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第三十一章 ...
-
“昭熠!”扶辰兀地出现在昭阳殿里,穿梭于各个房间,嘴里不停喊着:“昭熠!你真的回来了吗?你在哪儿呢?”
“扶辰,我在这儿,老地方。”
扶辰即刻会意,那是昭阳殿内的一处犄角,昭熠在那儿设了个秘密结界,只有他们俩知道。
他一个急转,刚来到她跟前就劈头盖脸道:“听闻湛泽雨那小子把你发配到天际去了,这死心眼的泉眼当真是恩将仇报、见利忘义!老夫真后悔没能早点儿清理门户,”他抓起她的手,“你这就随我一同去司法殿,我要他当面给你磕头谢罪!”
“好了。”她拍拍他的手,指指身旁的空座,示意他坐下:“他是帮了我,你知道的,莫再拿他撒气了。”
扶辰听话乖乖坐下,哀怨道:“等了五百年才重聚,你这是又要抛下我了吗?”
“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而已,你想见我大可来天际找我。”
“可是……”
“你是嫌路程远,不高兴来吧?”她揶揄道。
“才不是!”他急了:“我的意思是去一趟天际路上少说要三四日,不像你在这儿天天可以能见着面!”
“知道了知道了,”她笑道,“我是逗你玩儿呢。”
他不满地瘪瘪嘴:“明日就要走了,你可有什么放不下或者想做的事情吗?”
经他这么一提,她这才想起来,确实好些个承诺还未兑现。
“扶辰,你可想喝糖水?”
没等他作答,她就忽地不见了,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又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快尝尝看。”她将碗递到他眼前。
他懵懵懂懂地接过,先试探着抿了一口,谨慎地确认过没有异常后才大胆一饮而尽。
“如何?”她问。
“头回做能做成这样算是不错了。”他砸吧砸吧嘴,给予了中肯的评价。
“你没有觉得这个味道很特别,很熟悉吗?”她困惑道。
“没有啊,就是普通糖水的味道啊……”见她看似有些失望,急忙补救道:“不过是你做给我喝的,光这一点就很特别了!”
“奇怪,”她取出一张泛黄皱巴的纸反复确认着,“我明明是按这上面煮的,没错啊。”
他拿过纸一看,上面写着熬煮糖水的材料和方法。材料都很寻常,方法也没有什么特别但格外详尽,只是写得歪歪扭扭的,甚至还有好几处错字。
这字他很熟悉,他写下第一个字,便是临摹它的。
“她在赶去看你的路上遭遇了意外。”她柔声道。
“我知道。”他努力撑大眼睛,不让水气溢出来。
“她是爱你的。”
“我知道,”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我一直都知道……”
·
“慕姐姐!”
沈思慕闻声从书卷中抬起头,一名约莫十岁左右的女童朝她扑而来,一把抱住了她。
离开絷守城后,几经周转,她终于找到了可以落脚的地方。现今她借住于一私塾内,平日里帮这儿的夫子整理书卷,摘抄文本,做些杂活。
设立私塾的老夫子宅心仁厚、慈悲为怀,视教书育人为首任,所以在这里念书的大多是附近村里的贫寒子弟。
一日下课,清扫完课堂,发觉有一女童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上前一问才知她名叫孟娇,其弟孟傲是这里的学生。她想同弟弟一样念书,却因要帮衬父母摆摊做生意而不得不放弃。那日她是趁着收摊早跑来瞧瞧,本想偷听上两句,没想不仅来晚了,还被逮了个正着。
见她一心向学,她便自作主张,私下教了两句《木兰诗》。就这么两句两句的,过了一个月,竟将整首诗都给教会了。
“慕姐姐,我已将《木兰诗》背熟了,今日教什么呀?”孟娇仰着小脑袋望着她,眸子亮晶晶的满是渴求。
她摸摸她的脑袋:“今日还教《木兰诗》。”
孟娇不满地嘟起了嘴:“为何还是《木兰诗》?我都已经会背了。”
“背诵只是第一步,逐字理解了才算真正的融会贯通。”
“好,慕姐姐说的都有道理。”孟娇转转圆溜溜的眼珠子,贼贼一笑:“慕姐姐你这么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应该不会介意多一个人吧?”
