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沧海》流浪星尘

1、第 1 章

　　1.

　　他们同时停住了脚步。

　　这停顿似乎只有一瞬，下一刻变作了自然而然的相互致意。东道主介绍说，这是G省来的专家，是年会专门请来交流经验的。她熟练地微微一笑，道您这话抬举我了，这方面还是你们K市做得更专业些，我主要是来学习的。

　　他站在团队中靠近中心的位置，在她说话的时候默默凝望她。她话音落下，他便转开目光，仿佛刚才只是一次再正常不过的逡巡。

　　“相互学习，相互学习。”两个团队的人相互客气着聊了几句，便往不同的方向分开了。隔着人群擦肩而过时，他们对视一眼，似乎有千言万语，又似乎古井无波。

　　狭路相逢，免不了会谈论对方团队的情况。“S省那个谁，好像是在我们这里读的大学吧。”说话的人想不起她的名字，但所有人都知道焦点是谁。他在心里替那人补上了她的全名，一个并不怎么温柔的名字，甚至可能算不上好听，但他在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他就像是半游离在这群人之外，听着他们说话，想着和他们完全不同的事情。

　　“是呀，她在我们这里读了大学，是不是还读了研究生？她导师是……”有知情人喋喋不休地分享着信息，忽然卡了壳：“她导师是谁来着？”

　　是C教授。他想，那是一位非常温柔的老师，一度是她人生的目标，可惜后来……他没能再想下去，因为有人忽然叫了他的名字，“你是不是她的本科同学来着？”

　　他下意识摇头，神色还有些茫然，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笑了笑：“是，本科是一个系的。”

　　还是同一个班的。那时候他是班委，偏偏不爱和女生打交道，便经常请求她帮忙通知班里的女生——而她也应允了，没有任何不快。他一度以为这是因为她太过善良，才帮他分担了好几年的工作。

　　“那她后来的导师是谁呀，你还记得吗？”同事们习惯性地八卦起来，“印象中她好像挺低调的样子。”

　　他扯出一个事不关己的微笑：“不记得了，读研时联系很少，后来基本上断了。”

　　其实那时候他们经常牵着彼此的手走过城市的大街小巷。她怕黑，他却总爱带着她钻进没有路灯的小巷，看着她惊慌失措又假装镇定地靠着自己，将她吻得抵着墙才能勉强站住。

　　“哦。”同事们便不再讨论，最多感叹一句“她是C教授的学生，怎么不留在这里？”然后被人心照不宣地捅一胳膊肘，便不再多提。

　　他敛目沉默，又变回了那种半游离的状态。

　　2.

　　会场空调开得很低，在渐冷的季节让人昏昏欲睡。他下意识往一个方向瞟了一眼——她一向怕冷，好在裹着厚厚的工装，也不至于太过难熬。

　　随即他自嘲地微微一笑。现在的她，恐怕已经轮不到他来关心了。

　　不管是多么严肃的会议，茶歇永远都是参会者最重视的环节。他拿了一杯乌龙茶，随手端了一小碟点心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来，回头看见旁边坐着的人，愣住了。

　　是她。

　　她显然也有些不知所措。他注意到了她亮着的手机屏幕，是朋友圈的界面，显然是刚刚正在看手机。两人相顾无言了几秒，她惊醒似地，飞快锁了屏。朋友圈的界面被黑色替代，映出了她模糊的侧影。

　　“最近还好吗？”她率先开了口。

　　“还行。”他说，“……挺好。”

　　她垂下眼，喝了一口手中的咖啡。

　　“还是喜欢咖啡？”他问，虽然开口就已经后悔了，但仍是迫切地想知道她的一切。

　　“嗯。”她轻轻点头，“你呢，还是喜欢喝茶？”

　　“对。”他笑了一声，“我挺念旧的。”

　　这话我听过。她想，她拿了一块曲奇放进嘴里，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凝固了片刻。那块曲奇是抹茶味的。

　　“我这些年变了些。”她缓缓开口，“从前也是个念旧的人……现在不是了。”

　　他看着她。睫毛微微颤抖，握着手机的手藏到了桌子下面——她没有说实话，他想。他了解她的一举一动。

　　他忽然有了一种冲动。

　　“你当时，走的时候，”他顿了顿才把话说完，“恨我吗？”

　　她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诧异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不恨。”她坦然地回答，“当初是我自己做了选择，我不想后悔——这还是你教我的。”

　　“但是——”你还是因为我，牺牲了很多——

　　“是放弃了不少。”就像预料到他想说什么，她飞快地截断了他的话，阻止他把那个词说出来，“不过也得到了很多。那几年我很快乐。”

　　好像意识到这样的说法不足以取信于他，她又补充了几句：“当时那样选择就是为了不影响你的发展……现在看你发展还不错，那我当时做的那些就没有白费，有什么好后悔的。”

　　他凝视着她。

　　如果她当初留在了K市，以她的能力，必然能站到比他还高的地方，俯瞰更广更远的风景。但她放弃了留在K市的机会——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回家的高铁。

