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味双色》风琳儿

60、松鼠桂鱼

　　入口鱼肝那怕只是微咽口水的上颚抿动，就随之化开，嫩到不可思议的地步，那是一种比布丁都柔软轻柔的口感，酱油的咸将鱼肝本身的鲜轻吊，让那浓郁的味道充满了口腔。

　　但是嫩还不足以说明这道菜，下面的脆面包干在吸收完化掉的鱼肝以及卤汁后，就好像在牙齿间爆炸，全面带给这个密闭空间第二轮的味觉袭击。

　　这确实是【青鱼秃肺】，带着这道传统本帮菜特有的浓油赤酱，这也确实不是【青鱼秃肺】，这种嫩到极致的口感，这种运用混合食材带来的口感层次上天翻地覆。

　　黛家这个小孩果然是黛山衡的儿子，这种对食材以及口感味道上的把握，简直是天纵奇才。放眼当今这辈没几个人能与之媲美，不，应该说是一枝独秀！

　　周木慢慢放下了筷子，心里不得不承认，甄味这一辈里的周家子弟是输得彻彻底底。

　　上海菜能屹立百年不倒，最关键在于创新，把其他帮派的菜色在原有基础上不断进行改良革新，将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地的精华取来为我所用。

　　这么多年来那么多人只看到海派传统名菜后继无人，很多菜色诸如【青鱼秃肺】这种菜即将失传，却忘记了海派菜它是不会消亡的，它只会在历史的长河中变化进步，一如上海这个从小渔村到大都会的历程。

　　就算是周家在秉承传统的同时也会对菜式进行改良，以求有更好的味觉感受，这一点黛楚做到了。

　　当今后黛楚将这道【青鱼秃肺】端上世界厨艺桌的时候，它可以叫【青鱼秃肺】，它也可以叫其他任何的名字，不变的是它来源于“本帮菜”！

　　周木的心情太过复杂，本来甄味带着黛楚过来的时候，他心里是不舒服的。

　　这么些年来，周家在“喂养”甄味这件事上真的是不遗余力，但凡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无一不过她的口。

　　所谓的老饕，那无一不是背后强大的财力培养出来的，正所谓富门三代皆精细，锦衣难敌舌尖花。

　　这不同与厨师，美食家并不会凭空就知道某个食物的味道，都通过味蕾让大脑记忆。

　　有没有吃过是美食家判断一个菜品的最基础的先决条件，甄味这个孩子那真是从小到大被各家山珍海味、金馔玉餮、八珍玉食一口一口喂大的。

　　今日这道【青鱼秃肺】出来，老爷子不知道心里有多不痛快，特别是老爷子他已经……

　　没有听见自己儿子的心声，周光荣依旧笑呵呵：“后生可畏呀！可畏呀！”

　　他眼皮耷拉，沉默了一会对黛楚说道：“你想知道任何关于本帮菜的东西，周家会知无不言。”

　　周木大惊：“嗲嗲，这……”

　　周光荣抬了抬手：“无妨无妨，时代是属于年轻人的，再说小味去参加比赛，也算我半个周家人。”

　　“周老前辈，没有什么需要知道的了。”黛楚拱了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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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的路上气氛很微妙，看着黛楚和甄味沉默不语，也没有人有勇气去打破。

　　回到701室，甄味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望着天花板很久想不明白黛楚为什么会拒绝周家伸出的橄榄枝。难道就因为老爷子话语中把自己说成为半个周家人，让他以为就是在绑定他了吗！

　　其实周老爷子说的并没有什么错误，这些年来周家待她真的不薄，说起来若不是没有合适的人，她甄味早八百年就嫁入周家了。

　　但是周家依旧如亲生闺女般待她，到如今见她带着黛楚来枫泾，周光荣话里话外都是向着她帮着她。

　　这种关系厨师压箱底的东西，能有几家像周家这样对着外人的外人作出倾囊相授的承诺！

　　她的“太太”是本帮第一泰斗周光荣啊！是小时候搂着她扛着她，满街小巷喂她的“太太”呀！

　　他怎么能，怎么能……甄味的心揪住了的疼，糟糕到天花板也模糊起来！

　　一时分不清楚到底是因为周家还是因为自己。

　　黑暗中两个人独自无声……

　　天蒙蒙亮就有人在敲701室的门，黛楚头疼欲裂得起床，跌跌撞撞打开门。

　　门外一个十五六岁背着大包的少年，他人看着瘦瘦小小，手上却还拎着一个巨大的蛇皮袋子，见到黛楚开门“啪”的一声就给跪下了：“师父！”

