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企鹅》今夕故年

3、第三章

　　19.
　　“今天考试，我又得了三个满分，老师表扬了我好久，其实我都听腻了，没什么挑战性。”

　　“打电话给爸爸，爸爸在加班，让我自己去小柜子拿零花钱。”

　　“打电话给妈妈，妈妈在出差……妈妈没接电话。”

　　“可我不想要零花钱，我只想要爸爸妈妈陪我去游乐园，同桌小胖考了倒数第三，都能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游乐园玩。”

　　“九岁生日，订做了一个超级大的蛋糕，但是没有人陪我吃，分了一大半给家政阿姨，阿姨说了好多声谢谢。”

　　“我以后想当漫画家！画画真有意思哇。”

　　“我要上初中了！可是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爸爸妈妈送，我却没有……有一点难过的。”

　　“班上举行绘画比赛，我得了第一，老师奖励了十块钱。”

　　“我有小伙伴啦，是……”

　　20.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念了。”

　　裴宋尴尬到脚趾快要抠出三房一厅，他一手捏住小企鹅的喙，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将写得满满当当的日记本合起来。

　　日记本这种东西，果然都装满了黑历史！

　　小企鹅吚吚呜呜：“我想看呀！裴先生小时候太可爱啦！”

　　裴宋无情拒绝。

　　小企鹅卖萌撒娇无果，干脆整只跳进了裴宋的手掌心，仰面摊成企鹅饼，让裴宋给他挠肚皮，舒服地小脚直晃。

　　裴宋问：“那你呢，你小时候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21.

　　小企鹅晃来晃去的两只小脚脚顿住了。

　　片刻后它翻了个身，小翅膀张开，整只鹅挂在裴宋的虎口处。

　　“我小时候，住在冰川上，那里很冷的，四处都是白茫茫。”

　　“那里有很多可怕的贼鸥和海豹，那些都是我们的天敌……”

　　小企鹅一边回忆一边说着，裴宋听着听着，想起了曾经看过的纪录片，这描述方式，怎么听起来这么像呢？

　　不过他看着小企鹅满脸认真，没有贸然出声打断。

　　小企鹅说：“我有一个小伙伴，他长得很好看，对我也很好，每天都给我讲故事，什么都讲，还会同我说晚安……”

　　小企鹅说起这个小伙伴，整只鹅兴奋起来，尾巴翘起左摇右摆。

　　裴宋听它说个不停，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有些羡慕，羡慕小企鹅，也羡慕小企鹅的小伙伴。

　　早知道就不问了……

　　裴宋没由来地冒出这个念头。

　　22.

　　小企鹅许诺的三个愿望，如今已然实现两个。

　　剩下的第三个裴宋迟迟没有说出口。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拥有的时候很大方，快要结束时却总会恋恋不舍，裴宋就舍不得。

　　他本能地觉得这个愿望非同一般。

　　可之后是失去还是继续拥有，他无从估测，也不敢冒险。

　　他们之间的开始是如此神奇，焉知结束是否也会突如其来？

　　还没等裴宋纠结出个所以然来，小企鹅生病了。

　　恰逢寒冬刚过，新春将至，天气逐渐转暖，这天裴宋一觉醒来，没等到小企鹅闹钟，心里无端一突，赶紧跑去小冰箱边。

　　门一开，小企鹅团在海蓝色的小碗里，抱着小被子，蔫巴巴的。

　　裴宋伸手一摸，摸了满手滚烫，像摸了个小火球。

　　小企鹅感觉到被触碰，迷迷糊糊地仰起小脑袋，有气无力地贴着裴宋的手指，委屈地说：“裴先生，我好难受。”

　　23.

