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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旅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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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好漂亮啊,不愧皇城,晚上都这么热闹!”
左顾右盼的女子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便觉再有几双眼睛也看不够这满眼的热闹繁华。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应有尽有,售卖丝绸瓷器的店铺都还没有打烊,饭庄酒肆更是人来人往,还有数不清的“飘香楼”“红粉苑”,穿着艳丽的姑娘们对着每一个过往的人大献殷勤。信步走去,整条街上酒气飘香灯火辉煌。
“我们寨子里,除了节日,这个时候早就熄灯睡觉了,哪里还有这般热闹!”女子蹦蹦跳跳,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幸亏我偷偷溜了出来,否则一辈子都看不到这样的景象呢!”
高大的男子牵着马跟在她身后,这时便说道:
“加梵国统一后,二十年来风调雨顺,已然是最繁荣的绿洲。皇城加梵更是中土商人贩运货物的必经之路,加上王注重经贸发展,免了很多的苛捐赋税,各个部族的人都愿意到这里来做生意,时间一长,自然有了今日的繁荣景象。”
她转身看着他,在这热闹而自由的气息中,器宇轩昂的男子每一个神情都是那样令人心动,她不自禁扑到他怀中,感慨道:
“真不敢相信,你真的跟我出来了。我还以为真要看着你和公主成亲呢!”她在他胸前抬起头来,笑容忽然狡黠,“说起来还得感谢淡嬷嬷呢,如果不是她,只怕你还在思前想后犹豫不决呢!”
“感谢她?”他一声冷笑,“感谢你的名节全被她毁了吗?”这刁滑老奴居然连他都一起设计,这笔帐他是记下了,他日回宫定要慢慢清算!
“你是在为我抱不平吗?”看着他的冷脸,她的眼里全是笑意,“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呢,你承诺了要娶我这就够了。要走一辈子的人是我们,我们每天开开心心的,旁人想说什么随他去吧!”
她正在发表高见,却见旁边的人都一窝蜂往前跑去,她好管闲事的性子一上来,也顾不得要说什么了,拉住一人一问,那人匆匆答道:
“皇城第一舞姬夕舞在风满楼献舞呢。听说今天是夕舞姑娘的生日,去风满楼捧场的客人都分文不取,这样好事哪里找去呀,快一起去看看吧!”
旁边有人立刻接口:“是啊是啊,皇城的第一舞姬,平时那只有达官贵人才见得到的呀,没想到今天我们也能一饱眼福了,快走吧!”
说着,两人已经一溜烟跑了。
“第一舞姬呀!不晓得跳舞会美到什么样子!”乐乐感慨一声,抓起他的手,眼中冒出了神往的光芒,“刃,反正我们也没事,不如也去瞧瞧吧!”
“你也要去?”他眉毛一挑,“你知道风满楼是什么地方吗?”
“我没去过怎么会知道?不过,去看了就明白了嘛!”她说做就做,拖着他一头扎入了人群中。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被挤得前胸贴后背的乐乐翻着白眼,这四周只看得到雕梁画栋的屋顶和层层叠叠的脑袋瓜,哪里看得清这风满楼是干什么的?她吐出一口气,抱怨道:
“不就是看个跳舞吗,真不晓得怎么有那么多吃饱没事干的人来挤!”
“你也知道这是吃饱了没事干?”刃横她一眼,将她推到一边靠墙站着,这才让她喘过一口气来。她眼尖,立时瞅到墙角的一根凳子,连忙一跃而上,顿觉鹤立鸡群,连空气都清新了起来。
她这登高一站也立刻引来了后面人群的一阵哄闹。她转头一瞪眼、一叉腰,更凶地吼回去:
“叫什么叫?叫什么叫?你们挪一挪不就看到了吗?有不服气的和他说去!”她一拍刃的肩膀,又眨眨眼,故意怕拍他背上的长剑,看那一个一个人都不做声了,这才得意一笑,转头看向舞台。
刚好乐器声起,玉磬空灵清脆的声音如石子铮铮而落,几拍之后,鼓乐齐鸣,琴瑟相和,身系鹅黄薄纱的舞姬们娉婷而出,和着音乐翩然起舞,年轻的姑娘们身形曼妙,舞姿醉人,衣香鬓影中,壁画上那些艳丽的飞天仙女们仿佛也都活了过来,媚眼流转如丝,反弹琵琶,抚琴弄箫,一派旖旎风光。
轰然叫好声中,舞姬们身形转换,围圈俏立,排列如含苞之花。鼓乐之音突然间拔高,鹅黄的衣裙飞扬向外,女子们一齐匍匐跪倒,如同花蕾一瞬间绽放!
几乎在同一刻,乐音嘎然而止!众人正看得屏息凝神,都还没反应过来,一时之间,挤满人的大厅寂静如夜。
不过片刻之后,曲音又起,却与之前的盛世乐章截然不同。那是埙的独奏,浑厚、低沉、沧桑,如同旷野中风的低吟浅唱。乐乐不自禁望向舞台一旁,吹埙的乐师披一袭宽大的白袍席地而坐,看身形像个男子,却披散着长发。他低首吹奏,头发遮住了大半的面容,修长的手指起伏间,曲音空旷辽远。
听着听着,乐乐只觉得心里一阵疼痛,这样的曲子,一点一点沉寂,竟让人心中不自禁地生出绝望来,就仿佛暮色之下,一个人在苍茫大漠中俯仰天地,时间无涯旷野无垠,而自己却渺小寂寞,什么也抓不到,什么也留不住!只有茫然无措的恐惧,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
她连忙蹲下身去,紧紧抱住身边的刃,只有这样温暖胸膛,切切实实的存在感,才能让人不被卷入那绝望的漩涡中去。
“怎么了,你不是要看跳舞吗?正主儿出场了,怎么又不看了?”他的话让她复又抬头,只见那盛开的花瓣中,一个女子袅袅而起,她一身黑舞衣,赤足、裸臂、露着小蛮腰,蜜色的肌肤在灯火中闪着丝般的光泽。她面罩黑纱,随着曲调悠然而舞,身形灵巧如蛇,柔软无骨。
她舞得极慢,每一个动作都像是黑暗中舒展到极致的丝蔓,纤细水灵,却又柔韧妩媚,不经意间便酥酥麻麻地触到心底,勾起莫名的躁动。她的神色有几分冷漠,一双狭长的眼睛没有一丝波动,像是沉醉,又像是完全的漠不在乎,是夜色的弥漫,是冰冷的挣扎,是绝望中生出的冷艳的妖娆。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舞姿,便如同绽放的曼陀罗,绝美到迷醉,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夕舞!她就是皇城第一舞姬夕舞!
一曲舞毕,玉人儿已款款退去,人群中掌声与叫好声这才如惊雷般爆发出来!
“天啊天啊,她跳得好好,我都快忘记呼吸了!”乐乐又叫又跳,抱着刃一阵猛摇,激动得都要大叫起来了,“我……我也好想学……”
“小心别摔下来。”刃抱着激动不已的女子,眼睛却飘向台上舞姬离去的方向。
人群还在沸腾,花枝招展的老鸨已经走上了台,她竭力阻下人们的喧闹,嗲声嗲气说道:
“各位大爷,今日是夕舞姑娘的寿辰,姑娘说了,今日与大家相逢便算是缘分,她更要在诸位之中挑选一位有缘之人同庆生日。谁能拿到屋顶的万寿图献给姑娘,那夕舞姑娘今晚便会要他留宿。”她说着,伸手一指,果见这大厅中央高高悬挂着一幅卷轴。
此话一出,人群中有如炸锅,片刻之中已有数条人影飞跃而出,在空中便大打出手,一滞之下,又有多人跳了出来,争先恐后向那卷轴扑去。
“刃,你去把它拿下来献给夕舞姐姐!”乐乐一见这阵仗,一把将刃推了出去,唯恐落后。
刃看着她,反问,“乐乐,你知不知道留宿是什么意思?”