听她这么一说,沈思慕这才注意到不远处还有一女童,她低着头慢悠悠地跟在孟娇后面,挪了很久才挪到附近,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孟娇心急地将她拉了过来,介绍道:“她叫姜招娣,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她住在我家隔壁,她的弟弟也在这里上学。”
沈思慕俯下身,温柔道:“好学是好事,我当然欢迎啦。”
“我昨日已教会她背《木兰诗》了,”孟娇自豪道,“只是她……”不知为何,爽朗如她竟吞吞吐吐了起来。
“我不识字……”姜招娣小声道,小脸涨得通红。
“没关系的,”沈思慕宽慰道,“没人是生来就会的,大家都是从无到有慢慢学起来的。”
“真的吗?”姜招娣怯怯地问。
“招娣一天就能背出《木兰诗》,这么聪明,我对你有信心。”孟娇拍拍她的肩:“不如先教你写名字吧!”
姜招娣皱起了眉头:“不,我不想写我的名字。”
孟娇不解:“为何?”
“即便不会写,我也知道它的意思。”姜招娣抠弄着指甲盖,愤愤道:“我不喜欢它。”
沈思慕了然一笑,拿起纸笔,边写边道:“正如我方才跟孟娇说的那样,念起来和写出来是不一样的。‘朝’代表着朝阳,‘朝蒂’是面向着阳光的花蒂。”她将纸递到她眼前:“朝蒂朝蒂,含苞待放,蓬勃昂扬,是一个好名字。”
姜朝蒂接过纸紧紧抱在怀里,咧嘴笑了起来,青涩又炽热:“谢谢沈夫子!”
这称呼似有万金重,沈思慕从未想过,身为女子竟也能被尊称为“夫子”。
“只是沈夫子……”姜朝蒂踟蹰道,“花朵娇弱,我不喜欢容易坏的东西。我希望我的‘娣’是‘真谛’的‘谛’。”
这孩子聪慧好强,懂得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或许日后真的大有可为。
“好。”沈思慕拿过纸,将上面的“蒂”改为了“谛”。
就在她欲将纸还给姜朝谛时,惊觉眼前的小脸静止不动了,不仅仅是姜朝谛,周遭的一切都不动了。
一抹素色的人影闪现,她看着对方,在下意识唤了声:“昭昭!”后发觉那人五官虽与昭昭长得极像,但身形却挺拔英武多了,神情也截然不同。昭昭是灿烂昂扬的,即便经历了苦难,她仍是倔强不屈的。而眼前之人空有一副好身姿,眉眼布满了疲惫,眸子清亮又凝重,好似看尽了世间浮华。
想到这儿,她顿时意识到这人是谁了。不,确切地说,她并不是人。
“你不是昭昭,你是……”
“我是昭熠。”
对方证实了她的猜想,她的声音与昭昭也是那么的不同,是那么的空寥,像从远方传来的一样。
“你归位了,那昭昭呢?”那张比烟花还璀璨的笑脸浮现在脑海中,她的心揪了起来,记忆里有多快乐,此刻就有多难受。“昭昭是不是已经……”
“谢谢你。”
“为何要谢我?”她错愕道。
“因为你是世上唯一一个因为她是沈昭昭而关心爱护她的人。”
对方寂静的脸上荡起了浅柔笑意,多了点点昭昭的影子。她心底一暖:“她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对我真心相待的人。”
短暂的温馨一晃而过,见对方要走,她急忙出声喊住她。
“爹他……”她略显局促地问,“爹他还好吗?”
“不好。”对方直截了当道,毫无忌讳:“那是他自己种得的恶果,你不必自责。”
“我是不是应该回去侍奉他?”她迷茫地问。
“你舍得离开你的学生吗?”
她看看孟娇,又看了看姜朝谛。她们才从她那儿寻得了新的希望,她确实不忍丢下她们。
“常人咏《木兰诗》皆歌颂其替父从军的忠孝,却忽视了她不亚于男子的胆略和冲破束缚的气魄。”对方侃侃道,洞若观火:“女子来到这世间总是要经历额外的考验,身上背负着的永远是女儿、妻子、母亲这三重身份,好像这一生便是这样了。如今你寻得了另一种可能,拥有了另一方天地,为何要放弃这些,重回那肤寸之地呢?”
