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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腊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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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祭一直持续到晌午。
按礼制正祀前需禁食多日,上至皇帝下至朝臣多以米汤果腹,今日更是滴水未进,形姿步态都有些飘飘欲仙。
随着圣上的车鸾仪仗回驾宫中,众人也得以休憩。
中书外省,內侍监指挥着內侍为每位大臣备至了一碗粥。晏无道让內侍搁到一边,拿起文书奏表。
营州叛乱没有丝毫进展,十六州各州刺史都在呈表“喊冤”,御史台弹劾的奏章积压了大半,而兵部那边,还是商议不出如何平叛。晏无道休息片刻便要去听他们骂战,这时,十二进了来。
“大人!”他拱手,靠近晏无道,“属下按您的吩咐留在外省等候,却未曾见到过阿伮娘子。属下后又去了含光门,还是未等到。”
晏无道抬眼过去,面无表情地在案几上敲了两下。
十四随后进来,今日到南郊祭祀,十四随行,十二留在外省。他觑眼晏无道,怕他怪罪,于是道:“十二应是怕错开阿伮娘子,是以未曾回府内询问,属下现在回去看看?”
晏无道扔了手中奏章,动静不小,四下有人望过来,又很快若无其事地各自忙碌。晏无道
半掀着眼皮,藏下眼中情绪,命十四留在这,离开了外省。
时已近未时,含光街前人流攒动,此处近鸿胪寺,来往行人多半是奇装异服口音各异的胡人。晏无道披着黑裘大氅,里面一身深紫公服,头戴幞头,双手插于袖中。身后跟着一个着青衣的侍卫,立在含光门旁。
宿卫官一脸汗然,小心翼翼陪在身侧,不知为何,这位大人就侯在这儿不走了。
“太师,天冷,您还是请先入室内,您要找什么人,交代下官便是。”
晏无道拧了下眉,略有不豫。十二心细,深谙晏无道嫌吵了。他半转过身,晃动了腰间挂着的横刀,那宿卫官一见,立时悻悻噤声,拱手退回去了。
晏无道过晌午未去兵部露脸,反而出现在含光门。这一举动传到了宫里头,圣上听说,午睡也不睡了,把魏敏召到内廷询问。
魏敏道:“原本太师是在外省食饭的,午后还要召集内阁商议要事,孰料,饭也未用,人也出去了,宿卫询问,他还把人打发了。”
一连半月有余的紧绷情绪,前一瞬还雷霆之怒的圣上,这会儿倒和风细雨起来。倒在龙椅里,好奇之于不免笑道:“这倒是奇了,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晏无道?去,派人看看,他等谁?”
伮伮一身男装打扮,姗姗来迟。
她面上敷了粉,点了点胭脂,不知是跑来的还是走的快了,额上出了些汗,妆面花了。
看出她是细心打扮后的,晏无道攥着她的手,拖到眼前,上下打量片刻,漫不经心地攫住两腮,拇指捻过的地方露出本来颜色,青白一片,红痕刺目。
这是要至她于死地,一对手印,红中泛黑紫。
“你去见秦氏了?”
伮伮垂眸,长密的眼睫眨动着,淡淡开口:“今日见到大娘子,情状十分可怜,大娘子的病重了。”
秦氏近来病的愈发严重,晏无道本打算抽个空闲把人送到城外去。这个心念一动,他交代下去,十二拱手,自去了。
晏无道拽着伮伮的手,一道前行。
他二人旁若无人地沿着含光街往西市去,晏无道不问她作甚,她自顾买了些东西,又到街边买了两碗羊肉汤饼,和晏无道吃了起来。
晏无道来前未食饭,却也不觉着饿,百无聊赖中支手抵颌,另只手翻拣着伮伮买的玩意。
那堆东西里什么都有,果子、钗饰、布料、灯烛还有孩童的玩具。晏无道低声笑起来,睇眼过去,在伮伮小腹上打转。
“有了?”
伮伮否认,晏无道难得的有些失望。
“某还以为,老来得子。”
伮伮抬眼看去,晏无道口中尽是可惜,面色却轻佻着,并不像他说的那回事。
晏无道身边的女人不少,逢场作戏露水情缘也好利益交缠收入府中也罢,就子嗣而言,有且仅有晏小山一人,也不知是不是他故意为之。
伮伮不做生儿育女之幻想,本身便没这意愿,何况身子也不适合。这事上次医官来替她诊治时,便告予晏无道——从前受伤严重,伤了宫体,恐怕今生都难以生育。
晏无道晃了晃拨浪鼓,咣啷咣啷的声响,觉得有趣。
先帝执政后期,沉迷修道,不理朝政,晏无道在交河举兵千万里拥立圣上登基,后以会稽秦氏为首的各方世族力荐,晏无道得以入内阁。
那时晏小山刚出生,晏无道肃清反对势力,诛杀右相极其门生,又过几年,提拔魏敏升门下侍郎,进内阁听录,至此,整个朝堂之上,再未有反对声浪。
晏无道拨冗教导晏小山,小小稚子被扔进军营,随上番宿卫历练。
“若小山有一子,却是极好。”
伮伮收回拨浪鼓,对晏无道说:“大人,时候不早,您该回去了。”
晏无道挑眉,在伮伮起身时踩住了她的袍裾。一抻一缩间,伮伮一个趔趄,脚下及时改了步伐,回身一个旋转落座凳上。然而到底急于稳住身形,被香炉烫伤的手臂不免撞到了晏无道前胸,她下意识避害,还是忍不住蹙眉。
晏无道攥住手臂,袖子向上一撸,似笑非笑道:“你可有一天不受伤?”