“我当然知道啊,意思就是我们今晚上不用再到处找住的地方了,而且可以帮美女姐姐庆祝生辰,还可以让她教我跳舞呢,快,快,别说了,都要被人家拿走了!”
“好,那你可不要后悔!”他笑出声来,说话间人已跃起,如同滑鱼入水,蝴蝶穿花,从无数的人影中穿过,一跃到顶,摘下卷轴,犹如探囊取物般轻松自在。
随后而到的人纷纷扑空,齐齐摔落下来,正在喊爹骂娘,那摘下卷轴的人却已经跃上了舞台,将东西递到了美人手中。
看着伸手递过卷轴,低眉浅笑的男人,黑纱后的那双眼睛微微一震,随即便盈满了媚人的笑意,与片刻之前跳舞的冷漠样子判若两人:
“公子生得可真是好看,像你这样的男子,夕舞可很少遇到呢!”
“是吗?”他的笑容愈加浓烈,将卷轴放到她手中,顺势握住了她的纤纤玉手,“像我这样的人,虽然少,但毕竟还是能遇到,可是姑娘的舞姿,可能寻遍大漠,也再难有这般的*****了吧。”
“讨厌!”她睃他一眼,娇嗔一声,银铃般笑出声来。
“为什么他们只要你一个人去夕舞那里?没错是你拿到的那什么图,可是我们是夫妻呀,是一起的,为什么只要你去不要我去?”
“乐乐,你真的还没弄清楚这是哪里,还有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吗?”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真不知道你这土匪是怎么当的,居然什么都不懂!”被问的人已经无语了,索性一起说完,“风满楼是妓院,而夕舞姑娘要我留宿是……”
“什么?你居然带我来妓院?”
“是你带我来的!”
“那么,她要你留宿,是……”女孩子指着他,突然间冲过去抱住他,“不,不可以,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怎么可以这样?你可是我丈夫啊,刃,你不会去对不对,你喜欢的是我对不对,你,你绝对不能去!”
“本来我不想的,可也是——你,一定要我去的。”他微笑着挣脱她缠上来的手臂,推开她,走出门去。
“不,我是……喂,你,你,你……”她拍打着那被栓上的门,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泪水不争气地浮上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这么快就变心了吗,看到那个狐狸精长得漂亮就变心了?不,不会的,青瓷公主那么漂亮他都没动心,他都肯放弃一切跟我离开,刃不会变的,他一定不会变的!我要去问清楚,我一定要问清楚。”
她想着,便抽出马靴中的匕首*****门缝,一点一点将那门闩拨开,忙了半天,总算听见“啵”一声轻响,她大喜过望,一把推开门埋头就冲,却与迎面走来的人猛然一撞,哀嚎一声便摔了个大字贴在地上。
“谁,谁走路没长眼睛?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后面放狠的话陡然跌回肚子中去,她睁大眼睛,呆呆盯着面前的人,完全忘记了要说什么。
那是一个男人,却有着一张足以媲美女人的脸,那样完美到无可挑剔的五官居然丝毫都不输给刃,只是刃多了几分粗犷,而他却更显阴柔,但是一点都不奇怪,仿佛他便就该是这个样子,有一种男子便就该是这个样子。高而瘦的身躯,随意缚在一起的长发,深邃如夜空的眼睛,苍白的皮肤,淡淡颜色的嘴唇,还有,温柔如微风的笑容。
“姑娘,你还好吧,可以起来吗?”他对她伸出手去,他的指骨纤细修长,手上没有一丝血色。
看着那双手,她突然想了起来:“你,你是刚才吹埙的乐师!”
“姑娘好眼力!”他将她拉了起来,“你是……夕舞姑娘留下的那位客人的……”
“我是他的妻子!”她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正事,“天啊,对了,刃,刃还在夕舞那里,我要去找他!”说着又要开跑,却被他拉住了衣袖。
“姑娘,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了,夕舞的房间外都有侍卫,你是进不去的,而且,是你丈夫自己愿意去的不是吗,你去了,看见他们卿卿我我不是徒增伤心吗?”
“喂,我警告你不要乱说,刃是我丈夫,他是不会碰其他女人的!”
“是吗?那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去?那是夕舞啊,皇城第一舞姬,没人抵挡得住她的魅力!”
“你,你,你不要以为你长得好看我就不敢揍你,你再乱说小心我把你扁成猪头!什么叫没人抵挡得了,我就可以呀,看到她我就不心动啊,我的刃也一定可以!”
那人轻轻笑了出来,不再和她争辩,继续问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看到了那样的画面,你会怎样?杀了夕舞,还是杀了你丈夫?”
“我……我不知道,不,是一定不会有那样的事发生的!”
“既然你这么笃定,那好,我帮你引开那些侍卫,然后,你就要祈求老天帮你了。”
“你,你真的愿意帮我?哎呀你太好了,难怪可以吹出那么好听的曲子,那我们快走吧,成功了我请你喝酒!”
“刚刚不是还要把我扁成猪头吗?”他微笑起来,看着那不好意思低下头去的女子,怕拍她的肩,不再逗她,“走吧,再晚就真的要误事了。”
桌上的菜凉了,酒也已经过了三巡,微醺的女子持着酒杯,摇摇晃晃跌坐在男子怀中,脸色酡红,说不出的妩媚醉人,她吐着酒气,笑道:
“听说你还带着你的妻子?呵呵,真是胆大,竟然敢当着妻子的面乱来!”
“如果一夜*****之后就算是妻子的话,”他目光沉醉,在她裸露的颈间不断嗅着,喃喃道,“你的身上的味道……很特别……”
她呵呵娇笑着,手钻他的衣服里,在他身上不断游移,却因为不同的触感而停在了肩上。
“那是一个‘奴’字。怎么,讨厌了吗?”
“怎么会?”她的笑容有一丝勉强,不过眨眼间又恢复如常,嘤咛一声,更热情地往他身上贴去。
窗外的乐乐目睁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脑袋中一片空白!
刃……他真的和另外一个女人在亲热,在他们有了夫妻之实以后,在他承诺一定会娶她以后,他真的抱着另一个女人!
怎么办?怎么办?
真如那个人所说,冲进去,杀了他,或她?
怎么可以?
她站在门口,呆若木鸡地看着那两个人,脑袋一片空白。
她眼中的泪水一颗一颗掉了下来,咬着牙下了决心,正要掉头走开,却突然看到刃软软地瘫了下去,而那女人从他身后抽出手来,手中竟捏着一枚骨钉!
她推开地上昏迷过去的人,整理好衣服,笑道:
“能从那么多人中轻轻松松拿到卷轴,真的是高手呢,那么高手就应该知道,被刺中命门穴会昏厥不醒、武功全失吧,武功修为越高,元婴就会越补,吃了你的元婴,又可以多撑几日了!”
这突然的转折只看得乐乐大惊失色,可这次完全不用多想,她飞起一脚踢开门,大喝一声“妖女你想干什么?”一把推开她,张开双臂,母鸡一样护住刃。
夕舞眼波一转,突然明白了过来,掩嘴笑道:
“你就是他的妻子吗?”