“可毕竟爹对我有恩……”
“若想了解沈岩的情况,大可以写信给他。”
“可是……”
“阿慕。”
亲切的称呼令她为之一震,刹那间竟觉得昭昭好像回来了。
“我希望你能自私一些,自由一些。”
对方在珍重地留下这句话后,便如烟云般消散不见了。
·
这是一截焦黑粗壮的树桩,残留于金灿灿的庄田畔,凄凉突兀。
他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她。
昭熠闭了闭眼,他食言了,她也食言了。
到时候回去了。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了句告别。
·
天庭里前来送别她的神仙不多,仅有扶辰和湛泽雨俩师徒。
扶辰仍在气头上,同他闹着别扭:“哟,没想到能在这儿碰上司法神君,老夫真是三生有幸,与有荣焉呐!”
“师尊……”
“老夫可担不起这称谓,神君莫要折煞老夫了!”
湛泽雨清楚扶辰的脾气,自知眼下说什么都不是,只好暂且不管他,转而对昭熠道:“上神,一路顺风。”
“什么废话,”扶辰哼唧了一声,“去那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破地方,想不顺风都难。”
昭熠哭笑不得:“那‘破地方’如今改称昭阳殿了,你可是嫌我昭阳殿破?”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扶辰急得直跺脚:“你竟帮他不帮我!”
“我是帮理不帮亲。”
扶辰一听更气了:“你是说我没道理,在无理取闹喽!”
“我是说你是‘亲’。”
“这还差不多。”扶辰心满意足,总算是消停了下来。
“我有话同神君说。”
“才刚说我是‘亲’,就要我避嫌。”扶辰嘴上嘟囔着,却还是配合着背过了身子。
昭熠上前一步道:“你可曾见过沈昭昭的父母?他们……”问到此处竟退怯了起来,轻咬着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将问题完整说出来:“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此刻的她与他印象中的坚毅果决判若两人,她抿着嘴,左颊处似有一小块投影,若隐若现。湛泽雨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眼前站着的是上神昭熠,还是沈昭昭。
“他们是对寻常夫妻,因生活困苦才将你转赠与我。后续的事情他们并不知情,只是单纯希望你能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他撒谎了,与前几次的隐瞒和言不由衷不同,这次是彻头彻尾的假话。
“多谢。”
湛泽雨不解,不懂她为何道谢,只听她接着道:“我去见了趟阿慕。”
他张张嘴,心有千言万语却惘然地不知从何问起,最后只问了句:“她可好?”
“她很好,比我们都好。”
“那便好,那便好……”他无意识地反复低喃着。
“就像当初教导我与阿慕一样,好好教导他。”
他一愣:“你是指……”
“我与他许是不会再见了。”她眼波缱绻,唇角透着荒凉:“我不想他成为只知天理大道的神仙,你是位好夫子,我相信你。”
这般珍重的委托他自是万死不辞,可不经意的发现中断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应允。
“并非在下推辞,只是在下以为,比起在下,他更合适。”他向旁移了半步,好让她看见不远处孑立的茕茕苍色。
她抬眼望去,刚触及对方就慌张地收回了目光。
“那死脑筋杵那儿很久了,不招呼他过来吗?”扶辰问。
“就这样吧,”她艰涩地说道,“我无颜见他。”
原以为紫徽殿上的那番叛逆之言是为惹怒帛棠的违心之言,万没想竟是真的。
湛泽雨惊诧至极,不禁怀疑起自己是否真的认识她。这么一回想,才意识到,在此之前他与她仅见过一面,彼时他几近昏迷,算不得相识,待他苏醒,她已下凡历劫。他对她的认识皆源于言传口述,他根本不曾真正认识过她。
“谎话要真真假假方能真假难辨,”她的声音再度响起,“这就是我冒昧拜托你的原因。”
他看回她,试图以崭新的目光重新看待她,可她对这里已经没有任何留念了,未给他剩余任何时间,甚至连句道别都未留下。
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仍是关于他的。
“不要让他变成我。”她说。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