　　小企鹅发烧了。

　　裴宋一颗心跟着被丢进油锅里似的，炸得火烧火燎。

　　小企鹅这么特殊，他断不能带它去医院——不管是人的医院，还是宠物的医院。

　　他给小企鹅喂了些水，又用密封袋装了些冰块，垫在海蓝小碗里，再垫一层薄薄的被子，让冰块不至于太硌着，然后将小企鹅放进去。

　　小企鹅温顺地躺进小碗里，摊成圆圆的企鹅饼，柔软的圆肚皮微弱地起伏着，两只小翅膀紧紧地抱着裴宋的手指不肯松开——生病之后，它比平时更黏人了。

　　裴宋哄了它好久，终于哄得它乖乖点头，可裴宋一动手指，它立刻又委屈巴巴地叽啾叽啾，小黑豆儿眼泪汪汪的。

　　裴宋又心疼又没辙，只能在小冰箱边盘腿坐下，贡献出一只手，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搜索资料。

　　但是网络上能搜出什么来呢？

　　网友只会以为这是什么天马行空幻想出来的小说剧情。

　　裴宋摁熄手机，见小企鹅一直不见好转，咬咬牙决定还是去宠物医院买点儿退烧药。

　　24.

　　黏人的小企鹅始终不肯松开裴宋的手，裴宋也不放心留它独自在家，犹豫再三，他还是将小企鹅放进了大衣口袋里。

　　怕小企鹅难受，他又用密封垫包了一小块冰，给小企鹅抱着降温。

　　好在宠物医院离家不远，走路过去只需要十分钟，不过裴宋一路上又想跑快些，又怕颠簸着小企鹅，可谓满心煎熬。

　　短短一段距离，他急得额头都冒了汗。

　　好不容易买好了药，裴宋心下稍安，又急匆匆地往回赶。

　　结果这回一拐角就遇上了红灯，裴宋不得已停下脚步，焦灼地等待中，他无意中瞥见路边的杂货铺正在收拾东西，清理出许多杂物。

　　鬼使神差的，裴宋又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他忽地凝住了——

　　这家杂货铺店面不大，装修风格陈旧，像是十多年前的老店，发须皆白的老人正慢吞吞地清理着东西，零零碎碎的物件堆了满地。

　　而在那一堆儿零碎里，孤零零地躺了个黑白分明的圆滚滚小身影。

　　那是一只，真正的小企鹅玩偶。

　　和他大衣口袋里的小企鹅，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玩偶。

　　巴掌大小，毛绒绒，斜挎着一只奶黄色的小书包。

　　大概是留意到了裴宋的驻足，老人直起身来，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小企鹅玩偶。

　　老人笑道：“怎么了？看上这只小企鹅了吗？是不是很可爱？”

　　老人笑着笑着就叹了口气，苍老的面容上带起了一丝怀念：“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孩子很喜欢它的。”

　　25.

　　漫长的光阴化作无形的枷锁，锁住了裴宋的双腿，让他难以动弹。

　　无数画面从脑海深处翻涌而起，层叠交错，光怪陆离，最后定格在一个万分熟悉的小男孩身上。

　　……

　　小男孩有个很大的家。

　　准确来说，是一间很大的房子。

　　房子里没有爸爸妈妈——他们总是忙于事业，常年不在家；只有一个年长的家政阿姨——准备三餐打扫卫生，晚十点准时离开；还有一个孤独的小男孩——小男孩的名字，叫裴宋。

　　小裴宋很渴望和爸爸妈妈一起做游戏、听故事、去游乐场玩，但爸爸妈妈总是摸摸他的脑袋，哄他听话些，懂事些。

　　小裴宋不明白为什么要“听话”，也不明白什么叫“懂事”，他只是有些失望，有些难过。

　　然后他渐渐学会了沉默，学会不再和父母提要求，学会了写日记。

　　考试得了三个满分，被老师夸了，写进日记里。

　　很想去游乐场，但是没有人陪，写进日记里。

　　生日蛋糕吃不完，分了大半给家政阿姨，写进日记里。

　　梦想是以后当漫画家，也全都写进日记里……

　　直到初二那年，班级举办绘画比赛，小裴宋拿了第一名，老师夸了他一顿，给他奖励了十块钱。

　　小裴宋用一块钱买了杯奶茶，攥着剩下的九块钱，陷入沉思。

　　他一直知道自己家很有钱，但那些都是爸爸妈妈的钱，好像属于他，又不属于他，只有这十块钱……啊，现在是九块钱了。

　　只有这九块钱是他凭自己本事赚回来的，意义很不同的！

　　小裴宋心里难得地雀跃，他欢欢喜喜地往家里跑，想马上把这件事写进日记里，一拐角准备过马路，却遇上了红灯。

　　他只能停下脚步，乖乖等着。

　　等着等着，他的目光却落在了旁边小杂货铺柜台上，那只斜挎着奶黄色小书包的小企鹅玩偶上。

　　26.