“没错,你,你想怎样?我告诉你,我们可是鼎鼎有名的黑白双盗,你,你可别打什么坏主意!”
“黑白双盗?没听说过。”她仍旧笑着,目光中却有了冷漠的味道,“你不是我的对手,你走吧,为了这么一个见异思迁的男人不值得赔上性命。”
“值不值得不用你管!”她咬着牙,不甘示弱,“我,我不会让你伤害他的!我一定会和你拼到底的!”
“就为了一个奴隶?”
“我才不管他是不是什么奴隶呢,我只知道他是我喜欢的人,是我一定要嫁的人!”
“是这样吗?”舞姬的眼中有微微的动容,可下一刻却突然狠厉,“那,你就和他一起死吧!”
她疾风闪电般出手,两枚骨钉直射而去,一枚向她,而另一枚却是朝着地上的人打去。
乐乐不及多想,本能地抬脚踢飞射向刃的骨钉,而射向她自己的那一枚却已贴近胸膛。
突然间劲风掠起,有大力陡然回拉,生生截住骨钉去势,一缓之下,那伤人的暗器蓦然倒打回去,撞在它主人的百会穴上,只撞得她气息澎湃,一口鲜血冲口而出。
夕舞不可思议地看着那本该昏迷不醒武功全失的男人正坐直了身子含笑看着自己,陡然觉得心凉如水,一瞬间她已做出权衡,捂住伤口,转身飞掠而出,而那男人身形更加快捷,她眼前一花,已经被他拉住压到了墙上。
他挑眉一笑,魅惑而邪气地问出口,
“你用容貌蛊惑男人,夺走他们的元婴是要为谁疗伤?你身上有他的味道,他在哪里?”
她眼神震惊,却仍是掩饰道:“谁,你说谁?”
“教你邪术和武功的人……煌。”
“你……你怎么会知道,你到底是谁?”
“夕舞,你这一次输得真应该是心服口服,”软软的笑声响起,出现在门口的男人宽大白袍,长发及腰,苍白的脸上是绝美的微笑,“这个人,就是新封的神武将军,青瓷公主指婚的驸马,我的师弟,刃。”
“师弟?那么你,你是刃的……”乐乐指着出现在门口的乐师,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小丫头,如你所愿,你的丈夫果然没有背叛你。你不是说过成功了就要请我喝酒吗?”美到令人不敢直视的笑容逼近她的眼前,他嘴唇微扬,眼中闪过惑人的亮光,“睡一觉起来可千万不要忘记!”
随着他的语音软软传出,乐乐只觉得意识一阵模糊,眼皮不自禁地合在了一起,无力瘫了下去。
刃默默看着他做这一切,直到乐乐的呼吸声均匀传来,他才看向那一直微笑的乐师,笑容冷淡疏离:
“一开始我还不是很确定,没想到真的是你。你中了师父一掌居然还能活到今日,也算命大了。”
“那老婆子当然想我死,只是,我只按我自己的方式做事,生死也一样,我一定不会木偶一般受人摆布。”他微笑着走到夕舞身边,搂住她,头靠在她肩上,像个撒娇的孩子。
“所以你就拖着这个实际上早就支离破碎的身躯,靠着吸食活人的元婴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吗?”
“至少,我还是我自己。”
夕舞还没从那震惊中回过神来:“刃,就是那个以离花为聘娶公主的刃?怎么会?主人,他怎么会是你的师弟?”
“你以为他真是什么‘神之使者’吗?那不过是老婆子欺世盗名的谎话罢了!”煌的唇就在她的耳畔吐着热气,蛊惑而暧昧,柔和的眼波中却有着隐隐流动的邪戾,“他,不过和我一样,自私、冷漠、嗜血、好战,是个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疯子呢!不过,你很好奇吧,为什么是这样的天差地别!”
他唇角扬起,笑得更加妖异:
“那一次,我们穿过百鬼结界,老婆子练功岔了气,身上的邪气引来了无数魔物,我们身陷重围危险万分,最后关头,我用幻术自保全身而退,而他,却挡在前面血战到精疲力竭。结果——”他的笑多了几分自嘲,“那不过是那老怪物给我们的一次试炼,他通过了,我,就是这样的结局。”
刃看着那魅惑到极致的男人,唇边仍是冷如清风的笑,继续问道,“师父知道你还活着吗?”
“知道又怎样,她是不会为了我轻易来皇城的。你知道的,皇宫里有让她忌惮的东西。”他看着自己的师弟,也笑着,“你呢,为什么出宫,又是为了老婆子要的东西?她还用取王位夺天下那一套敷衍你吗,要取王位夺天下那还不简单?如果我是你,走到了这一步,我一定会乖乖娶公主,安安分分当驸马爷,等到加梵王百年以后再顺理成章地继承王位,至于那个老婆子,我管都不会管她!不过……”他眼神一暗,突然停了下来,搂住夕舞的手陡然收紧。
“怎么了主人?”夕舞立刻察觉不对劲,她马上反手抱住他渐渐下滑的身子,明白过来,“你还没有吸到元婴,又撑不住了吗?”她抱着他,突然向刃跪下,“求求你救救他,你是他的师弟,你一定有办法,求求你!”
不过是一瞬间,那绝美的容颜便如同花一般枯萎,他面色惨白如死,眼神浑浊暗淡,披散的长发迅速灰白,但他却笑了,唇角微微扬起,浅笑中是说不出的讥诮:
“夕舞,我早就说过了,他跟我一样,都是冷漠自私的家伙,不会白费力气在没有利用价值的人身上,你,不用那样求他。”
刃微笑着靠近,二指按上了他的膻中穴:
“煌,你错了,我们是师兄弟,这样的情分我怎能袖手旁观,我自然会帮你——彻底解脱!”
那样阴测测的话听得夕舞一个激灵,想也不想立时出手,一掌格开他点向膻中穴的双指,片刻之间,她已经变换了数种手法,手掌翻腾如疾风幻影,挡住了他凌厉而来的杀招。
“这一招‘幻云手’煌还真是教得好啊!只是,可惜了这一只手!”他说这一句,掌风触及到舞姬手腕,突然加劲,一触便退,就听一声脆响,夕舞尖叫一声蓦然撤手,而那手却从腕处软软垂下,再也直不起来了。
舞姬忍着断手的剧痛猛然扑在煌的身上,仰头直视着似笑非笑的男人,眼中是毅然决然的坚定:
“我不会让你伤害他的!一定不会的!”
那样的眼神,那样即使身心俱毁也绝不退让的眼神让他微微一震,他忽然有些明白了,不禁笑了出来:
“你喜欢他?”