　　黛楚蹙了眉头，这小孩他认识，明珠村婚宴的时候，参加婚宴的大厨们把自己小助理借给他和姬海桐，这个小孩好像就是当时帮他这里打下手的。

　　叫什么来着，好像他们叫他什么“生”来着！

　　“师父，我是董家生，明珠村有给您和米修哥这里打下手的董家生。”那少年跪在地上对于黛楚没有记得他倒也不在意，生气勃勃地说。

　　“师父”黛楚有点迷惑，依稀记得他好像是某家知名酒楼哪个大师傅的徒弟：“你跪着干什么！起来！进来说话。”

　　“哎，师父。”董家生脆生生应着拎着蛇皮袋进门了。

　　然后他看到沙发上蠕动着一个巨大的被子包，慢慢里面探出个黑脑袋……他……

　　像面包虫一样伸头的甄味还迷迷糊糊，她睁开一双迷蒙的眼看着这个不认识的少年站在701室里，他瞪着大眼一脸受惊吓。

　　“师……师娘……好！”董家生忙不迭鞠躬。

　　师娘？！什么鬼啊！

　　甄味坐起身，彻底醒了：“谁是你师娘啊？！”

　　“难道不是？！”董家生看看黛楚再看看甄味。

　　黛楚指指单人沙发说：“你找我什么事情？！”

　　董家生陷进沙发，手里因为紧张紧紧撰着蛇皮袋：“我，我是想跟着您！”

　　“所以你见到我就跪，进门就喊师父？！”黛楚挑眉。

　　“懂不懂规矩啊，有这么拜师的嘛？！”甄味被子蒙上头继续躺下。

　　“不对呀，我看着你很眼熟呀！”甄味又一骨碌起来，穿着睡衣睡裤就吧唧吧唧跑到董家生面前，她左看看右看看：“真的很眼熟，我是不是见过你啊！”

　　董家生吓得直往沙发里缩，哆哆嗦嗦回：“我之前是在帝朝里的。”

　　甄味眯起眼睛：“帝朝？！他们厨房本身就是采取师徒制的，你跑到这里要另投师门？！你这难道不是背叛师门？！”

　　董家生垂下眼睑闷闷地回：“每天都是打杂，说来是徒弟学手艺，但是一个月见不了师父两次面。上次明珠村，师兄把我推出来是想看笑话的，没想到回去后我就能独自上灶，他们就不允许我进主厨房，直接把我赶去切配了。干活钱拿得少没关系，重活累活我都肯干，但是别不让我学呀！实在是受不了了，晚上睡觉都做梦在明珠村看黛师傅做菜，所以我就找来了。”

　　董家生灼灼看着黛楚：“师父，明珠村里我看着您做菜，我太崇拜您了！我想和您学厨艺，我不怕吃苦，真的，我什么都能干！”

　　甄味扫扫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手指摩挲着下巴说：“你怕不是看黛楚进了全国五十强，眼巴巴得赶上来就想蹭机会的吧。”

　　董家生脸红红的，心思被戳破也是很尴尬，但他也昂起头说：“这也算因素之一，但是就算不蹭机会，只要我还在学习厨艺，总有一天我也会出名的！再说了，现在师父很需要我，每次比赛都只有师傅和米修哥两个人做菜，那怎么行！”

　　甄味瞪大眼睛：“呦呵，感情冲着我这个位置来的呀！”

　　董家生抿起嘴不语，但却毫不示弱地看向甄味。

　　“这样吧，你做一道菜，我看看是不是我想要的徒弟。”黛楚发话，董家生瞬间眉开眼笑，用力点点头。

　　甄味看向黛楚，但是他没有看她，而是转身去了洗手间洗漱。

　　他，他到底什么意思！他是真的那么想和她撇清关系嘛！

　　早上701是最热闹的，现在楼上801的甄滋要来吃饭、再加上702的郝宅还有米修，数一数就已经有五个人了。

　　从菜场买完菜回来的董家生被人头吓了一跳，怎么一下子房间里就挤满了人，前面不是就是师父和师娘两个人么？！

　　但是他也不好意思问，黛楚让他做一个菜，这道决定他是否能留下的菜式当然必须要经典。可这大清早的都没有吃过早饭，总要做早饭吧，这么多人要做什么才好？！他还有关键的菜要做呀！哎，头疼……

