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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离开白鹭洲 ...


  •   我所知道的江南,是不下雪的,永远下着叫人惆怅的小雨,白墙浸湿了半截,角落里的青苔顽强抵抗着不肯死去。
      并不能算冷的风坐在房檐下的红灯笼上荡秋千,咿咿呀呀唱着含混不清的歌。
      我不喜欢这样,因为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娘亲就不许我再去白鹭洲了,她总在唠唠叨叨地讲着“万一万一”,好像这世上的万一都长在我脚底板上,只要我一下地,保准一踩一个准。
      这不,娘亲的贴身丫鬟巧哥儿又在叫我了。
      “小姐!鹭鸶小姐!”
      “我在的。”我懒懒地应着,仍旧坐在窗台上一动不动。
      “小姐,大夫人二夫人现都在老爷房里呢,您也快些去看看吧,晚了,怕是就……怕是就见不到了……”巧哥儿诺诺地立在我身后,急得什么似的,声音还抖啊抖的。
      见不到了?这是什么话?难道又要出生意去?爹爹这几日不是身上不爽利么?这老头,除了生意,真真不晓得他还在意些什么。
      我利落地一个翻身跳回屋内,巧哥儿拈起早就放在衣架上的兔皮短披风,给我匆匆披了,便拉着我走。
      风略略大了些,几粒雨水被刮进回廊,粘在披风的领子上,轻飘飘软绵绵的兔毛顷刻间就沾湿了,变成一块难看的凹陷。
      真糟糕,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件披风了,虽然它的暖和程度在江南的冬天并没有太大的用途。

      这沈家园子真大,深深的回廊层层叠叠,迷宫似的。
      巧哥儿不住地叮嘱我这个那个,什么“莫要喧哗”、“只站着听你母亲的便是”,烦死了。手还被她紧紧牵着,莫非还怕我跑了不成?真不能相信,她才不过大我三两岁,倒老成迂腐得快要赶上我娘亲了。
      我不耐烦地应声,恼着这冗长的回廊。
      有多久没去过爹爹的卧房了呢?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呢?我总是对时间不敏感,例如这宝成四年,我就老是记作天元三年。娘亲说没关系,等我再长大些就会自然而然地搞清楚了。可我多少是有些焦急的,我怕被秋宵取笑,我可是他的头头,连时间都搞不清岂不是丢脸。幸好秋宵木讷,我才得以保留着这秘密。
      终于走到爹爹的卧房前,腊梅花正开得艳,却噙着雨珠儿像是受了好大委屈似的,哀哀的。
      “巧哥儿,咱们折一枝梅花吧。你看这梅花多娇。”我禁不住就要伸手去折。
      巧哥儿却绊着我的手不许,皱着眉道:“我的大小姐,咱快些吧,有多少时间能折这劳什子花,又不在这一会子。”
      嗬,她几时也变成这急性子了?想平常她可最是个等死人的慢人。罢了罢了,我不折便是,也省的爹爹看见我又说什么“玩物丧志”。
      推门进去,一股说不清的奇怪味道扑面而来,像是汤药的味道,又像是哪里生了霉气,怪异的很。
      大夫人和娘亲立在爹爹床边,有低低的饮泣声。巧哥儿低低地叫了声:“二夫人。”把我推了过去。
      娘亲的眼睛肿得像杏核儿,我牵着她的手,她手背上都是眼泪,难不成又是大夫人欺负她?我于是拿目光恶狠狠地瞪大夫人。却不曾想,竟然连一向盛气凌人的大夫人都是一脸颓唐之色。
      诧异间,娘亲替我把披风解了下来,又推我到挂着厚幔子的床边,哑声道:“老爷,鹭鸶在这儿了。”
      幔子底下露出一只发灰的手来,半曲着手指,似乎想要捉住些什么。
      这只手我是认得的,它曾经温柔过,曾经凶恶过,它常常握着一支细长的狼毫写出行云流水,也能够熟练地把算盘拨得像花鼓一样好听。
      可是眼前这只手所散发出来的气息是陌生的,令我莫名感到惊恐。
      娘亲又推推我:“鹭鸶,爹爹要看你,快快上前去啊。”
      我忽然明白了,我的爹爹,他要死了。
      我不知从何处生出了一股强大的力气,上前握住了爹爹垂下来的那只奄奄一息的手。他掌心是冷的,却柔软。
      “爹爹。”我朗声道。我不想最后留给他的是一个怯懦的孩子的模样,我知道他所希冀的是个勇敢的孩子。
      那只手掌忽地一紧,然后,便松松地垂落了下来。