她没有回答,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全身都戒备着,提防他突如其来的袭击。
他却没有再动,只是一径笑着:
“放心吧,他现在对我没有任何威胁,我不会白费气力的。况且,就算我不动手,他也撑不了多久吧,他的血脉已经枯竭,没有元婴续命,挨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你真的不会再出手?”夕舞看着他,不知道该不该信这个不可琢磨的男人,然而,她怀中的躯体已经渐渐萎靡,她没时间多想,低下头去看着煌,将所有的空门都卖给了敌手。
“主人,没有时间了,我的元婴献给你吧。”舞姬的泪水一颗一颗落在那惨白的脸上,他浑浊的眼中印着她的面容,同样的惨白,却是不顾一切的坚定。
“夕舞……”他喃喃念出她的名字,伸出手去捧着她的脸,静静看着她,接着微微张口,将她的生气一点一点纳入口中。
那样的精气将这个破败的身躯慢慢充盈起来,男人的脸色仍是苍白,却渐渐又有了活气和神采。
“你说得真是一点都没错,”冷眼旁观的刃冷笑出声,“我们果然一样,都不会把没有利用价值的人留在身边。”
“而你要欺骗,我却坦白。”美丽到女气的男人将被吸走一半生气的女子抱入怀中,轻抚着她毫无血色的脸,低声说着,“夕舞知道我是怎样的人,而她,也心甘情愿。”
刃看着那蜷在他怀中只剩下半条命的女子,不自禁问出口:
“你是喜欢他的吧,可是你应该知道,这样的喜欢永远也得不到回报。煌不可能喜欢你,这个世上他只爱他自己,为了自己,他可以做任何事,牺牲任何人。就算是这样,你也心甘情愿?”
闭着眼睛的女子没有回答,但长长的睫毛却在微微颤抖,她转过头去,将脸埋在了煌的怀中,手紧紧抱住了他。
“真是同样的傻瓜!”他的弯下腰去捡起地上的骨钉,走到乐乐身边,看着睡得香甜的女子,声音中有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所以你才手下留情,对乐乐用了根本就没有刺的骨钉吧。如若不是这样,那一枚骨钉倒打回去,你只怕当时就死了。“
“那种傻气,像我们这样的人,可能是永远都理解不了的吧!”他叹一口气,却马上又笑了出来,“不过无所谓,或许懂了,还是一种累赘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抱起乐乐,转身向门口走去。
“刃!”煌叫住他,眼中精光涌动,“为什么她选了你,你从来没想过吗?她要我们无情无爱,要我们精通武功幻术,要我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所有的一切我都不输你,使出手段控制我,让我不得不帮她,对她来说易如反掌,为什么她最后还是选了你?她要的东西连她自己都束手无策,你又凭什么拿得到?拿到又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把她视作让你重生的神?她的指令就是一切?为她赔上所有都在所不惜?”
站在门口的人轻笑一声,却没有回头:
“煌,聪明如你,应该知道这样的挑拨很无趣。”
“同样,聪明如你,也应该知道,就算是挑拨,那也是事实。”
“省点力气顾好自己吧,下一次,你可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抱着乐乐的他仍旧没有回头,淡淡丢下这一句,消失在了门口。
“真的没想过吗?还是……就算知道仍然心甘情愿?”煌的手拂过女子的发丝,眼里是落寞的笑意,“果然还是不一样,她……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才选了你吧……”
怀中虚弱至极的女子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他轻蹙眉头,不禁伸出手去,想要抚平那皱着的眉角,他抓住她的手,轻笑出来:
“罢了,别人的事与我又有何干呢?我管好自己就对了,我的人生只有这个残破的躯壳了……不过,就算痛苦,也是做回自己了。”
夕照遍洒,落霞殷殷,天际褪残云。夕光中万里城墙蜿蜒高耸,将繁华的加梵城护在其中,出了城门,一路向北,间或还有村落部族,但慢慢的,人烟愈加稀少,只余一望无垠的大漠,铺开一层一层波纹状的沙浪,折射出金色的光芒,瑰丽而辽阔!
一黑一白两匹马在空旷无人的大漠中优哉悠哉地小跑着,黑马上的红衣少女抓着一小坛酒还在不住地往来路张望,噘着嘴巴抱怨着:
“刃,明明说好的我要请你的师兄喝酒,怎么我睡一觉醒来他就不辞而别了呢,有机会你可要帮我给他说,我可没有赖帐啊!”
“知道了。”刃正在蹙眉沉思,这时便随口敷衍道,“他应该和夕舞一起走了吧,美人相伴,哪里还记得要喝你的酒?”
“呵呵,真是幸福的一对呢,”她眯着眼笑得陶醉,“就像我们一样!不过——”她一歪头,眼中又冒出疑惑,“那么幸福的人怎么会吹出那样绝望的曲子呢?真是搞不懂!”
他出神了半晌没有回答,也拿起了一坛酒,这才看向她问道:
“乐乐,为什么那个时候不走,如果我真的着了夕舞的道儿,你也会跟着没命,还有,在王后面前,为什么,你要替我顶罪?”
“因为我喜欢你啊!”她忽闪这两只大眼睛,说得仿佛天经地义,“怎么能够看人家欺负你?”
“那么……为什么……你会喜欢我?”
“因为你长得好看啊!”少女目中含笑,一本正经地说道。
“长得好看吗?”他不着痕迹地冷笑一声,低低说道,“如果不是这张脸,你也不会如此迷恋了吧?
她甜甜一笑,策马靠近他,问道,“刃,你知道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感觉像看到了什么吗?”
“第一次看到你,那样的容貌,好像看到了天神一样呢。”不经意地,青瓷的这句话跌入了脑海,似乎这天下的女子都只会说着一句话!他眼中闪过厌恶,仰头喝了一口酒,转头看向远处,淡淡地问:
“像是看到了什么?”
“好像……好像见到我阿爹一样!”
“咳——”他突然咳嗽,被那刚喝下的一口烈酒呛到,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是说真的呢!”见他那个样子,她连忙拍胸脯说道,“第一次看到你,你把我从狞的口中救了出来,又为了救我和叔伯们的性命和狞打得天昏地暗,真的好像我阿爹一样,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武功也像阿爹一样棒,还有,你和阿爹一样长得很好看啊!”
“你喜欢我就因为……我、我像你阿爹?”他看着她,忽然之间有些哭笑不得。
“我从小就想嫁给像阿爹一样的人呢!”她微笑看着极北的地方,轻轻诉说着,“正直善良,宽容温柔,平时不怎么爱说话,可有危险的时候总是挡在所有人的前面,有他在,仿佛天塌下来都不怕了。当我知道女孩子长大了必须要嫁人以后,我就想了千百次,我要嫁像阿爹这样真正的男子汉,和他一起去行侠仗义,每天都过着自在快乐的日子。我一定要对他很好很好,让他不孤单不寂寞,不会像阿爹那样每天都心事重重愁眉不展,我们彼此了解,彼此依靠,彼此相爱,因为有对方,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我们都不会孤独害怕!”
“可是,”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这样的人很难找呢,我一直一直地找,那么久那么久都没遇到,我以为这辈子我都遇不到了,那……我就要一直等下去,我想,如果不能嫁给喜欢的人,就算要孤单一辈子都无所谓吧!”她的声音中充满了与平日的她完全不符的悲伤,她似乎也察觉到了,马上扬起笑颜,面容明丽如花,眼中却依稀有点点泪光,“但是,刃,我遇到你了,我以为会孤单一辈子,可是我遇到你了!”
她向他伸出手去:
“我想我找到了可以相执一生的那只手,我想就算我变成了老婆婆,因为你,我也不会再觉得孤单,你——也不会了!”
那小小的手在暮色下冷风中凝成了一个温暖的姿态,他像是被她突如其来的深沉伤感蛊惑了,情不自禁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她的!
她另一只手举起酒坛与他手中的小坛一碰,说一句“干!”,仰头喝下一大口酒,然后仰着红扑扑的脸望着他。
他蓦然间展眉一笑,举起酒坛喝了个精光。
一黑一白两匹马在空旷的大漠上奔驰着,驰过干枯的胡杨林,驰过黄沙半掩的废城,一直向那北方奔去!
大漠苍茫,暮色四合,风从九重天外吹来,吹散了一路的酒香!
