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为霜》寄归生

41、第四十一章【无妄】

　　八月洛阳城，本应是落英缤纷、满地金黄的好时节。可此地，却成为了肖信记忆中最不堪、最痛楚的记忆源头。

　　顾云舟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本是用来握剑的手已是布满伤痕，灵力消损到几乎殆尽，却硬是拼尽了全力，抬起倒在地上的肖信的胳膊，把人背在了身后。

　　肖信已经无力再挣扎，心死之人犹如木偶一般，任由那人动作，看着他带着自己亦步亦趋地朝一个光门走去。

　　时间如沙漏，分分秒秒地流逝在他们所迈出的每一步中。

　　终于，一声苦笑从喉间溢出：“何苦呢......顾决，我死了，不正遂了你当年的愿了吗？”肖信松垮地挂在顾云舟身后，即将身死之人，本应无牵无挂，了却所有希冀，安静的面对死亡。
　　身上的伤已经快要麻木了，可是，肖信不知，为何他心尖上的痛楚却分毫都没有减少，甚者在顾云舟每一个细微动作间不断放大。

　　“你厌恶我了这么多年，每日看我拿着你赠给我的剑，看我修你传授给我的道，是不是每分每秒都想杀了我？”

　　话音一落，万物好像都归于沉寂，伏在那人身后，肖信耳中只剩下他有些粗重的喘息声，眼里也只存留下了他全身伤痕累累的模样。

　　这么多年，到底是自己连累了他更多......

　　“阿信，并非...如此。”顾云舟的声音依旧平静若水，只是其中却藏满了苦涩之味。不管肖信在阵法中看到了什么，无论如何他都想再试一试，他想试试...能不能找到正确的门，离开这里。

　　天山他要去，肖信他要保，即便那人恨他，即便他犯下滔天之罪，孽债深重；偷尝禁果，背德枉顾，这条路，他顾云舟要走到底，绝不再回头。

　　铁马冰河虽已消逝，但是残余下来的功法化作了漫天飞雪，落在了这方圆止境中，不久，他们的头上就落满了银花。

　　二人均为少年模样，却像是两个年至暮年之人，满头白发。

　　“你杀了我吧，顾云舟。”

　　闻言，顾云舟的步子稍微顿了顿，把快要从后背上滑下去的肖信往上提了提，微微偏过头，柔声道：“阿信，别闹。”

　　“你杀了我的生父...骗了我十七年；锁了我所有儿时记忆，让我承受失去双亲的痛苦，整整十七年！顾决...如果我真的是魔教之子，何不给我一剑穿心，完成你天下正道的使命。”

　　“阿信...”

　　雪下得大了些，盖住了他们来时的路，还有此间途中淌出的鲜血印记。

　　顾云舟站定了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似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地说道：“为师带你回家。”

　　一滴清泪砸进了雪里，转瞬消失不见。肖信喉间一紧，忍住了心中所有苦楚，一口咬在了顾云舟的肩头。

　　血迹浸透了布料，一道牙印咬痕在白衣肩头异常醒目，顾云舟闷哼了一声，眉间紧聚，任由背后那人动作，他两手仍紧紧抓着肖信的小腿，踉跄脚步，朝不远处的阵门行去。

　　就当他们要走到门前的时候，天空之中倏忽笼聚了万里层云，弹指一挥间，九天之上飞雪消逝，乌云密布，忽地一声，惊雷乍起，引的顾云舟和肖信不禁抬首向上看去。

　　只见，一个身穿道袍，头上挽玉簪的男子，怀中揣着拂尘，右手中提着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女人，从长空之中翩翩而降。

　　肖信随着那男子的行迹看去，眼神不由得深邃起来，那个女人...就是方才他在阵法之中见到，令他心神俱颤的东西。
　　看着女人空洞的眼睛，肖信心悸之感再次涌上心头，看着她的身躯如被行尸走肉撕咬过一般，白骨与血肉混杂，甚至还散发着一股腐味，令人作呕。

