这样打扮,如何?”
琥珀惊得眼睛都挪不开:“好,好美,奴婢没念过什么书,不知道怎么形容,只知道公主站在这儿,连屋子都跟着亮堂起来。”
楚元梨掩唇轻笑:“你啊,越来越会说话了。”
一旁伺候的宫人,都是后来新进的翠微宫,一个叫静香,一个是珠儿,都是观察一月后,才提拔为大宫女。
静香略通文墨,因她年岁最长,说起话来斯斯文文:“公主平日里穿得过于素净,花朵儿一样的年纪,合该这样好好打扮,莫说琥珀,奴婢都跟着看直了眼。”
收拾床铺的珠儿停下,跟着附和:“静香姐姐说得极是。”
时间不早,楚元梨不再听她们插科打诨,前往瑶华宫。
行走在宫中甬道,偶然撞见连袂而来的燕国三皇子和陆大人。
见到她,陆见闻明显怔愣了下,注意对方的目光落到身旁的齐韫,他剑眉微不可见地紧了紧。
睨向那丝毫不逊色女子的精致面容,尤其今儿齐韫新换了身火红披风,更是招蜂引蝶,陆见闻轻抿了抿薄唇,脸上本就肃穆的线条,越发冷冽。
等了等,仍不见放肆大胆地眼神收拢,他抵拳清咳一声,以作提醒。
这一声咳嗽,把楚元梨神游的思绪扯回。
意识到自己这样紧盯着一名陌生男子,举止有失端庄,她强做镇定地朝陆见闻看去,见那二人同自己见礼。
齐韫一双桃花眼,似醉非醉,与人对视时,未语先带三分梨花春带雨:“兖国公主安。”
“三殿下安。”
楚元梨冲齐韫回礼后,温声对陆见闻道:“陆大人请起,想必你们也是来参加赏花宴。”
陆见闻冷着脸,说:“难为公主看出来了。”
一句话,噎得楚元梨说不出话来。
她落后于二人,瞅着前面一红一蓝的两道挺拔背影,悄悄同身侧的琥珀说:“本公主可有得罪过陆大人?”
琥珀晃了晃脑袋:“公主一向与人为善,想必是这位陆大人性格与人不好相处。”
不好相处吗?
楚元梨的思绪不由得被带离得很远,记忆里,去往大梁的和亲路途遥遥,途中烦闷,她与这位陆大人相谈甚欢。
观他斯斯文文,谈吐颇有见地,乃世族儿郎之表率,大都人人提起建武二十七年的这位陆状元,无不交口称赞……
那时候,她们也算知己好友,如今她刚回宫,也不知怎的,陆见闻对她似乎颇有敌意?
“前面就是玉堂殿。”
静香时刻留意着主子的神情,小声提醒。
楚元梨回过神,将疑问暂时抛在脑后,往宴厅过去。
前厅,多是王孙贵族的公子哥们为兰花吟诗作赋,很是热闹。
楚元梨盯着那一干俊朗的才俊,心知贤妃打得什么主意,唇角溢出浅淡笑意,稍纵即逝。
等穿过长廊,来到内厅,楚元梨先去拜见贤妃。
同身侧命妇攀谈的贤妃言语一顿,带着探究的目光朝这边望来。
身侧命妇感受到了什么,顺着贤妃望去。
听闻前不久贤妃被皇上禁足,正是因为兖国公主的缘故,这二人聚首,可谓是神仙打架,殃及池鱼啊!
室内一静,众夫人贵女正不知如何自处,倒是贤妃好似毫无芥蒂,热切起身拉过见礼的兖国公主落座:“不必多礼,公主为圣上割肉救父之举,感动苍天,如今在大都皇城内传为美谈,谁人听了都要赞一句仁孝,本宫可不敢受你的大礼。”
楚元梨面含微笑地反驳:“娘娘身居妃位,又是长辈,给您问安行礼自是理所当然。父皇同我说过,娘娘并非有心在儿臣病重时调走翠微宫宫人,既然误会解开,儿臣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
先前众命妇还觉得兖国公主自恃功劳,目无尊长,不敬贤妃,却不知原来贤妃被禁足里面是这么一回事,相互交换了个眼神,心下了然。
这是贤妃欺兖国公主不受宠,不想一朝,竟叫她翻了身,还未成婚却破例得到晋封的唯一公主。
于是接下来,那些围拢贤妃的夫人们,神色各异,谈性大减。
事情的发展,在贤妃意料之中,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元嘉口中的懦弱之人。
一个无依无靠的幼女,能在这个勾心斗角的宫廷里存活下来,又岂会是毫无心机的人。
贤妃取帕子抹了抹唇角:“平日里兖国公主一声不吭,今儿好一个口齿伶俐,不知道,还以为本宫把你如何。罢了,时辰不早,诸位夫人和陆夫人且随本宫去前厅。”
听到贤妃单独提到的陆夫人,眉目低垂的楚元梨抬起眼皮,正巧和陆夫人对视,不到三十五的年纪,薄施粉黛,体态端庄娴静,只是眉眼,有几分似曾相识。
匆匆一瞥,她复而垂眼,侧立一旁。
等院子里的人走得差不多,琥珀开口问:“公主以前常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怎的方才故意挑起贤妃的怒火?”