不知奔了多远,也不知喝了多少坛酒,马儿停在了一处废墟中。两个人歪歪倒倒,几乎是从马上滚了下来,也无力另觅宿处,索性就并排躺在了原地。
入眼便是一片灿烂星光。黑蓝的天幕上,像是宝石水晶被捏碎了铺洒开去,满天都是碎光,层层叠叠的,是浮在空中飘渺的水汽,是真亦幻,是幻亦真!
刃睁着迷蒙的眼睛,看着兜头罩下那一片星光,喃喃问出口:
“这……这是星星吗……这么多……这么多的星星……”
旁边的乐乐呵呵笑着滚入他怀中,八爪鱼般附在他身上,一戳他脑袋,口齿不清地说道:
“你……你没见过吗?真是、真是……白、白活了……好漂亮的星星呢……”她一边说着,一边对着夜空伸出手去,傻傻笑着,“我、我摘最亮的那一颗,送……送给我的……刃!”
夜色、星光、古迹的残垣,风掠过,带来空旷寥落的气息。
他不自禁收拢手臂,抱住了这个实质上已经是他妻子的女子。
旷野之中,天地默认相对。无际的空虚中,无涯的荒野中,这样紧紧地拥着一个人,竟是这样教人沉醉的温暖和安宁。
“黑白双盗……这样自在如风的日子……好像、好像也不错……”
男子喃喃念着,眼中是一片迷蒙星光,唇角却有干净的微笑,第一次,在笑意里合上了眼皮。
月影渐渐东移,风起、云现,片片浮云遮住了满天星斗。
大漠中有不知名的虫在细细鸣叫。
刃蓦然睁眼,眼中是陡现的寒光!他轻轻抽出乐乐枕着的手臂,站了起来。
半夜的风冷得如同在冰水中浸过。
离开温暖的怀抱,地上的女子明显哆嗦了一下。他皱了皱眉,从马背的包袱中取出皮裘为她盖上,耳朵辨出虫鸣的方向,提一口真气,魅影一般向发声处掠去。
奔出不过几里,便见二十多人早已跪地等候,领头者正式工兵营扎吉都尉。
刃笑了,声音没有一点温度:
“不愧是工兵营行事最雷厉风行的扎吉都尉,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就赶上了两匹神驹的速度。”
领头者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四四方方的脸来,他一开口,语气甚是谦恭,却是话里藏针,毫不留情刺向曾经的属下:
“王后开了金口,要小的们一定跟住了将军随时准备接应。将军在前,美人相伴、对酒当歌,小的们在后,就算累死累活也不敢怠慢分毫!”
刃没功夫与这样的小角色纠缠,只是淡淡一笑,指向遥遥远方:
“一直向北,快马加鞭还有三日路程,诸位弟兄们还要辛苦这几天,不要跟得太近,那丫头精灵得很,被她发现可就不好解释了。”
扎吉也不敢得寸进尺,当下便抱拳领命。
刃交代完毕,微一点头,转身折了回去。
直到他身影消失不见,才有新来的士兵讷讷开口:
“那……就是刃将军,他、他以前真的是咱们工兵营的奴隶?”
“哼!”扎吉重重哼了一声,站起身来,一双狭长的眼睛里是掩不住的轻蔑与嫉妒,他阴阳怪气地开口:
“等下辈子你再投胎转世的时候也求离湮女神赐你一副好皮囊,管他生来是多么低贱,只要迷得公主晕头转向,你一样能弄个将军驸马来当当!”
夜的冷风在天地间肆虐,吹得疾行之人的衣裳猎猎作响。浓云像是突然之间翻涌而出,一层一层堆满天幕,遮住漫天星辉,只余一勾残月,在浓云空隙中发出红惨惨的妖异光芒。
不详的预感陡然跃上心头,想起独自一人留在废墟中的女子,夜色中疾行的人身影又快了几分,然而,却在越过一个沙丘看到来时的废墟时猛然止步。
居然、居然有雾在淡淡流转。
那片飘渺水汽笼罩的,竟已不是片刻之前的废墟,而是……一个村落?
交错的渠道将清水从蓄水池中引到远处的农田,胡杨作梁、红柳编墙的房舍错落有致,葱茏的葡萄架下是燃烧的篝火,衣着艳丽的男男女女们正在唱歌跳舞,络腮胡的老汉们弹着六弦琴、打着手鼓,瘪着嘴笑出了豁牙———那是丰收之日,全村人聚在一起欢庆的场景——大漠中最常见的场景。只是,在那层淡雾的笼罩下,一切都是那样诡异而不真实。
天上浓云翻滚,月色如泼鲜血!
这片从亘古之时就浸泡在杀戮鲜血中的沙漠、滋养了无数邪灵恶兽的温床,终于露出了狰狞的利爪!
乐乐,她在哪里?
艺高人胆大的习武者微眯双眼,全身所有的肌肉都调整到了一触即发的临战状态,却敛去了一身杀戮气息,踏进了重重迷雾中。
仿佛是感觉到有外人入侵,所有的声音嘎然而止,所有的人同时定在原地,连那跃动的火苗似乎都一同凝定了。
寂静!
寂静!
寂静!
热闹生动的场景凝定后,死亡的气息瞬间弥漫!
在这样的妖氛中,那些定住身体的人脑袋僵硬地转动起来,脸上仍然带着刚才定格的欢笑,眼神却无比诡异,死死盯住了闯入者。有些人的脖子甚至反方向扭了过来,姿势怪异至极。
走得近了,这样突然定格的场景邪异更甚,那些冰冰凉凉没有焦距的目光透过淡淡的夜雾落到他的身上,仿佛数条百足虫在身上蠕动。
几十个人近在咫尺,而细细的风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
一步步的脚步声似乎触动了什么,所以呆立不动的“人”一齐颤了一颤,接着,齐刷刷地向他围拢过来。
尸体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
僵笑着的尸体将闯入者密密匝匝围了起来,最近者不过尺许。
被围之人忽然抬首一笑,邪戾得如同出笼的恶兽、嗜血的修罗,被敛住的杀戮气息一瞬间迸射而出,他清喝一声,手腕翻动长剑在手,剑光泼洒而出,光到处,乱肢横飞,尸首异处!大片大片的血腾空而起,犹如地狱中的漫天血雨,将那雾色也冲得消失殆尽!
一轮疾风骤雨的斩杀后,那些一拥而上的人形怪物或身首异处,或拦腰而断,而那满地的断肢残臂仍旧兀自蠕动,掉下的头颅仿佛有引线牵动,滴溜溜调转方向,空洞的目光依然紧紧附在屠杀者身上。
风在夜色中惊叫,炼狱一般的血色中,几十颗头颅散落各处,却都是定定朝着一个方向,脸上仍是刚才那呆笑的表情,怨气从空洞的眼眶中射出,如嘶叫的毒蛇,将屠杀者团团围住。
持剑而立的武者一身血腥,眼中却有着邪邪的笑意,如同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中的魔。当那笑微微泛起在唇间时,他突然收剑回鞘,捏指成诀,朗声道:
“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在操纵你们,让你们死也不安宁,告诉我那个人在哪里,我让你们解脱。”
他说着,又吐出一串古怪的咒语,双瞳中有淡淡光华闪现,目光所到之处怨气避之唯恐不及,不过片刻便不剩丝缕。
冷月之下,操纵邪灵的术士变幻指诀,呢喃出的咒语让人不寒而栗,随着他语调的突然拔高,所有的人头一起转向,定定望着一扇石门。
施术者低低笑了起来,脸上的血污让那个笑阴森可怖,他突然发力,捏起指诀的手指猛然弹出!