　　“回家也蛮好的。”她说。她是北方人，但毕竟是在这座南方城市待了许多年，说话还带着一些南方惯用的词。“家里房价可比K市低不少，当初回家就业还有人才回流补贴。我现在住的房子比我父母的还大，要是留在K市，我可住不起这么大的房子。”

　　他笑了笑。她还是那样，性格坚韧乐观。“房子太大，打扫卫生怕是不容易。”他半开玩笑地说，“我就没有这个烦恼。”

　　“我请了个钟点工。”她说，“我妈有时候也来帮帮我，还有我——”她忽然停住了。他的心沉下去，他知道被她咽下去的词是什么。

　　她嘴唇翕动几下，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想说“我婆婆”。

　　“在名单上看到你名字的时候，我还以为看错了。”他突兀地转了个话题，虽然这个话题并不轻松，甚至离一些敏感的深渊更近了一些。但他控制不住地想提起这些事，似乎是用一把小巧的刀，在他陈年的伤口上挖去那些腐肉，痛入骨髓，却也轻松了些许——

　　“你之前说过，再也不来K市的。”他盯着她的眼睛，莫名有种报复的快意，但更多的是漫上心头无处找寻的疼痛。“我履行了我的承诺，永远不踏入G省一步——你这是反悔了？”

　　她沉默了一下，笑起来。

　　“K市是旅游城市，就算我自己不来，我也不能拦着我爸妈来。”她垂下眼解锁手机屏幕看了一眼，似乎是个无意识的动作：“更何况，我领导催了我好几次让我来，我总不能——”

　　她停住话头，一耸肩：“所以我就来了。”

　　他扯了扯嘴角。他知道，她又一次善解人意地换了个用词。

　　她的父母早就来过K市许多次，而在那次以后，他记得那对老人对他说过：“这是我女儿的伤心地，她不会来了，我们也不会再来。你也别去见她，让她平白难过。”

　　想要来K市旅游的不会是她的父母，而是她的公婆。

　　3.

　　“其实……之前有样东西没能给你，还挺遗憾的。”她忽然抬起头，俏皮地眨眨眼，好像又回到了年轻时的样子。“是个本子，可惜搬家的时候弄丢了。”

　　他听得微微发愣。“什么本子？”他心脏揪了起来。

　　“唔，那时候年轻嘛。”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做了决定之后，我开始在那个本子上写日记，记下来的都是我们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还有些别的东西……当时想着，要是哪天真的分开，一定要把那个本子送给你——结果最后没送。”她停顿一会，自嘲地一笑：“幸亏没送。”

　　他微怔。

　　“难过吗？”他低声问。

　　她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终于收了起来。“难过啊，当然难过。”她放低了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但他知道她说的每一个字。“好在……现在没那么难过了。”

　　他呼吸稍稍急促了些许。

　　“我以为我会哭的。”她笑了笑，轻叹一声，“果然还是长大了啊。”

　　他沉默。

　　“你现在身边有人了吗？”她忽然问，“今年36岁了。”

　　这个问题来得猝不及防，打碎了他提前设想的许多借口。他慌乱了几秒，才迟疑着缓缓摇头。

　　她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很快又收起表情，恢复了先前的温婉笑意。

　　她记得曾经泪眼朦胧的时候，看见他轻柔地拂去她的眼泪。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潮热的气息：“如果我注定会失去你，我在35岁之前都不会成家。”

　　曾经是谁的承诺压沉了岁月。而见证承诺本身，又是多么沉重的一刻。

　　“没碰上合适的？”她轻声问。

　　“嗯，没碰上合适的。”他松了口气。她还是那样，会给他台阶，会巧妙地跳过话题，让谈话能够继续下去——

　　他稍稍握紧了杯子。她也希望这场谈话能长长久久地继续下去吗？

　　“慢慢找吧，”她说，“只要有心，总能遇上的。”

　　“嗯，我不急。”他说，“反正也没人催——”

　　他顿住，知道自己又碰到了一个让他不太愿意面对的话题。

　　果然，她摩挲着咖啡杯，垂眸问：“叔叔阿姨还好吗？”

　　“他们挺好。”他说，“他们……挺好。”

　　他们偶尔还会说起你。他想，会问起那个灿烂了我最好年华的女孩，如今在哪里。

　　他们希望你幸福。他们一直遗憾，没能和你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就像我一样。

　　会场内的铃声响了片刻，提醒了还在享用茶点的人们，也惊醒了这个角落的他们。

　　“茶歇结束了。”她端着那杯咖啡站起来，“有机会再聊。”

　　他也端着自己的茶杯站起来，冲她点了点头。

　　“有机会再聊。”他说。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是有现实原型的，但所写的事情并未发生。它存在于可能性的宇宙中，也许会是某个不太精准的预言，也许会是一个平行宇宙的故事。只希望爱不被辜负，每份爱都是认真地、热烈地、用心地去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