话落,用手指在空碗的边缘划了一圈,冷掉的油脂触碰手温,底部略有软化。晏无道的指腹稍嫌粗糙,伮伮的皮肤不甚滑嫩,抚摸其上动作轻缓,带了些温柔小意,不见狎戏。
烫伤的地方有的起了水泡,晏无道瞧了瞧,松开手。
“时候不早,该回了。”
他径自转身,黑氅扬起,走路自带风。伮伮目送他走远,正欲回府,冷不防被人拎了后脖颈。
晏无道问她:“你以为去哪?”
伮伮:“大人不是该回公办?”
晏无道居高临下地斜眼轻笑,把己身的大氅解开,披到了伮伮身上。伮伮还想推拒,被晏无道牢牢按住。
“走罢。”
西市到崇仁坊,一西一东,横跨半个长安城。晏无道过往行军步行千里,这点对于他算不得什么,伮伮倒也跟得上,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太师府大门。
许管事一回身见到晏无道,顿时忐忑起来,扯起一抹假笑迎了上去。
“大人可是忙碌了半天,还未食饭?老奴这就让他们准备……”
晏无道说:“不用了,十二呢?”
“十二……十二他……这……”
许管事吞吞吐吐,五官表情乱做游弋。
十二按照晏无道的吩咐,送秦氏到城外别庄,许管事差人套好马车,就候在侧门。然而后院的女婢过来禀告,说是大娘子院里不好了,他急急奔去一看,秦氏挥着一把剪刀向十二身上刺去。
晏无道近身服侍的当属十二武艺高强,他铁石心肠,对待秦氏绝不会手软,可惜这次秦氏有晏小山撑腰,行动间多有制肘。
晏小山一手持刀对峙,一手张开护卫,秦氏呆傻地站着,嘴里有话,喃喃自语,晏小山给她养着的雀儿给她扎死了,羽毛血迹沾了一剪刀。
“你好大的胆子,敢以下犯上,”晏小山眯着眼,冷冷瞪视,“想带大娘子走,不如先来问问我的刀!”
十二冷峻着脸,不为所动,横刀相向,“锵”的一声。
“将军,得罪了。”
晏小山怒气滔天,一刀一式皆是杀气腾腾。
若不是阿若派来的人告予他,母亲就要被人送走了。晏小山御马飞奔,地上被他的马蹄踩踏出黄沙满天的样子,一刻未停,晏小山掠入院中,十二正扯着秦氏往门外去。
那一刀使了大力,十二不备,后腿一大步,晏小山护着秦氏回到室内,关上房门。
他像门神也似立在房前,里面秦氏受了刺激大喊大叫,伴着雀儿惊飞唧叫。
十二拱手,交代晏无道的命令:“将军,大人命属下带大娘子出府。”
晏小山面露凶恶,眼下卧着戾气,凉凉道:“大娘子身体不适哪都不去。”
“那便恕属下不恭。”
十二话落,脚尖轻点,身法灵活,左击右攻。晏小山的肩头、腰侧,公服已然破损。十二还待攻击,院外横飞过来一人,晏小山眼皮一跳,揽住来人,退后数步。
“郎君!”
阿若环抱住晏小山,面色俱是担惊受怕,不加掩饰的惶恐。晏小山拧着每,忍不住斥责道:“你来做什么?”
水汽氤出,凤目里一片通红,阿若轻轻吸了下鼻端。
“郎君一片孝心,可刀剑不长眼,阿若实在后悔,不该让绾姒找你。”
“莫要胡说,”晏小山瞥眼十二,把人往身旁推了推,“你且安心,不要添乱。”
绾姒煞白着一张脸拽住阿若,上下打量数次,依旧不免后怕。
“刀剑不长眼,娘子不要再如此莽撞了。”
阿若眼里的泪终于滚下来,晏小山想揩去,却怕打斗中沾染的血腥气惹阿若不适,遂挥手。
“快把你们小娘子带走!”
绾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将把阿若带到一旁,晏小山与十二又缠斗在一块。而这时里面突然传来一声鸟雀泣血的鸣叫,秦氏推开门走了出来。
她把晏小山送来的雀儿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