　　小裴宋把小企鹅玩偶买回了家。

　　用光了剩下的九块钱。

　　小企鹅玩偶还不到巴掌大，小肚子圆圆滚滚的，两只小翅膀垂在身侧，斜挎着一只奶黄色小书包，有说不出的憨态可爱。

　　小裴宋一眼看去就觉得很喜欢。

　　他捧着小企鹅玩偶，一路跑回家，连鞋子都来不及换，也顾不上回应家政阿姨的话，一溜烟跑进书房，抓起笔打开日记本——

　　“我有小伙伴啦！是一只超级可爱的小企鹅！”

　　小裴宋珍惜地把小企鹅玩偶放在了枕头边，每天早上醒来，都要和小企鹅玩偶打招呼。

　　“小企鹅早！你醒了吗？要早睡早起呀，这样身体才会好！”

　　而每晚入睡前，他也会郑重其事地给小企鹅玩偶一个温柔的晚安亲亲——这是他跟着动画学的，动画里的爸爸妈妈每晚都会给他们的孩子一个温柔的晚安亲亲。

　　小裴宋没有感受过晚安亲亲，但他觉得这应该是很温暖的滋味。

　　他想把这份温暖送给他的小企鹅玩偶。

　　“小企鹅，晚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眨眼间，小裴宋十八岁了。

　　因为小裴宋的爱惜，小企鹅玩偶依旧干净可爱，小黑豆儿眼里亮晶晶的，也盛满了无声的温柔。

　　它陪在小裴宋手边……啊，现在不该叫小裴宋了。

　　它陪在裴宋手边，桌上是漂亮精致的生日蛋糕，蛋糕上被雕成“18”形状的蜡烛火光明灭。

　　它在安静地等着，等着裴宋许下愿望、吹灭蜡烛，正式宣告长大。

　　可裴宋却没有动，他怔怔地看着蜡烛，直到蜡烛熄灭，才恍然回神，喃喃般自言自语。

　　“不想对着蛋糕许愿了，生日愿望都是骗人的。”

　　他每年都在许愿，渴望着有人来陪伴他，可每年都只有失望。

　　裴宋站起身来，匆匆跑回书房，从日记本上撕下一片小纸条，拿了支笔，又飞快地跑了出去。

　　他在小企鹅玩偶无声地注视下，一笔一划地写下愿望——

　　“我希望，小企鹅永远都能陪着我。”

　　写完了，他将小纸条折了起来，放进了小企鹅一直斜挎着的奶黄色小书包里，大小刚刚好。

　　裴宋说：“小企鹅，你来帮我实现愿望好不好？”

　　27.

　　“年轻人？年轻人！”

　　“已经变绿灯了，你可以过马路了……”

　　老人的声音由远及近，裴宋回过神来，口袋里不知何时没了动静，他心里一慌，下意识伸手摸去——摸了个空。

　　那总是暖暖的、毛绒绒的、超级黏他的小企鹅，不见了。

　　裴宋咬了咬牙，抬眼看了看车流，拔腿就跑，谁知久站之下，他竟有些脚麻，左脚绊倒了右脚，啪叽！直直往前倒去——

　　呼、呼！

　　裴宋猛地睁开眼，呼吸还有些急促，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方。

　　许久，他缓缓低下了头，目光怔愣地落在了面前的平板上。

　　平板亮着，绘图软件里，新建的图层上，正画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圆滚滚小企鹅，歪头歪脑，斜挎着奶黄色的小书包。

　　是他最近正在创作的新故事，关于陪伴与爱的故事。

　　裴宋蹬开椅子，连拖鞋也来不及穿好，三两步跑到卧室前，推门开灯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乖乖躺在枕边的小企鹅瞬间映入眼帘，一如昨日，一如当年。

　　脑海里那些软绵绵的叽啾叽啾声如潮水般缓缓退却，最终只剩下沉默温柔地注视。

　　裴宋抬起手，擦了把眼睛，依稀觉得有点湿漉漉的。

　　他好像……做了一场梦。

　　又短暂，又漫长的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