楚元梨歪着脑袋看她:“你看出来了?”
琥珀说:“奴婢又不是眼瞎心盲,公主一向与人为善,针对贤妃,必定是贤妃的错。”
“好一个护主的忠仆,日后本公主定给你挑一个俊俏的小郎君。”
“公主又打趣奴婢了,不过……”俏脸微红的琥珀顿了顿,又道:“奴婢不想要什么俊俏小郎君,只是奴婢父母双亡,在世上早已没什么亲人,唯一的妹妹不知被卖到何处,若是能找到她,奴婢甘愿为公主赴汤蹈火。”
“快起来。”楚元梨拉拔着琥珀起身:“你照顾本公主有功,为你寻幼妹之事,本公主满足你。”
安抚好琥珀,背过身去的楚元梨幽幽一叹。
前世即将离开夏国,去往大梁和亲前夕,琥珀才提及还有个妹妹的事。
她让舅舅帮忙为琥珀寻亲,几番寻找,才知琥珀的妹妹被卖往扬州的路上,不幸坠落运河,尸骨无存,那都是十年前的事,如果还活着,今年约莫也有十三岁的年纪。
她不忍告诉琥珀这个消息,尚村期望的等待,也比这个揪心的结果要好,只道还没有寻到线索,一瞒,便瞒了五年。
直到夏国联合燕国的军队攻破城门,她殉国殉夫,气息残存间,隐约望见琥珀那个傻妮子捧着金盏,饮下毒酒……
拜见过贤妃,几人回去前厅。
置放黄花梨木雕刻的一排排架子,摆着数十盆被巧匠精心侍弄的兰花,形态各异,每一盆都能当之无愧的名品。
楚元嘉正赏着一盆慧兰,听见一阵骚动,不禁抬眼看去,就看到从前一直懦弱的六妹,此刻身边围拢着一圈人,众星拱月般。
“不过是一群见风使舵之人。”钟汾沄很是不屑翻着白眼,下一秒看到惯来待人温和却面冷的齐韫竟也主动过去。
钟汾沄绞着帕子,不服:“平日里看着一声不吭,没想到背后这么会使手段,连一向不爱与人打交道的燕国三皇子,也不知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楚元嘉的眼神落到对方发髻里的南海东珠,同自己发髻里的一模一样,平素她最是讨厌同人撞衫,一样的珠钗也是。
她冷哼一声,抬手扯掉头上的硕大东珠,藏在袖间。
却说齐韫,暗暗扯了把身侧人的广袖,以眼神示意——方才看不见人家,一直四处搜寻,怎么现下见到人又撇开脸去,是作何?
陆见闻不好继续装聋作哑,只冷脸问:“兖国公主一直盯着这盆兰花,可知这是什么品种?”
楚元梨如实说:“不知。”
一声轻笑,众人闻声观去,见英国公之女钟汾沄拿帕子掩唇:“你们自说自的,看我作甚?”
楚元梨如何不知对方是在嘲笑自己,只是她对兰花着实没什么研究,只道:“我虽不知这些兰花名种,却知兰花傲气不逊于青松,长于峭壁荒原,不骄不躁,幽谷清香,我爱花,爱其品格更重于品种。”
陆见闻目光幽深,齐韫唇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皇上皇后驾到。”
宴厅外,有小太监尖细的嗓音高唱。
帝后相携而来,众人拜礼。
落座后的帝王抬手:“平身,今儿贤妃举办赏花宴,朕和皇后也来凑凑热闹,无需拘束。”
楚元梨被引着去往自己的位置,除了几位嫔妃,离皇后下手边的位置最近。
刚要落座,感受到身侧灼人的目光,她回望,同楚元嘉对了个正着。
楚元梨坐的位置,恰恰是从前楚元嘉的位置,但凡有什么好吃好玩的,父皇必定第一时间送到瑶华宫,现在多了个人来同自己分享,陷入巨大的落差,这让楚元嘉一时适应不了。
可想到正是六妹割肉救父,才能叫父皇病愈,楚元嘉心中的不甘和嫉妒,一瞬间又烟消云散。
她心情复杂极了,勉强移开视线,不再去看身侧的六妹。
楚元梨不知自己四姐在想什么,只是顺着方向瞧过一眼,瞥见齐韫面前一只酒壶凝露,她探了探自己面前的酒壶,温热有余。
也就是说,有宫人刻意怠慢。
宫里的奴才们,最是能看人下菜碟,从前她不受宠时,没少被刁奴欺主。
既是感同身受,也有还恩报恩的心思,楚元梨招来静香,对其耳语几句。
得了授意,静香悄然退出宴厅。
不多时,一名小太监重新端来一壶温酒放到齐韫面前。
齐韫面色微讶,眼神在宴厅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到楚元梨身上。