      那个人曾经因为我背不出他规定的篇章而狠狠地打我手板,却又在我擦干眼泪之后抚摸着我的额头,低低地叫我“小鹭鸶”,我晓得他的失望与怜爱,因为这家里再找不到一个能够继承他家业的人,可是,我是他的孩子,他又不得不爱。
      他曾经是这沈家的大树,可如今,他倒了。

      大夫人臃肿的身躯扑在爹爹床前,拿手帕捂着眼,可是我晓得,她这样恶毒的人,哪里还有眼泪。不过是狐悲。
      而我的娘亲,僵立在一旁,无声的泪早已滂沱。

      刚做完爹爹的头七,大夫人就端起了架子,说些酸冷尖刻的话,还指使小环她们几个坏丫头去剪我们院子里头刚洗好的衣服。
      我可不依,夜里偷偷爬起来去拔她上个月才栽活的蕙兰,一棵一棵,踩烂了才甘心。
      大不了明日再与她骂一架,我向来是不会胆怯的。
      但是,这副样子让娘亲看见了定是要训斥的,于是偷偷的,去小假山下的流水边把手脚都洗洗干净,这才跑回房间去。
      娘亲就着烛光和巧哥儿在拾掇衣裳,见着我进来,上下粗粗一打量,立刻拉长了脸,罚我到墙角站着。
      怎的会被发现?我忙低头瞧,这才看到裤脚上好大一块泥巴,还沾着几根杂草。我吐吐舌头,这下连辩驳都用不着了。
      站得累了,瞧着也没人理会我,也就蹭到床上去睡觉了。至于娘亲和巧哥儿忙到什么时辰,我自然不知。

      许是因为浸了凉水,后半夜我便有些不适,昏沉沉的,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床摇晃得厉害,浑身都硌的疼。
      再醒来,还奇怪着这床怎么颠簸得厉害,揉开了眼才看清,居然是驾马车。我被娘亲搂着,身上盖的是我的兔毛披风,巧哥儿坐在娘亲的右边,正探着头往窗外瞅。
      “夫人,已经看到济南的地界了。”
      我一个骨碌翻起来,扯着嗓子就喊:“娘!咱们这是去哪!”
      娘亲深深看我一眼,道:“把披风披好,小心又受了风。”
      “不披,我不披!您快点告诉我,咱们这是去哪!”
      娘亲的鬓发被风吹乱了些,她慢条斯理地理了理,道:“就当是,咱们去见识见识外头的世面——出游吧。”
      见世面?出游?这是什么意思?
      可眼见得娘亲的脸色愈发的凝重,我晓得再泼皮定是没甚好果子吃的,尤其在这颠簸的马车上,我更是无处可躲,只得压下了躁动。
      窗缝里漏进来的风却是愈来愈冷了,刺在脸上辣辣的疼。我的短披风不顶用了,娘亲就拿自己的银狐裘把我裹进怀里。
      娘亲的怀抱暖暖的,像是春天的白鹭洲。
      我昏沉着,又抵不住瞌睡了。

      幸而我身子壮,后来又被灌了两副药汤就不碍了。
      下车的时候步子还有点发虚,可在那小马车上窝屈够了,我也管不得,三步两步蹦了下来。却可巧一阵风吹过来,叫我迷了眼。
      我一边揉,一边气急败坏地跺脚。
      娘亲在一旁叹了口气,道:“这便是济南府了。鹭鸶你看,多气派的城门。”
      我心里直唾,什么破烂城门楼子,连我白鹭洲的一掬水都比不上!等我回去了,一定把这当笑话讲给秋宵听。

      而当时,我并不知道,我将要在这济南,一住就是八年。而那笑话,我也一直没能再讲给那个闵秋宵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离开白鹭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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