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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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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桨在水中划行,激荡起一圈圈涟漪,夜里黑漆漆的,看不清周围景色,时不时响起一声鸦鸣。
站在船头的钱大仁打了个冷战,搓了搓手。每次去白梅别院,都觉得冷飕飕的,不知是因江水寒意重还是这别院太过冷清的缘故。唉,镇北侯长囚于此,怎么受得了。
钱大仁是宫里的太医,今年已过知天命之年,在太医院待了大半辈子了。两年前,登基不久的新帝召见了他,命他每旬去近郊的白梅别院为镇北侯请脉。
这镇北侯是宫中的常客,太医院的老人们没有不认识他的。他自幼父母双亡,由姑姑沐贵妃抚养,年岁稍大送出宫去居住,后来因做了楚王,不,现在已经是皇帝了,因做了他的伴读,依旧是每日入宫,与皇子们一起读书练武。
后来北方战事告急,黎国联合南蛮犯边,一度将战线前推三百里。镇北侯舞象之年承袭父祖之责,率军抵御强敌。他年岁不大但驭兵有方,不拘泥于古法,用兵灵活有章法,数场大战下来黎军一败涂地,不仅侵占的领地全部夺回,还连克敌方四座城池。
蛮族见无利可图,无奈退回草泽,黎蛮契约不复存在。黎国遣使割地求和,赔偿财货巨万。
先帝龙颜大悦,封沐风为二品大将军,北地军扩为黑甲军,赐勇冠三军牌匾,赐宫中骑马之荣典,又加封两县之地为封地。
可惜两年前皇城天翻地覆,镇北侯犯下谋逆大罪,被赐鸩酒一杯。许是镇北侯年纪尚轻,又武艺超群内功深厚,侥幸留了条命下来。
当时黑甲军险些哗变,皇帝及朝廷诸公不得不考虑军情民意。加之魏王据理力争,皇帝圣命既出,言明赐酒一杯,那么沐风不死乃是天意,不宜再行赐死。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镇北侯被囚于这建于湖心小岛的白梅别院,静思己过。
“钱太医,您来了,今晚辛苦了。”想着这些事情,不知不觉间小船靠了岸,驻守防卫营的崔统领早得了信,等在岸边迎接。
听说这姓崔的是皇帝心腹,深受信任,这才被派来看守镇北侯。
钱大仁同情镇北侯,心中对这人有些不喜,面上淡淡的点了点头,没说话。崔英不以为意,待这小船停稳之后伸手扶了老太医一把,几个兵士举着火把在前头给他们带路。
与钱大仁同来的还有个面容呆滞的年轻人,是皇帝指给他的助手,每次要去白梅别院都要由其同往。此人枉然长了副好身量,面上毫无神采,也极为寡言少语,钱大仁只知道他姓苏,便按照他的意思称其小苏,心下暗自称他苏呆子。
小苏伸手接过了钱大仁肩上的药箱,老太医并没阻止。这位大人愿意以他的药童自居,他也不好出言反对。
踩着青石板小路一路深入,穿过一道道拱门,假山林立流水淙淙,镇北侯住在园子最深处的养心居。凭心而论,这白梅别院的景致修的很是雅致,就是太僻静了。
“是钱太医来了么,一路辛苦了,请进。”一道清雅的声音传来,想来是沐风听到了他们二人的脚步声,至于崔统领和兵士,送到最后一个拱门处便先回去了。
吱地一声推开门,房间里没点灯,黑漆漆一片。借着少许月光,小苏熟练地从房间里摸出两根蜡烛,取出火石点燃,这才亮堂了一些。
跳动的火光映着一个苍白秀美的青年,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约莫弱冠之年,长发披在瘦削的肩头,穿着一身宽大的白色衣衫,斜斜倚坐在房间里唯二的太师椅上,有种令人见之忘俗的风流姿态。
小苏深深看着沐风,眼中流光溢彩,似乎让他呆滞的面容也变得生动明亮起来。钱大仁晃了晃脑袋,转目留神,发现小苏还是那副呆鸡模样,想来是被烛光晃花了眼,竟然觉得他长相颇佳。
要说美人,当然还是眼前这位小侯爷。沐贵妃容貌冠绝天下,镇北侯作为贵妃血亲,传承了几分来自姑姑的美貌,又不乏男儿勇武英气,是世间一等一的美男子,从前不知多少男女为之倾心,连黎国女帝都曾派人求娶。
当然,这只是女帝的戏谑之举,贵妃不可能同意儿子远离故土,皇帝更不可能答应,镇北侯勇冠三军,是对付黎国的利器,怎么可能授之于人。
可惜啊,钱大仁叹了口气。两年前那杯鸩酒没能要了这位高手的性命,却摧毁了他的身体,武功近乎全废,双目失明。方才房中没点蜡烛就是因为镇北侯用不到蜡烛了。
英雄末路,美人凋零,不外如是,实在令人唏嘘惋惜。
“请坐。”沐风指了指另一张椅子,伸手给钱大仁倒了一杯水。
连茶叶都没有,钱大仁不禁更觉心酸。将这杯白水一饮而尽,钱大仁开始为沐风把脉。他沉吟一会儿,瞥了小苏一眼,撸了撸胡子说道:“镇北侯要好好保重身体啊,之前的药方还是得继续用,小苏,你去煎药吧。”
见小苏走远了,钱大仁低声说道:“镇北侯还请放宽心,魏王一直在设法为您翻案。再过一年,皇上也该立后了,到时候按照惯例多半会大赦天下,也许能获恩赦也说不定。”
“怎么,杜相国可是从龙功臣,婚约早立,他女儿至今还云英未嫁?”沐风有些失笑,皇帝用国丈这根胡萝卜,引诱的杜相改变了中立的立场。靠他相助,又收买了龙羽军副将,包围宫城,控制了先帝及百官,这才成事。
难道杜相的宝贝独生女实在貌丑不堪,以至于皇帝被吓得想悔婚了,过河拆桥寻个理由拖延至今?