寂静的村落突然响起了一串短促而激烈的炮仗声,几十颗头颅轰然炸开,在血雨中碎成了齑粉。
“大哥哥好坏呀,你就是这样解脱他们的吗?”
纷飞血雨中,有清凌凌的童音至那道石门后传来,甜润娇美,却透着十二万分的邪气。
正主儿出现了吗?
刃擦去脸上血污,大步流星窜到石门之前,推了开去。
四四方方的屋里只有一张石床,床上睡着乐乐,身上还盖着那皮裘,听她呼吸均匀,偶尔还吐出一两句呓语,竟是还没从那宿醉中醒过来。他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接着,他看到了坐在床边那穿着一身缟素的小姑娘,八九岁模样,梳着几条小辫子,小脸蛋娇俏可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一眼扫到她的手,那上面,青惨惨的指甲长得已经绕弯。他灵光一现,已经知道遇到了什么,微一沉吟,说道:
“传说在大漠中,被鲜血浸泡得太久的魂魄会聚在一起,凝结成人形,被称为沙魅,沙魅用邪恶的术法操纵死尸,吞噬活人鲜血,刚成形时会是垂垂老者,修行越高,容貌就越年轻,传说听了已久,没想到今日竟然有缘,见到了你这只修行百年的邪灵。”
女童呵呵笑了起来,手捧住了心:
“我是邪灵没错,可是大哥哥,你的这里不也住着我的同类吗?”她微歪着头,脸上一派天真,“你的术法,阴狠毒辣可胜过我呢!”
“既然知道我胜过你,那交还我的同伴,我不会伤你分毫。”
“是吗?我才不信你呢!”女童俯下身子,抚摸着乐乐的脸,眼中是掩饰不住的贪婪之光,“这么香的血,我好久都没喝过了,怎么能轻易放弃呢?”她忽又抬头,眼中尽是促狭:
“而且,这丫头是你妻子吧,你敢乱来,就不怕我会伤了她?”
他眼神阴暗,盯着对面笑吟吟的沙魅,嘴角缓缓扯出一个笑,俊美得邪气,那样的笑容,看得噬人的邪灵都暗暗心惊起来。
他一字一句说道:
“你怎知……我一定会怕?”
话未落音,剑光陡起,若闪电霹雳疾刺而去,剑气挟起劲风呼啸而过,逼得沙魅急退几尺,她还未站稳,剑气有如附骨转瞬又至,仿佛万片利刃,瞬间透体而过,疾风之后,是持剑者那双泛着冷冷笑意的眼睛,精光四射,亮如妖鬼。
不过两招,他们便易地而处,沙魅倚在门口,淅淅沥沥拉的血从难以数计的伤口中滴洒出来,浸透素衣,更加可怖,而刃却坐到了床头搂住了乐乐。
浑身鲜血的女童低低笑了起来:
“果真好剑法,也果真是同类,一点都不怜惜你的妻子,你刚才如果再晚半分,她定已身首异处!”
“我既然敢出手,就有十足的把握快过你。”
“是吗?”她呵呵笑了起来,一双黑瞳中暗云翻涌。
那样的神色,惯用手段的人熟悉至极,那是即将使出杀手锏前难以抑制的隐秘喜悦,他暗自戒备着,忽然有寒气自背后逼人而来,,他本能地反手一掌拍出,却在指尖触及寒芒那一刻想起了什么,硬生生收住掌势,闪电般翻动手腕搅起旋风,将精光四射的匕首从偷袭者手中拉了出来,一甩掷入墙中。
低首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偷袭的人正是乐乐!她失了凶器的手还在徒劳地做着刺杀他的动作,瞪大的双眼空洞无物,脸上浮起了淤青的手指模样,正是沙魅刚才抚摸过的地方。
刃一刹那间变了脸色。
门口的女童拍着手跳了起来,银铃般笑着:
“大哥哥,谁叫你小看我呢?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吧,你的妻子中了我的摄魂术,现在是我的傀儡了,要么你把她让给我,要么你把她留在身边时刻提防,哦,还有一个好办法,你也是幻术高手嘛,把你那些阴毒的法术用在你妻子身上啊,把她魂魄的控制权抢过去,不过啊……”她眨了眨眼睛,指着头,笑道,“她可能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压力,这里,会坏掉,嘻嘻嘻!”
“还有一个办法。”刃抬头看着她,眼神决绝狠厉,“那就是你死!”
“没错,不过你可能没本事杀我了!”沙魅笑嘻嘻看着他,眼神忽然一变,疾喝一声,
“杀!”
床上的女子闪电般坐起,抽出马靴中的另一只匕首,扬手向他刺来!
他一把抓住女子的手腕,全身却猛地一颤,仿佛有万年玄冰陡然包围,将他生生冻住,身子再也动不了分毫。
门口的女童马上跳了起来,两眼冒光,兴高采烈:
“大哥哥,这才是我的杀手锏啊!定身术,你不会不知道吧?中了定身术,我不解咒,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你都动弹不得。不过,对你下咒可不容易呢,咒语要印在身上才有效,我知道你身上带着阻止一切邪魔近身的鱼骨刺,我靠近不了你,所以只好把咒下在你妻子手上,你抓着她的手,自然就着了我的道儿了!”
她一步步跳到他面前,稚气的脸上血□□错,笑起来阴森可怖:
“可怜的人,你现在动也动不了,只有看着我玩儿啰!我杀不了你,那我就要看你的妻子一刀一刀把你的心剖出来!——杀!”
她一声厉叫嚎出,傀儡立刻挣出被他握着的手,举刀向他刺去。
沙魅看得呵呵大笑,不住拍掌叫好,添油加醋大声嚷嚷:
“哎呀,动也动不了了,武功好又怎么样呢,现在你只能用幻术了,大哥哥,还犹豫什么,快用幻术制住她呀!到时候,说不定她就精神错乱,也说不定会头痛而死,不过,总好过你被剖心吧!快点动手呀,对你来说那可是轻而易举呢!”
女童围着他不断叫嚣着,眼中是兴奋热切的光芒,犹如见血的野兽,极力想要看这一场自相残杀的好戏!
匕首一分一分逼近,持刀的女子神色冷漠得可怕。
真的……只有对她用幻术了吗?
两种狠毒的术法在人体内交锋,引起的反噬任何常人都抵受不住。
他神色变幻,这一刻脑中涌起的竟是无数关于她的片段,他费尽心思的这步棋,难道现在竟然要弃子?
可是不用幻术,或许就是自己死!
刀尖划破了他的衣裳!
他忽然下定决心,眼中腾起幻力凝成的妖光!
“哈哈哈哈!”女童大笑出来,脸上血口纠结仿佛罗刹恶鬼,她指着刃,说不出的得意,“看吧,我说你心里也住着邪灵吧,为了自己活命,还不是要妻子动手!”
她话刚说完,忽然厉风飒飒,什么东西破窗而入,野兽一般向她扑来,她慌忙闪身,定睛一看,却是一具没了头颅的尸体,跌跌撞撞向她扑拢,在她一愣神间,又有几具无头尸猎豹般扑了进来,将她团团围住。他们有些缺手少臂,有些肠穿肚烂,正是片刻之前为她操纵,又被刃砍去头颅的尸体。
沙魅看向施术的男子,笑得阴冷:
“还是下不了手吗?只是控制这些杂碎来对付我,只怕不等我死,你自己先赔上了性命!”