　　701的地方本来就不大，当初卞贝贝就是以一个人住为主，所以厨房连着客厅是半敞开式的，中间的隔断是玻璃移动窗，一打开那个岛桌是既当了伸展料理台又当了饭桌。

　　米修、郝宅、甄滋显然都已经知道了董家生到底为什么来，于是众人也就待在了客厅里透过透明的玻璃窗门看董家生在厨房里操作。

　　“他好像是要做鱼呀！”米修说道：“奇怪了，中国人早点是吃鱼的吗？！”

　　“并没有，谁家早上起来专门做鱼吃啊？！”郝宅回到。

　　董家生就是准备做鱼的，非常经典非常出名的一道菜【松鼠桂鱼】。既然要求做一道菜，那必须是要考验刀工以及做菜技巧的菜式，那么还有什么菜能比上【松鼠桂鱼】这道菜更能全面考验一个厨师的功底呢？！

　　桂鱼要在活的时候就去骨成型，并且花刀切，鱼肉要成一条一条的连着皮，皮不能断，然后马上就要上粉，大火起油锅炸。

　　这道菜刀功厉害的话是可以做到桂鱼在下锅炸完摆盘的时候，鱼头还在张口呼吸，这个就是特别讲究刀功的一道菜式。当然董家生还没有达到这么厉害的程度，不过他觉得以他现在的程度，应该也是能炸出非常漂亮的桂鱼的。

　　其次，这道菜也不仅仅是刀功问题，炸完了鱼后摆盘完，还需要进行调味汁水的调味，并且需要加入蒜瓣、笋丁、香菇丁、豌豆、小虾仁炒熟并调和调味汁勾芡，起锅后浇到炸好的鱼身上。

　　可以说这道菜能体现出厨师的刀功、效率以及调味勾芡的能力，如果想要全面考核一个厨师的能力的话，这道菜不可谓不经典。

　　董家生在帝朝里级别太低了，平日里都没有什么时候上灶台，只能做一些打荷水台。他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做着最低级的活，但是眼睛永远都会在大厨的各种活上。

　　这道菜是帝朝里非常出名的一道菜，他看过很多遍师兄们的操作，虽然没有实际单独操作过，但是他想他能做的！不过，总不能六个人早餐就吃一条鱼吧？！

　　董家生做事专注，速度非常快，没过多久【松鼠桂鱼】热气腾腾上桌了。除了鱼之外，每人还有一碗面，上面的浇头那就是松鼠鲑鱼的边角料集合。

　　甄味推开面条第一筷子就夹上了【松鼠桂鱼】，做这道菜真是藏也藏不住的野心，他真的以为这道菜是那么好做的？！这个鱼面能炸出开花的菱形刀是他随随便便就copy的？！这个浇汁勾芡是他偷师就能掌握好的？！想太美了吧！

　　“切的鱼肉有大小不匀，粉上的不匀，油锅的火候还不够，这鱼肉吃起来口感不匀。料下的炒顺序也不对，豌豆老了，虾还夹生腥气，笋丁太硬，香菇丁下太多了，勾芡又那么厚，有些鱼肉浇不到。”

　　每说一句，董家生的头都低了一分，脸越来越红，他被甄味说的都有点绝望了！

　　黛楚放下筷子，指指面浇头里一种黑黑的东西问：“这个是什么？！”

　　董家生一看脸更红了，他喃喃说到：“这是我家乡的野蕨菜，我妈妈自己晒的，不好吃吗？！”

　　“你怎么想到放这个到里面去的？！”黛楚接着问。

　　这个真的那么糟糕吗？！看着黛楚面无表情，董家生真的有些着急了：“因为没想到早上那么多人，我想着反正正好也是买了一些【松鼠桂鱼】的配料，那就做杂菜浇头面当早点的，也好和【松鼠桂鱼】配一下。但是我想总不能真的配料一模一样，这样味道变化的不大，所以我就泡了一些干野蕨菜放进去，这个烧汤很鲜的。这只是我随便烧一下的，是为了烧早饭给你们吃的，您吃吃看我的【松鼠桂鱼】，我真的尽力了。黛师父……”

　　哈，那肯定是通不过了，这道【松鼠桂鱼】给她吃起来是真的失败，她一点都没有瞎说。

　　甄味一边摇摇头，一边合着菜夹了一筷子面条送到嘴里，一股淡淡的鲜香慢慢散发在口腔里，让原本无味的面条显得特别清爽而醇厚起来。

　　她仲楞住了，然后听到黛楚低低地说：“董家生，你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