但见她身姿端坐笔挺,烟霞色的宫装穿在她身上,并不俗气,更显清丽,云髻里的硕大东珠生晕,点点光斑投映在她白皙光洁的额头,格外撩拨人。
她端着只琉璃盏,小口啜饮酱紫色的果酒。
不一会儿,喝得双颊生晕。
因身体缘故,齐韫极少会饮酒,兴致正盛,自顾自斟了一杯,饮下一盏,笼着的一层苍白病容泛起血色,本就浅淡的唇色,因染上紫红色琼浆,衬得他容色更添两分妖冶。
宴席进行到一半,聊起兰花,贤妃突然岔开话题:“方才在后厅,臣妾与陆中书的夫人颇为投缘。早有耳闻陆夫人长子才华卓越,品貌不俗,今日一见,果真是少年才俊,臣妾想将面前这盆惠兰赠予陆修撰。”
宫廷举办赏花宴,且事先透露可以携带家眷,官眷们便心照不宣地猜到是皇家在借机相看才俊。
此时听贤妃开口,才知贤妃替南阳公主相中了陆家儿郎,欲要择为乘龙快婿。
陆邈稳坐钓鱼台,倒是陆夫人眉眼露出几分焦急,难怪贤妃在请柬上写着陆见闻的名字,一入宫,又格外热情地拉着自己说话。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听见贤妃赐花时,陆夫人面上绷不住。
长条案下,一只大掌覆在手背,陆邈冲夫人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早在这之前,陆邈听过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如今见贤妃急不可耐,才认定此事八九不离十。
本朝有明文律条,一旦尚公主,男子不得再入仕途。且公主贵为天子血脉,金枝玉叶,是为君,夫家是臣,得尊着敬着公主,每日晨昏定省的请安,是以除了某些家中不成器的儿郎,凭借尚公主借势获得富贵,但凡有些血性男子,都不愿背负贪图富贵之名。
陆邈不慌不忙,是因为他陆家儿郎傲骨嶙嶙,断然不肯吃软饭,即便陆见闻一时鬼迷心窍,怕是皇帝也不肯点头。
一直安静坐在角落里的陆见闻,因贤妃一句话,成为在场焦点。
他有条不紊起身,拱手道:“谢贤妃美意,只是这名品兰花太过贵重,下官受之有愧。”
“陆修撰。”贤妃美目含霜,若不是她娘家子弟要么成家娶妻,剩下些浪荡不成器,她也不会把主意打到别人身上,给脸不要脸。
“贤妃。”
从赏花宴开始,皇帝就明白贤妃的意图,贤妃是在试探和揣测圣意,为何偏偏这时间急着为元嘉择选夫婿,许是贤妃收到其父镇北候的消息,知道两国议和,前脚他回复了大梁国君,欲择一位夏国公主去和亲,后脚贤妃着急忙慌举办赏花宴……
皇帝大感失望,不禁想起自己躺在太极宫病重时,颇受恩宠的贤妃躲得远远,在他为国为民烦忧时,贤妃又屡屡试探他的态度。
臣下与后宫妃嫔私联,等于犯了皇帝的忌讳,皇帝当即冷下脸:“贤妃吃多了酒水,胡言乱语,你们都是死了吗,还不把人扶下去。”
从未被皇帝当众下过面子,贤妃被惊住片刻,一左一右两条手臂如铁钳般制住,叫她动弹不得,直把人往宴厅外拖走。
楚元嘉起身,替生母求情:“母妃不过赠予一盆盆兰花,还请父皇息怒。”
看着下面跪伏着的四女儿,皇帝心下松动,正要开口,就见小六也过来求情:“贤妃爱女心切,请父皇息怒。”
皇帝从前一贯骄纵着四女儿,盼她不要被世俗浸染,一直天真无邪。可此刻瞧着这个天真得过于蠢笨的女儿,连比她小一岁的小六都能看出贤妃举办赏花宴的深意,偏元嘉还看不出来。
皇帝快要柔软的一副心肠,又重新冷硬起来,暗自责怪贤妃教女无方,好端端一个公主,养得没有半点脑子。
“小六,地上凉,你大病初愈,莫要跪着了。朕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得了父皇的话,楚元梨依言起身,顺道还去搀扶了把楚元嘉。
“没想到六妹会不计前嫌替母妃求情,谢谢。”楚元嘉面上划过不自然,低声道。
楚元梨回以微笑:“四姐姐客气了。”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酒壶凝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