“皇帝纯孝,为先帝守孝三年,至今后宫空空如也,让人钦佩啊。”钱大仁捋了捋花白胡子,又说道:“杜小姐端庄温婉,太后甚是喜欢,早接了入宫同住,只待孝期结束,就为皇帝完婚。”
纯孝?真是笑话,这人弑父夺位,也配称纯孝?鳄鱼的眼泪罢了,这种伪君子最是可恶。
楚王的伪装功夫甚好,温文尔雅礼贤下士,很对文臣们胃口,直到他猝然发动宫变,隐藏在贤德面具下的狠辣才露出端倪。
他布局已久,元宵灯会结缘相府独女,施恩寻回龙羽副将失散的老母,以上种种不过略窥一二,许是有其他闲棋,不到揭开外人不得而知。贵妃娘娘病重,恐怕也与其不无关系。
沐风苦笑,连自己也是他的一颗棋子,被利用多年,帮助他稳固宫中和军方地位。
经过这两年的整理,原主的记忆基本理顺,只是沐风觉得似乎有所缺失,作为曾与祝泽远朝夕相伴的伴读,他对祝泽远应该印象深刻知之甚深才对,事实上,他连这家伙的脸都记不清了,更别提许多相处的细节。
只记得,祝泽远原是皇后所出的嫡子,后来皇后因善妒触怒天颜,被剥夺掌宫印鉴幽禁于配德殿。作为废后之子,他的地位也随之一落千丈。
后宫的奴才们向来是惯于捧高踩低的,皇后成了废后,嫡子成了弃子。之前还奴颜婢膝的人,忽然就变得爱理不理,从前炙手可热的配德殿,现在门可罗雀。
那几年不知道祝泽远遭遇了什么,想必日子不好过。也许正是这云泥之别的落差,让他生出了对权力的强烈渴望,他要成为万人之上的主宰,再也不看别人的脸色,为此他可以做任何事。
那时候原主因为生父之死,与贵妃并不亲近,对魏王祝永安倒是没什么芥蒂,不过魏王从前年幼不懂事,性格又霸道任性,对这个分走母妃一半宠爱的家伙从无好脸色。
在皇宫之中,原主身份尴尬,虽有代理后宫的贵妃姑母在,无人敢欺凌,但闲言闲语总是免不了的,心里着实孤独得很。
同病相怜的两个人渐渐走近,祝泽远陪他走过最难的岁月,陪他读书,教他骑射,可以说是亦师亦父亦兄的存在。
北地离京城不远,快马三天就能到,一旦事变,北地的这些兵马对朝堂格局影响甚深。原主在北地手握兵权,原应是魏王的强大助力,只是惑于楚王情义,在储君之争中丝毫没有偏帮贵妃和魏王,而是保持中立,不能不说傻得可怜。
现在狡兔死走狗烹,楚王既然上位,情义不过是随时可以抛弃的脆弱之物,自己落得这样一个含冤囚禁、健康被毁的下场,又是讽刺又是悲哀。
他留自己一命,想来不过是因为自己已经是个废人,只剩下最后一点价值可以压榨,成全他宅心仁厚的名声,为血淋淋的宫廷披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
小苏煎好药端来,这药不知道配的什么药材,又苦又腥的,沐风闭目一口气饮下。见他喝完了药,钱太医又叮嘱了几句,便告辞离去。沐风身体不便并没起身相送,睁着一双茫茫然没有焦距的眼睛,目送他们走远。
脚步声渐远不可闻,他缓缓转动目光,落在桌上那根没有燃尽的蜡烛上。烛光在他眼中跳动,他珍惜的感受着这点光明,心头亦是跳动着希望的火苗。
这两年他的身体逐渐好转,眼睛已经有了光感,人前他不敢表露出来。生活骤起波涛,父母俱亡,自幼相伴的那个人如此心狠无情,在这孤立无援的境遇中,实在不知道什么人可以相信。
等身体再恢复一些,想办法逃出去,去了结这段恩怨,然后好好生活。他既然接管了这具身体,一切因果便一力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