男子如若未闻,眼中妖光更甚,以念力控制死尸缠斗住女童。
削铁如泥的匕首又递进一分,扑一声刺穿血肉,暗红的血顺着匕首不断滚落,有如断线之珠。
寒气一点一点逼近心脏,被定住身形的男子脸上有孤注一掷的决绝,眼中的妖光仿佛燃烧!
只要……在匕首刺入心脏前制住沙魅,那就还有机会……
血大片大片涌出,湿透重衫,女子持刀的手触到温热的血,忽然间颤了一下,去势竟滞了下来。
血的浸润似乎打破了什么禁忌,被摄魂术控制的女子皱起了眉头,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挣扎!
沙魅与人形怪物早已经斗到了屋外,正杀得难分难解,她也察觉到傀儡的挣扎,尖利的童音刺破夜空,如枭如桀:
“快动手杀了他,把他的心剖出来!”
女子的睫毛剧烈地颤动,额上青筋突起,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滚了下来,而手上的匕首却不受控制地一寸一寸偎进心脏!
“不!”痛苦的短喝突然冲口而出,她另一只手猛然一把抓住了刀刃,生生阻住了去势。
血珠翻涌而落,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傀儡竭尽全力的反抗重创了施术的邪灵,邪术被破引起的巨大反噬让已经受伤的沙魅狂吐鲜血,摇摇晃晃立不稳身形,几只人形怪物立刻扑了过去,利爪剖开了女童的胸膛,抓出了一地的肠肝肚腹。
施术者的虚弱让包裹他的玄冰陡然破出缺口,刃瞳色一动,立刻变幻法术,弃了死尸,咬牙忍着撕裂骨肉般的痛苦猛然挣脱了咒语的控制!
他一把拔出胸前的匕首,几步奔到门前!
没人操控的死尸倒得七零八落,仿佛血池中捞出的沙魅一脸狰狞,露出寸许獠牙,霍霍咆哮着向门口的人扑了过去!
精光雪亮的匕首破空而去,闷响一声,穿透邪灵的心脏,落在不远的黄沙上。
幼童摸样的邪灵捂着空荡荡的胸膛,似乎还没有明白过来,她茫然地看着胸前的血窟窿,身上的血肉一片片凋落下来,转眼间只余地上一滩腥臭的血水,聚集在一起的魂魄流萤般消失在夜空中。
跟着消失的,是幻术凝起的村落,仿佛光华刹那间从房屋土瓦中流散而出,水渠干枯,屋顶坍塌,道路没落,不过转眼就是原本的废墟摸样,只多了一地散乱的残尸。
强撑到最后的人这才吐出一口气,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沙地上。
清醒过来的乐乐手脚并用爬了过去,一边擦着脸上扑簌簌滚下的泪水,一边手忙脚乱地给他抹上随身带着的金创药,然而那血几乎是喷涌而出,一次次将抹上的药冲得干干净净。她撕下一片衣襟,牢牢捂住他的伤口,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刃努力睁着眼睛,只觉生命都在一分一分流失,然而看着这个为自己恸哭女子,不知怎么的,心里竟是说不出的庆幸。他费力点了身上几处大穴缓住血流,浮起一个虚弱的笑:
“哭什么?黑、黑白双盗会是纵横沙、沙漠的大盗……怎么可以……轻易流泪?”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你……”乐乐泪水汹涌而下,她看着满地他的血,只害怕得连话都说不清了,“怎么办,流了这么多血……怎样……要怎么做……怎么做?”
“别慌……”他费力握住她也在流血的手,轻轻吐出话语,“我休息一下……不会有事的……”
他突然噤声!
风的血腥味是在一刹那间浓起来的!
刃面色突变,目光落在乐乐身后。
几十具被砍得乱七八糟的尸体不知为何又歪歪扭扭立了起来,跌跌撞撞向两人靠拢。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沙魅已死,空气中没有一丝邪气,那么现在,又是谁在操纵这些死尸?
容不得他多想了,幢幢人影转眼已到眼前。污血淋漓腥臭冲天的尸体歪歪斜斜围拢过来,妖异的月光下,密密匝匝的脚步声层层缩紧,只听得人快要窒息!
乐乐只看得目瞪口呆,无论、无论把眼光放在哪里都是让人作呕的血腥,她紧紧抓着刃的手,浑身颤抖,早已吓得不知所措!
刃闭着眼睛,积蓄着力量。然而他失血过多,早已是强弩之末,现在连坐起来都吃力,根本无法挥剑,更别提需要强大心力来操控的幻术。然而握着她发抖的手,他无法再犹豫!
他的手倏然握紧,脸上是豁出命去冒死一搏的执拗!他催动咒语,念力陡然聚起,然而一个恍惚,神智几乎溃散,好不容易止住的鲜血又从伤口中汩汩冒出!
他倒吸一口冷气,连忙凝住心神,眼中又聚散起光芒!
——忽然
冰凉的手指覆住了他的双眼,黑暗之中,她的手抖得厉害,那声音也是止不住地颤抖:
“不、不、刃,不能再用力了,血、血一直流、流个不停……换我……换我来保护你!”
她说完,一把抽出他的长剑,大叫一声杀入乱尸群中!
那小小一道影子立刻被群尸包围!
刃只看得惊心动魄,忽然间想到后面的伏兵,再也顾不得什么保守秘密,用尽全力狂喊起来:
“救人!扎吉,救人!扎吉都尉,快来救人!”
声音仿佛在巨桶中回旋,钝钝的回音四起:
“救人!救人!!救人!!!”
那样的呼喊仿佛烈风陡起,一刹那间将血腥味冲得云消雾散!一具具尸体轰然倒地,似乎刚才的异象不过是一场梦魇。
那样的变化,仰卧在沙地上声嘶力竭的人浑然不觉,他还在拼着最后一点力气不断呼着救人,忽然鬼魅般的声音响起在头顶:
“不要再喊了,我已经布下了结界,外面的人听不到你的声音。”
仿如清水陡然泼下,他浑身一惊,费力睁开眼,仰望着俯视自己的人。
来人一身黑袍,连脸也遮得严严实实,只余一双精魅般的眼睛。
恍惚间,似乎时空发生了错乱,那是十几年前,他还是那个被打得奄奄一息、弃在沙漠中的小奴隶,最初的相逢,那个黑袍罩身的人,就这样天神一般俯视着他。
“师父。”他喃喃唤了出来。
黑袍人俯下身去,掌中腾起异光,光到处,刃胸前的血窟窿仿佛开到极致的花迅速敛起花瓣枯萎消失,不过片刻便被新的肌肉取代。
虽然不是第一次,但每每见到师父施法,他都会暗自惊叹,这几近于“神力”的术法,怎么会真的存在于离花圣湖以外的地方?
黑袍人将他拉了起来,冷冷清清开口:
“伤虽然痊愈了,但失血太多,还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她见他的眼神闪烁,脸色一暗,语调又冷几分,“放心吧,她只是被催眠了,不会有事。”忽然间眉毛一挑,她一直看到徒弟的眼睛里去,“就是那个叫乐乐的女子吧,我早预言过她会阻碍你,为什么还留她到现在?”