　　善才稳稳地落至地面，随意地拎着女子头发，把她扔到肖信和顾云舟眼前。语气甚是轻佻道：“母亲，你的主子...来了。”

　　听到“母亲”二字的时候，肖信瞳孔巨震，浑身一惊，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幻觉，听错了。

　　语罢，那已经看不出人形的东西，真的朝肖信爬了过去。

　　地上白雪还未全褪去，那女人每爬一步，雪地之上便会落下几片碎肉，血水更是如柱般滚淌了满地。本就残缺不全的躯干，在伏行前的过程中，眼看着一点点地消失殆尽，最后，两个眼球像珠子似的，滚到了地上。待她爬至肖信眼前时，已是肉身不存，只剩下了一具煞煞白骨。

　　眼观此景，肖信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手下意识地抓紧了顾云舟的衣襟，此等惨绝人寰、恶毒之至的法术，他从小到大闻所未闻。

　　“肖无双，或许你已经忘了她...这可是你父亲生前，最后一个还未炼化完的魔种。”善才语气顿了顿，像是在给肖信时间消化，半晌，又道：“怎么？怕了？若说这你父亲一生心血，你还会怕？！”

　　顾云舟退后了几步，弯下腰，轻轻地将肖信放在还算干净的地面上。随后，他挺直了虚晃的身子，从剑鞘中再次拔出了霜晨剑，手起剑落，冷光一闪之间，白骨的头颅簌簌被砍落在地。

　　胸膛之中像压制了千斤之重的怒气，顾云舟咬紧牙关，眉头紧锁，从齿缝间迸出了几个字：“你，休想动他！”
　　“不知好歹的东西！”眼见白骨化成灰粉，随风而去，善才终于一改淡漠声色的表情，拂尘一挥，金光满地，周遭的阵法再次开始了迅速的变换移动，带着一股浑然强大的内力，周围的沙尘被掀起了几十丈高的暴风，顾云舟手中紧紧握着霜晨剑，鲜血顺着剑刃一滴一滴地向下滑去，两眼直视善才，明知局势已经无法逆转，顾云舟心中却有千万不甘。

　　他可以死。肖信，也可以死，但是，绝不是此地。

　　眼看着顾云舟就要凝力挥剑，突然！善才用迅雷烈风之速现身在顾云舟的面前，拂尘上的白色麈尾像走兽触手般，向前伸长了足足有十尺有余，毛羽缠上霜晨剑的那一刻，善才顺手往回一扯，紧接着，只听，一道清脆的声响，剑，砸在了地上。

　　江湖中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修仙剑客手中剑落之时，便是战败之刻。

　　善才自是对此事一清二楚，他轻挑了下眉，随后，走上前...将顾云舟的剑，踩在了脚下。

　　此举不仅是折了顾云舟的羽翼，更是，将其打落尘埃之中，辱剑，即为辱其主。

　　“顾决，你是不是死都没有想到，自己堂堂一代剑仙，竟能沦落到如此田地？”

　　身体内的灵力损失惨重，内力已经无法支撑剑身运作，如今连走路都怕是要挪不动步子，欺身折辱，言语讥讽...又能算得了什么呢？顾云舟没再回复，只是目透仇光，凶煞地凝视着善才，那眼神活像是头饿狼，在守卫自己唯一的食物，旁人，无法觊觎半分，否则，他定会与之玉石俱焚。

　　战场之中风云皆涌，日月无光，天地一片黄沙昏暗，二人对峙了半晌，见顾云舟没有半分退让之意，善才终于失去了耐心。就在他要收阵，了结一切的时候，一道沙哑干涩的声音突然响起。

　　“放了他，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

　　当辨清发话者是何人时，善才神色终于玩味了起来，“哦？看来也不是个狼心狗肺的人。顾决这么多年来，是没白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