“之前我下过手,但阴差阳错没有成功。”
“眼下就是好机会,去,了结了她!”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微微低头,教人看不清楚脸色,“她还有利用价值,暂时不能杀。神水结界太强大,以我之力破解不开,她是王后的私生女,正要带我去找她的父亲,到时候就可以用这两父女为人质,威胁王后交出神水。”
“是吗?”精魅般的眼中浮起了冷冷的笑意,“这颗棋子如此重要,重要到你不要命也要护着她?”
“师父在怀疑我?”刃目色澄明,抬头一眨不眨看着她,“所以刚才操控那些死尸来试我?我不是护着她,而是护着拿到神水的筹码。师父教过我,紧要关头可以置之于死地而后生,刚才对付沙魅,弟子不过是棋行险招、先死后生,而事实证明,我没有押错。”
她看着他,半晌,眼中的冰色终于融去,她微笑着点头:
“心机智谋你向来拿手,料那小丫头也不是你的对手,不过,她始终是个祸害,一旦达到目的,早早收拾了她免留祸患。”
听到弟子斩钉截铁的回答,她却还有几分不放心,负了双手,望向了墨蓝的天际,低低吐出几个字:
“还记得那个小哑巴吗?”
他激灵灵打个冷颤,仿佛手上又涂满了粘稠的鲜血,小孩子死不瞑目的眼珠子突然从久远的记忆中跌跌撞撞滚了出来,在脑中定格!
那年十五岁,偷偷跟着师父学艺已有两年,白日里是工兵营肩挑背扛的奴隶,夜晚借着幻术溜出去苦练,没有朋友,没有伙伴,只有几近癫狂的修习、修习、修习!日子压抑而灰暗,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偶然地,他遇到了那个小哑巴。
那一夜,几轮疾风骤雨的练习后,他累得几乎脱力,躺在沙地上,吹着夜风立时便昏昏欲睡,却被一阵响动惊醒,睁眼一看,是一个七八岁的小乞儿,正逮着手臂长的一条蝮蛇放入腰间的小篓子里,见他醒了,立刻打着手势咿咿呀呀告诉他这蝮蛇如何趁他睡着想要偷袭,他瞟了那瘦得如干柴棒的孩子一眼,爬起来转身就走。
那孩子却奔过来扯住他的衣摆,在破袋子里捞了半天,捞出半个发霉的馕饼递到他面前。他低头看着自己这一身破衣,也确实比那乞儿好不到哪里去,肩上刚被撕烂的一块布歪歪斜斜搭在身上,露出了那个刺目的“奴”字。
居然……连乞儿都要来同情自己?少年的自尊心被狠狠地刺痛了,他恶狠狠地推开那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日,却又见了他,躲在胡杨树后面,远远地看着他。而自己前一天躺的沙地上,还放着一只残剩的羊腿,真不知他是从哪里讨来的。刃看着那月色下的一双清澈眼睛,忽然有了少年人的好胜之心,他拾起枯枝为剑,腾闪挪移舞出一片光影,他有意卖弄,动作洒脱俊逸,身影更是快如闪电惊鸿,最后一招,他斜身跃起,内力凝与枯枝上,扬手挥出,劈得他藏身的胡杨树叶子簌簌而落,纷飞的叶子中,他缓缓落在孩子面前,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
那时的内力修为尚浅,只能震落一树的叶子,但那样的武功已经让小乞儿目瞪口呆!半晌之后,他咿咿呀呀地手舞足蹈,眼中是崇敬热切的光芒,十五岁的少年死死绷住脸皮,心里却是高兴得心花怒放!
从那以后,小哑巴每晚都来守着他练功,他的每一招飘逸的动作,每一个奇异的术法,小乞儿都看得目不转睛,继而就是呵呵的叫好声,噼里啪啦的鼓掌声!他脸上虽然是百般不耐烦,心里却是极为受用。在那样灰暗的日子里,那些羡慕崇拜的目光,那个再怎样呵斥也总是笑眯眯跟着他的小哑巴,如同一道缓缓吹过的风,将那些压抑层层吹去,让他第一次,有了与年龄相符的些许骄傲与率真。
可是,不过月余之后,他唯一的“朋友”,便被他亲手推入了蛇谷之中。
他还记得在蛇谷之上,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小哑巴陡然见到他的惊喜,他张大嘴巴兴奋地叫着,看到了心中崇拜的高手,仿佛什么都不怕了。看着他热切的呼唤,刃却站在原地不敢动,转头望向了师父,师父说,今晚会有一次试炼,难道,便是这个小哑巴?
“把他推下去。”师父的声音冰冷如水,听在他耳中,惊雷一般震撼!
他没有说话,他从来不会反驳师父的话,他迈开双脚,一步一步,走到那小哑巴面前。
他的身后就是毒蛇栖息的蛇谷,放眼望去,冷月之下,无数软体动物正在蠕动爬行,反射的冷光只看得人头皮发麻。
小哑巴呵呵叫着,脸上浮起了欢喜的笑意,一点一点向他挪动着,却被少年的一双臂膀止住了动作。
那双手捏着哑巴瘦削的肩膀,收紧、放松、再收紧,数度开合,始终拿捏不定!
师父的话冷冷传来:
“成大事者便当狠心毒辣,不怜不爱、无牵无挂,当下手时绝不留情!你这般优柔寡断,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哑巴都下不了手,还妄想手刃亲父为母报仇?早早绝了这念头吧!”
少年握着孩子的肩膀,一时之间茫然无措,忽然间师父厉声高喝:
“还等什么?不怜不爱、无牵无挂!杀!”
“杀!杀!杀!”
声音就如同琴弦嘶鸣,震得他的心都跟着颤了起来!
少年颤抖着、挣扎着,突然间——仿佛有大手猛然按住琴弦,震颤声嘎然而止!——少年的脸上陡然出现着魔一般的狂戾!
孩子模糊的嘶号声乍然响起,接着“砰”一声闷响,瘦弱的身躯斜飞而出,摔在了群蛇游弋的蛇谷之中。
惊恐嘶哑的哭音、绝望至极的哀嚎密密匝匝袭来,少年突然掩了双耳,状如疯子般纵声狂呼,那一声声凄厉的呼叫,似乎将那夜色都搅得稀薄起来。
不怜!
不爱!
无牵!
无挂!
这么多年来,那个当年还会挣扎痛苦的少年,早已经将这八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因为早就看清,所有人都将只是陌路。只是,在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这些往事一幕幕浮现,却是说不出的窒息。
师父的声音又幽幽响起:
“不要心软啊,刃,世事如棋,一子落错,满盘皆输。你步步为营走到今日,眼见胜利在望,不日便可权倾天下,手刃仇人,切不可一时头晕行差踏错。要记住师父的话——”
“——不怜不爱、无牵无挂。”刃接过她的话,面容在暗色中坚定得宛若刀刻,“徒儿绝不敢忘,徒儿定当竭尽所能早日助师父夺下王位,也早日手刃连炽和他的孽种,为死去的一族报仇!”
听话如此,微微的笑意总算从那双眼睛中漾出,而在那眼波深处,却仿若古井寒潭,透着说不出的冷漠犀利!
晨曦前浓得粘稠的墨色中,黑袍人的身形依稀淡去,只余低哑的颤音在冷风中不断回旋:
“一切都看你的了,刃,师父等你的好消息!”
一抹晨照破茧而出,暗色如浓雾遇风迅速褪去,一刹那间天朗地清,一切魑魅魍魉都隐匿不见,这漫长的一夜啊,总算过去。
晓色晨风中,刃走进残尸之中,弯腰抱起昏睡的女子,他面色冷定如铁,瞳中寒气弥漫,仿佛藏住了所有夜的精怪。